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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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流光-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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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茶甚好,傅公子盛意拳拳,濯玉荣幸之至。”

“难得聂公子喜欢,这茶便送与公子好了。”

“不不不,傅公子太客气了!”聂濯玉见他这般,连忙起身婉拒。

“聂公子不必拘礼,在下也是借花献佛。”傅阳秋面上笑得倜傥,黑眸中则深邃如水。“若然令姐喜欢,那便是更好了。”说完这话,他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六

聂濯玉这才听出他的用意,想姐姐天人之姿,又聪慧无比,被些许人爱慕并非奇怪的事。只是姐姐此时身份尴尬,又深居简出,只怕要独守空闺,而容碧月那里又心生歹计,想到这里他不由一阵黯然。而对傅阳秋,他只得绕个圈子,应道:“我先代姐姐谢过傅公子了。不过我今日来,不仅想与傅公子结交,还是——”

说到这里,忽听厅外一阵笑声,如贯珠扣玉,琳琅悦耳。片时之后,雅厅外跳进来一个人,聂濯玉一看,竟是位小公子,青衣红袖,雪齿娟眉,冲着傅阳秋嘻嘻笑道:“大哥大哥,我来了!”

袁掌柜这时也追了进来,抱歉笑笑:“公子,霓儿小姐脚力好,我这老骨头可是跟不上喽!”那笑颇是慈蔼。

她——竟是女孩儿?聂濯玉虽是诧异,但也离座,一时又插不进话去,便长身而立,静静听这几人说话。

“你这丫头,又私自离家了吧!”傅阳秋站起身来,拿扇子拍拍她的头,又打量了一番,戏谑道:“半年不见,个头儿倒是一点儿没长!”

那霓儿一双杏子眼溜了一溜,秋波闪烁中只觉俏媚动人,她不以为然道:“我这个头儿哪里当紧,当紧的是大哥先给我找个嫂子来,要是晚了,小心姑姑让你挨板子!”

傅阳秋见她扯到这上面来,一时笑开了:“你这话多的毛病还是未改,我看你还是收敛些,叫外人见了,怕你以后难嫁出去!”

霓儿听罢,这才发现厅内尚有外人,原来是位年轻公子,庄雅俊逸,不由颊上如绽了桃花,欠身道了句:“白霓见过公子。”语速颇快,还未等聂濯玉回礼,便冲傅阳秋丢了句:“我先去看姑姑!”说完,扭头就跑出了雅厅。袁掌柜无奈一笑,复又跟去。

雅厅内安静了片刻,傅阳秋才邀聂濯玉坐下,浅笑道:“这是我舅舅家的表妹,生性活泼,让公子见笑了。”他顿了顿,又问道:“聂公子方才要说什么?”

聂濯玉客气应道:“为一笔生意——”

傅阳秋颔首道:“可是关于那批丝绸吗?”

“正是,傅公子以为如何?”聂濯玉直对上他的目光,片刻之后,只见傅阳秋淡淡一笑:“生意嘛,须从长计较,无须着急。不过过些日子便是荷花节,我约了几位好友去城东荷花坞一游,不知可有幸邀得聂公子与令姐一同前往?”

聂濯玉不好直言拒绝,只说:“傅公子客气,聂某自然会应邀前往,但家姐那里我还要先问一问再答复才好。”

傅阳秋料到他是这样的回答,便不再追问,只唤人上菜添酒,一时觥筹交错,聂濯玉虽生得文弱,凡此宴饮一般都以茶代酒,但他却是天生的酒量不浅,酒过三巡,已到了午后,只面上微醺,无须仆从扶持,亦是步履稳当。傅阳秋终于应许后日让丝绸铺姚掌柜去谈,聂濯玉这才告辞,款款而去。 

