聂萦离听完,半晌不说话。傅阳秋唯恐还有什么没解释清楚,又道:“你到的时候,小云儿正同我说起蒙难那日,所以——”忽然聂萦离轻轻摇头,他便收声,将下巴在她脖颈间厮磨,半晌才听她道:“我要回去找云岫。”
“好,我们天亮就去。”
又过了半晌,聂萦离轻轻道:“对不起。”
这一句顿时勾起傅阳秋心中多少怜爱,他将聂萦离更紧地抱在怀里。“今日我算是把所有的事都对你说了,你可不可以也对我说一说你的事?”
聂萦离道:“我的事,你不都打听得一清二楚?那老头子也没少出卖我吧。”
“他和我说了如何遇到的你。我只听别人说,总不如你亲自说来,较为顺耳。”
聂萦离发笑道:“油嘴滑舌,定是花花心肠满腹。”
“花花心肠也只为你一个。”
“哼!”聂萦离微嗤道:“那些事情不值得一说。不过有些人倒需要听一听。”
傅阳秋正要问是谁,又听她言:“你陪我回一趟庾州好不好?”
傅阳秋自然答应,两人又逗趣一番,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第二日,两人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聂萦离坐起身来,正要下床,方见傅阳秋仍在枕上笑嘻嘻地瞧她。她脸一红,推他起来,说完又让在外面挠门的白霓到厅里去等。傅阳秋慢悠悠地下床来,稍微理了理衣衫,又在妆台旁坐定,瞧她梳妆。她侧回头一瞪:“都是你,若被她们知道——”
傅阳秋安抚她道:“昨天是吕彦廷告诉我你住在这儿的。”
聂萦离再不理他,开门叫人送些热水来,两人洗漱一番,方下了花厅去。
白霓和吕彦廷见他俩一并下楼来,不由相视一笑。聂萦离愈加深信自己进了别人的圈套,又怒瞪了傅阳秋一眼。白霓忍住笑道:“聂姐姐昨晚睡得可好?”
傅阳秋却先说道:“食不言,寝不语。”
待四人用罢早饭,白霓含泪一一向三位告别。船缓缓开动,三人在皑皑的天地间凝望良久,方掉转马头。
吕彦廷先开口道:“两位定不想我这闲人打扰,吕某先行一步。”
傅阳秋道:“吕兄要去哪儿?”
“我爹又来了封信,威胁我说再不去书院,就将我这不孝子乱棍打出家门,然后去宗祠向祖宗请罪。我想我背不起这样大的罪责,还是先去书院熬到开考再说。”
“好,预祝吕兄金榜题名,前程似锦!”说完,两人哈哈大笑。毋宁说这是祝福,倒不如说是戏谑。
见吕彦廷策马而去,聂萦离对傅阳秋道:“我倒不知他是此等有趣之人。”
“他也是为家世牵累,不得纵情畅志。想来那年我虽和侯爷斗气,但认识黄麓之后,也萌生过重拾科考之途的念头。可因缘际会就是这样奇妙,黄麓入了仕途,而我依旧走我的商路,分道扬镳。”
“是啊,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或许现在尚书家的女婿不是黄麓,而是你了呢。”聂萦离打趣道。
傅阳秋拧起眉头道:“如果真能重来,老天爷应罚你生成个丑八怪,让你不敢调笑人。”
聂萦离被他逗得直笑,见他又要靠过来,忙在马后催上一鞭,将傅阳秋远远甩了身后。
接下来就是聂萦离和傅阳秋回到清湖桥,和云岫相见释然。云岫连日来为此事,已见消瘦,不由让聂萦离稍稍惭愧。她好一顿安抚,把傅阳秋都冷落一旁。恰好许君胄又登门来,聂萦离瞧他俩含情一望,忍不住又不消停道:“看来我躲出去几日,倒是成全了你俩。”云岫被她惹得别过脸去,她立马转口道:“君胄,帮我预备二百套棉衣,三百两银子。”
许君胄道:“送去哪里?”
“东离山。顺便帮我带两个人去庾州。”
许君胄点点头道:“今冬苦寒,二百套棉衣着实是雪中送炭。”忽地又皱眉道:“这银子——几个月来,江声楼的生意受损,若不是亟需出项——”
聂萦离白了他一眼道:“他们江家惹出的事,欠下的情,不该他们来还?”说完兀自噗嗤一笑:“逗你的,去德记我的账上支取。”
许君胄笑着点头。
傅阳秋一旁瞧着这个凡事胸有成竹的姑娘,不由道:“亏是有江前辈在旁提携,要不然怕你也能落草做山贼去。”
聂萦离不示弱道:“傅公子这样说,是在怕我?”
许君胄知道这样下去,绝无尽头,忙调停一番,又转移话题:“师父去江府说已将江声楼收归自己手中,江擎没有理由再来寻衅。”
傅阳秋道:“这样也可堵住悠悠众口。”
“姑娘什么时候启程去庾州?”
“明日。”
聂萦离是说一不二的人,傅阳秋则甘心做伴,陪她乘船沿江而下。但遇山水佳胜之处,便拢船靠岸,有时是一片荒野阔地,目难极望。风停雪止,一轮混沌黄日破云而出。有时在浩淼河湾,山崖千寻如倒插水中,遮去半面天宇,惟见明月烟波,人在画境。傅阳秋携箫吹起那首《倾流光》来,聂萦离痴痴迷迷念道:“倾杯对月风清夜,未许惆怅付流光。”
傅阳秋道:“还用我解吗?”
聂萦离摇摇头。她曾以为自己一生只能在孤独和噩梦中渡过,而今所爱之人相伴身旁,在这寥廓绝俗的天地间,一切仇恨怨怼都烟消云散。正如箫曲中的涵义,人生何促,杯酒且乐,足矣。
船到庾州城外,两人进城去,聂萦离忽然说要买些香烛纸钱,傅阳秋有些惊讶。两人备妥一切,雇了两匹马折回城外。一片翠竹林间,墓碑严整有致,望去皆聂家先祖,方知此处乃聂家祖陵所在。聂萦离罔顾其它,径直走到一座青坟之前,深深拜了下去。傅阳秋一见,墓碑上写“先室梅如卿夫人之灵 夫聂甫泰子聂濯玉”等云云,再有碑文洋洋洒洒,辗转悲痛,竟无关聂萦离只字片语。
许久以来,被自己的亲生父亲甚至家族完全忽视,这是怎样一种末路穷途?他不能想见自己在镇武侯府读书习武,备受关爱之时,她却被弃若敝屣,甚至差点丧命。
聂萦离将香烛点燃,再郑重地将纸钱一张张烧化。火光映着她平静的容颜,周围纸灰飞舞,宛如一幅凄凉的画。傅阳秋忙蹲下来帮她,肃穆地不发一言。聂萦离侧转头看他,道:“在想什么?是不是我如何悲惨可怜?”
傅阳秋毫无同她辩驳的心情,脉脉相望。聂萦离短叹道:“不必。所谓‘世事花上尘,惠心空中境’,一应得失,不计较时便是圆满。”
“你何时也悟了道?”傅阳秋轻笑。
“我只是口头禅,做不到。”说完起身来,“我们进城吧。”
进城之后,傅阳秋要先回傅府,所以同聂萦离分道扬镳。聂萦离回到隅园,许君胄已等了她一日。她问许君胄带来的人在哪里,许君胄道关在后院柴房,加派了四五个人看管,酒菜也都不怠慢。她这才放心下来。
“明日你替我问一问,最好有份口供。”
许君胄问:“小姐当真要回聂家?”