聂濯玉一路径直回去聂府,只觉心里有一腔的话要对姐姐说。这番聂家楼若能走出困境,便都是姐姐的功劳,那时他一定要拉着姐姐去到父亲跟前,让他吃一吃惊,从而认下这个被忽略多年的亲生女儿;而那笔银子,他之所以暂不动用,一方面是为丝绸预备货款,另一方面,他尚不知道银子到底的来路,又怎能随意使用?他须要向姐姐问清楚才好。想到这里,他不由加快了脚步,待来到后院,正要往飞絮楼去,却见两个丫环忽然迎上来,齐声道:“奴婢见过公子。”

他哪有功夫搭理,“嗯”了一声就要往前去,谁知两个丫环却拦在前面道:“公子,那飞絮楼您还是不要去了。”

“为什么?”他眉头一沉,“难道姐姐出事了?别拦着我!”他丢下这句就要闯进去。

两个丫环见他如此,连忙说道:“没有没有,飞絮楼里好好的,只是——”

“只是什么!”他怒道。

“夫人说姑娘需要静养,不让外人来打扰,所以——”

“她是我姐姐,我又怎是外人!”说完,他又要闯进去,两个丫环拦不过,又闻他身上有酒味,力气和性情也与平日有异,只得嘤嘤几声:“公子公子,若今日我们放您进去,少不得明日要受责罚,求公子——”

“你们怕受她的责罚,难道就不怕我!”他不由吼出这句,“在这府里,我到底还是不是大公子,我的话到底还有没有分量!”

“你自然是大公子,说的话自然也有分量——”忽然他的背后传来一个女声,他不用转身,便知是容碧月。随行的还有聂濯缨正挽着她的臂弯,得意地迈进月洞门来。

强忍下怒气,聂濯玉行礼道:“见过二娘。”

容碧月冷笑一声:“你既然叫我一声二娘,就该知道这府里不仅有你这位大公子,还有你的父亲。我想你父亲做的决定,你总不会要忤逆吧!”

忤逆?聂濯玉也是冷笑,十多年来,他何曾敢忤逆过父亲?父亲严厉而慈爱,一心满眼都是栽培教导,期望他能承继家业,光耀门楣。他便抛下学业,专心钻研生意;父亲禁止他去看姐姐,他从不反口,只得空的时候偷偷跑上几趟。姐姐被人欺负耍笑,他愤愤不平,还是姐姐安慰疏解;当姐姐病重不起,被强送出府的时候,他却只能蜷缩着小小的身躯,躲在无人的墙角,吞声而哭。想他堂堂七尺男儿,多年来所做除了隐忍屈从,此外竟无其他,叫他情何以堪,意如何平!他不禁大笑起来,沉下眉头,往容碧月面前行了两步,低吼了一句:“忤逆与否,都是我聂家的事,无须你来插手!”

聂濯玉这一声吼,登时把所有人镇在当场。容碧月见他这般,也知他多年隐忍度日,终是到了爆发的一刻,不由心虚起来,但表面上威严气度不改:“鲁莽无礼!我是你的长辈!”

聂濯玉索性再逼近一步,眸子中直是喷出火来,吓得只比大他两个月的聂濯缨躲到容碧月身后去,头也不敢探出来。“你算什么长辈?你处心积虑害我姐姐,当我不知吗!”

这番激愤之语,掷地有声,在旁的人听罢都低下头去,只当清风过耳。聂濯玉终于得以将胸中郁积喷薄而出,瞬时五内轮转,悲喜交加,两行泪从眼眶中猝然而落。

聂萦离此刻静静地立在飞絮楼前,听到这些字句,眼内亦是湿润。她以为自己早将这人情冷暖看淡,可是这会儿,濯玉的一番话却是让她心痛不已。她的弟弟,十年来所受的煎熬哪里会比她的少?想她十年来的寄人篱下,备受白眼,当初病愈后的执意还家,无非是想看到弟弟长大成人,只可惜偌大聂府终是无她立锥之地。“濯玉。”她叹了口气,盈盈步出。

聂濯玉转回头,见是姐姐,连忙迎上去:“姐姐!”