“我向来是个有始有终的人。”聂萦离应道。
第二日上,傅阳秋出现在鹿鸣居里,掌柜袁士藻忙不迭地迎他上楼,将一应账目报清,又象征性地问了问京城的事,傅阳秋也答了几句。袁士藻又道:“听说公子同聂家的——”
“她已经不是聂家小姐。”
“哦哦,公子同那位萦离姑娘十分要好。”
傅阳秋点点头。
“老朽初一得知,简直吃了一惊。想来聂家也够心狠,那般亏待一个女孩儿。”
“以往的事,都过去了。”
“恐怕并非如此。”
“为何?”
“听聂家的家人们说,最近聂老爷总是一阵一阵地做噩梦,还愣是不愿找医生来看。聂夫人心急火燎的,甚至还要找道士来捉鬼,被聂老爷一顿臭骂。而聂府的管家秦仲道早一个月就到山里的明光寺里做了居士。”
“聂家竟然出了这等事?”
“那日我见聂老爷出门,气色真是大不如从前。聂家公子倒是出息了许多,聂家楼被打理得井井有条。”
傅阳秋想这样也算报应不爽了。他起身来要走,袁士藻却又道:“倒是那聂夫人还来找过公子——”
傅阳秋沉下眉头:“找我?”
、八十二
正说到当儿,只听有人敲门,原是小二带了个人来。傅阳秋一见,是聂家家仆。对方恭敬地递上帖子,“约定后日在此相见”云云,署名竟是容碧月。傅阳秋捏着帖子问道:“你家夫人有何贵干?”
对方应道:“小的不知。”
傅阳秋叫袁士藻打发他几个小钱下去,再问袁士藻道:“你刚才就是要对我说这个?”
袁士藻道:“她真是消息灵通。不过她已经问过公子好几次了。”
“究竟是什么事?”
袁士藻却卖起关子来,“老朽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公子后日便知,无须老朽多嘴。”
傅阳秋心想:“多日不见,这袁掌柜怎么也学起姚掌柜,真是老而奸猾。”又想:“莫非聂家知道他和聂萦离之事,欲行拦阻?可这不该当聂甫泰出面,怎么反让自家夫人出来抛头露面?但聂萦离已并非聂家子女,他们哪里管得着?这容碧月向来恨聂萦离入骨不假,但自己同她毫无瓜葛,她怎么又会找到自己身上来?难道——难道是为了那件事?”他忽然摇头笑笑。那件事他差些都要忘光了。
庾州这几日的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大约是进到腊月里的缘故。过了腊八,冬闲也变成了冬忙,里外里忙得热火朝天,逢人也都喜气洋洋,颇有先得了冬去春来的崭新气象。傅阳秋进城还家那日,便得意地将聂萦离的事禀报母亲。傅夫人虽未见过聂萦离,但听闻镇武侯也对她满意得很,当即了了一段心事,宽心起来。她又说改日要见一见未来的新妇,傅阳秋可有些发愁。每一次聂萦离越是答应得无比爽快,他就越是担心这个不安分的姑娘会忽然来个出其不意。所以这几日他并不去找她,呆在鹿鸣居里仔细谋划,要么用骗,要么用抢?袁士藻在旁陪着,见他一脸稀奇古怪,不由心头打鼓:“莫非是谁又要倒霉了?”
容碧月准时到来,傅阳秋就在雅间等着,待她进门,才起来寒暄几句。一坐下,容碧月就让两个婢女退到屏风后。这是不想外人听到她们的谈话,而屏风透出依稀人影,外面的人看过来,也不会产生误会。傅阳秋扫了一眼对方,见她约四十岁年纪,虽眼角生了细纹,目光略带沮丧,年轻时那份秀美姿态却未消磨殆尽。这样想来,人家说聂家两位小姐——聂濯缨、聂濯心花容娇姿,不可描摹,当是承袭了母亲的美貌。
“不知聂夫人前来,有何见教?”
容碧月先是客气一番“接风洗尘”之类,才道:“贱妾愚黯,前些日子方打听出小女之事,原是傅公子暗中相助。今日傅公子归来,方得机会聊表谢意。”她指了指桌上一个精美木盒。
“举手之劳。”
“我家小女也托我好生答谢公子。”
这样足足谢了一刻,傅阳秋着实有些吃不消。他笑道:“聂夫人似乎还有别的话说。”
容碧月愣了一愣道:“唉,说来都是为人父母的焦心事。傅夫人同我提过,公子你四处奔波,身边无有知心人照应,而我家小女正待字闺中,虽非绝色,也是品貌端正……”
他听她小心翼翼地夸赞了一番,终于明白她的来意。然而她所言曾拜访母亲,提起亲事,母亲却并不提及,想是没放在心上。聂濯缨或许真是容貌姣好,但她的脾气也是庾州城响当当得骄横。待容碧月说完,他起身来道:“夫人一片爱女之心,傅某深为感动。但在下已有心爱之人,所以——”
容碧月被泼了一盆冷水,仍不死心道:“是谁?这便奇怪,傅公子若非对小女有所关切,怎么会去找县丞大人——”
傅阳秋笑道:“聂夫人不必问了,答案一定不是你想知道的那样。”
容碧月隐隐想到什么,又迟疑不定。但口头之事显然已经说不下去,她于是又多谢了一番,这便要告辞出门。
门口忽有人笑。容碧月迎面来见一位俊俏公子圈臂而立,如此面熟。再一打量,竟然是聂萦离。傅阳秋一望,心想她果然就是这般出其不意,无奈喊了一声。容碧月怒目回视,霎时明白一切。
再见到聂萦离,容碧月惊讶万分,本以为她被逐出家门,定会黯然失所,却谁知而今的她如夜明珠般满室耀眼。最让自己觉得难堪的是,她实在太像梅如卿。以至于那双笑眼瞧过来,足以让人心悸。
“聂夫人,别来无恙!”聂萦离笑意莫测地寒暄道。
容碧月不肯应她,摔门就走,聂萦离又追了一句:“改日登门拜访。”
“什么?”容碧月怒不可遏,但只当她是故意说笑,拂袖而去。
傅阳秋将她揽到雅间里去,轻刮她的鼻尖道:“你这个坏丫头。”
聂萦离索性在他怀里磨蹭:“我哪里比得过你是大好人,无缘无故帮人,还招来一段艳福。”
“这真是天大的冤枉,难道你会猜不出我为何要做那件事?”
“哼!我本来是让许君胄去衙门疏通疏通,把这件事了了,也省得她们再找我麻烦。哪知被人抢了先。”
傅阳秋乐道:“那我们岂不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聂萦离一边笑他厚脸皮,一边倚到窗户边上看景。傅阳秋跟过去,非要与她依偎一处。“你怎么忽然来找我?”
“你不去,还不许我来?”
傅阳秋怀疑道:“你从不是任情随往之人。说吧,是不是因为你要去聂家。”
聂萦离点点头。傅阳秋再问:“这件事可大可小,你不担心聂公子?”
“所以我来找你。过几日我去聂家,希望你能把濯玉约出去。”
傅阳秋摇头道:“他早晚会知道。”
“他若不在,只听别人说,就不会太伤心难过。”
傅阳秋忧心地想:聂萦离对聂濯玉的爱护竟已到了步步为营的境况。但他不能拒绝,她除了自己以外,身边还有什么人可以信任?
聂濯玉得知姐姐回到庾州的消息,欢悦地奔到隅园去。傅阳秋知趣地告辞先走,顺便寻了个生意上的理由约聂濯玉再见面。聂濯玉毫无心机,满口答应。聂萦离这时垂眸不语,显然不忍欺骗弟弟。
与此同时,聂家上下却在窃窃私语,皆因有人听见容碧月怒气冲冲地说聂萦离回到庾州。聂甫泰听罢,先是震惊,再是沉默,最后一言不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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