聂萦离莞尔一笑,稳住他的情绪,继而将目光投向容碧月,从容言道:“夫人这两日连番的劝解,我都一一记下了。”

“不仅记住,还要去做,才好。”容碧月慢条斯理道。

“她劝你什么!”聂濯玉紧张地抓住姐姐的手臂,聂萦离只觉一阵吃痛,又见他面上酡红,酒劲未过,便由着他,暖语道:“先等我把话说完。”聂濯玉这才松了手,紧守在姐姐身旁,生怕她凭空消失了一般。

聂萦离嗤鼻一笑,脸上的柔弱温婉霎时被清傲孤绝代替,她冷冷开口:“可这是聂府的家事,要做还轮不到我!”

“哼,这时倒撇得清!你自然不是聂家人,可你强赖在聂家十多年,聂家供你吃穿用度,难道你就不该报一报聂家的恩吗!”容碧月斥道。

“呸,你这个私生的下贱——”聂濯缨探出身子,想趁势骂上一句,可话未说完,就听啪的一声,她的脸上结实地挨了一巴掌。她登时被吓住了,继而又被人猛得一推,猝不及防地倒去地上。

“你凭什么骂我姐姐,不许骂我姐姐!”聂濯玉冲她大吼。

、七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等容碧月回过神来,聂濯缨已在地上,发髻凌乱,捧着擦破的手大哭起来。聂萦离也被弟弟这番举动吓了一跳,又见容碧月眼中一道恨意,连忙挡了弟弟在身后,果决阻住容碧月扬起的手掌。

容碧月见聂萦离竟伸手拦住她,不由更是恨意满胸,再起一掌就要扇去聂萦离脸上。聂萦离却比她更快,趁势往她腕下太渊穴上一按,她只觉周身百脉陡然阻滞,一阵天旋地转,片刻间松了手,被上来几人急忙扶住。

“你你你——造反了,造反了——”容碧月紧攥手腕,颤声大喊。自己再是不敢上前,直喊人道:“还不把这贱人给我抓起来!”

聂濯玉当即冲上前,凛凛喝道:“我看——谁敢动我姐姐!”

一位是当家二夫人,一位是大公子,皆是聂家举足轻重的人物,得罪了谁日后都没好果子吃。那些仆从奴婢面面相觑,思量了再三,就是没人敢上前去。

“都住手!”老管家此刻如救星般出现在后院里,气氛终于冷凝下来。“老爷请夫人、小姐还有公子去书房。”原来后院的这一场,早已惊动了聂甫泰。

容碧月听到这话,重又飞扬跋扈起来,丢了句“且到老爷那里去说一说”,然后携了聂濯缨拂袖而去。聂濯玉听到父亲来叫,更是怒从心头起,醉态迷离中叫喊道:“我要去和父亲说!”聂萦离连忙示意老管家拉住他,温言哄着,强扶他去飞絮楼的床上。

“你去和老爷说,公子醉了,晚些时候再去。”聂萦离轻声道。

老管家知她一片怜惜之心,怕弟弟趁着酒意惹恼老爷,连忙点头道:“好!”他再看看聂萦离,清铅素靥,玉骨凝冰,正是枝头怒绽的锦绣年华,但那注视着弟弟的清澈眼底,终究难掩一份深深的悲酸与倦意。他颓然叹气,帮衬着给聂濯玉盖好被子,看他乖乖地合上双眼,这才动了悲声道:“小姐,老奴对不起夫人!”

聂萦离本想劝慰他一番,可话到嘴边却只化作无声。她呆了半晌,才道:“不碍的,你先去吧。”

老管家忧心地看看她,又望了望公子,摇着头蹒跚出了飞絮楼。

容碧月明白在聂甫泰面前即便有百张嘴,也动不了聂濯玉分毫,所以一路矛头直指聂萦离,聂濯玉那里则捎带提了两句。果然聂甫泰听罢,火冒三丈,见老管家正好进来,便令他去把聂萦离绑来动用家法。老管家瞥了容碧月一眼,知是她在内里挑唆,但事到临头,只剩无奈,他只说了一句:“老奴这就去叫小姐来,但如何处罚,老爷当要三思!”说罢转身跨出门槛。

容碧月嗤笑道:“老奴才也来指手画脚,真是要造反了!”

“住口!”聂甫泰听得老管家冷淡的一句,炽烈的怒火竟似被冰水浇了,稍稍平伏。“他——还轮不到你来教训。”老管家虽是聂家下人,却是聂甫泰打小的交情:两人一同读书,一同进铺子,一同在生意场上翻滚打拼。几次行走商路,老管家还曾舍命相救。前几年他身体贫弱,这才被安排在聂府里总管一府杂事,安心养老。对于他,聂甫泰尚是个顾念旧情的人。

“好好好,连个奴才都比我这夫人重要,那我还在这里白费什么唇舌!”她撂下这话,但并没有夺门而出的打算,只是向女儿使了个颜色,聂濯缨会意,本来断续的哭声登时放大。
聂甫泰听到这哭声,业火又被挑起,不由怒指道:“家宅不宁,家宅不宁,这家要哭散了才好!”

飞絮楼里,聂萦离再次见到面有愧色的老管家,只是恬淡一笑:“我去。”

老管家道:“小姐,我看你还是躲躲,老爷只是一时盛怒,乱了分寸——”

“我和父亲,相互躲得太久,是时候该见见面了。”她似乎是自言自语,说完之后,又对老管家道:“麻烦您在这里看着濯玉,一会儿他要口渴——”忽然她笑了笑,“这里没有热茶,还要您去吩咐一番。”

“是,小姐。”

聂萦离这才下了楼去。老管家赶忙走到窗边,注视着她的背影。她今日着的是粉桃色广袖短襦,衬松花色长裙,臂弯上搭了一条象牙白的绫纱。她款款步行在后院那丛碧水白荷之旁,风轻拂起裙角衣袂,竟为她托出一分飘举之态,眨眼间便要飞去一般。她和夫人颇为神似,然而方才面上的那份孤傲坚忍,却是比濯玉公子更像极年轻时的聂甫泰。

对于小姐身世的怀疑,他也劝说过多次,可惜聂甫泰早被仇恨蒙了心智,年深日久,仇恨种在心里,到而今已长成了一棵大树,断难连根拔起。

书房里,此刻只剩下聂甫泰独自一人。容碧月和聂濯缨的几番搅扰让他颇不耐烦,挥手就赶了出去。他又想起方才要管家绑了聂萦离来受罚的话,未免懊恼。他不愿看到那个来历不明的丫头,片刻也不。遣步走去门口,他正要叫人去拦住聂萦离,却听书房外忽起了一阵吵嚷。原来容碧月和聂濯缨并未走远,此刻她们正围住一人,颐指气使,而被围的那个,却是安若磐石,只是在容碧月正要动手时,决绝自卫。聂濯缨见状,也要冲上去纠扯,竟似当街的泼妇行状,不堪入目。聂甫泰腹内不平,铿然呵斥:“住手!”

容碧月听罢,当即停了手,拉着聂濯缨直跑到聂甫泰跟前,哭诉道:“老爷你看到了吧,那丫头竟然——竟然对我动手——”

聂甫泰皱紧了眉,目光凝在数十步外的人儿身上。片刻的恍惚,他竟以为是看到了梅如卿。时光霎时回到二十多年前,梅府里的小园里,娇艳无双的女子痴坐在轻轻摇动的秋千上,盯着一丛锦被般的蔷薇含颦带笑。那是他第一次随父亲去梅府上拜访,在看到梅如卿的刹那,他几乎呆住了,半晌才喃喃地吐出从书上看来的华词丽句:体莹皓月,眼含赤霞。之后他终于娶得佳人,揽她在怀。两人琴瑟和谐,鸳鸯情浓,简直是要羡煞旁人。而成亲的最初的两年,也是他这一生最为开怀的时光。只是后来——后来——他的思绪猛然斩断,刚刚舒展开的眉头复又蹙紧,他决然地转身:“都进书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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