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强打精神大摆筵席只为成全我的幸福的男子永远不能再睁开眼看我,不能再对我微笑了。我早已气力不支地倒在了薛绍的怀中,失控的泪水打湿他肩头与胸前的衣襟。
此夜之后,大唐仍会有皇帝,李令月却再无父亲。
皇家从无真正的悲喜之事。国不可一日无君,父皇大去后的第七日,七哥君临天下,母后被尊为皇太后。韦素莲并未立即被立为皇后。这是祖制是规矩,也是七哥的心病——他心中唯一的皇后人选只有婉儿。这一点,便是韦素莲自己都一清二楚吧。可执着的人又何止她一个?
八哥依然过他的逍遥生活,我与薛绍则将更多的心思放在了胤儿身上,孩童的单纯总是可以让我们忘却不少的烦忧。这一晃,便到了正月初一。除却改元以及大赦天下这种循例之事,立后亦是再拖延不得。韦素莲如愿以偿。她身穿华贵无双的后服、头戴金光灿灿的后冠,姣好的容颜媚中含羞,在众人的瞩目之下一步一步走到七哥的身边,以一个完全匹配的身份与他一道俯瞰天下。从这一刻起,她是大唐天子的正宫之主;大唐王朝的一国之母。而七哥与婉儿的深情,前途愈加未卜。
………………………………………………
因着宵禁,长安城的夜总显得格外漫长。
“公主,驸马爷,有贵客到访。”
我刚刚将胤儿哄睡着,玉儿的声音就从卧房外传了进来。我疑惑地与薛绍对视了一眼,我们都想不出这位贵客是何方神圣。待去到客厅,见到那人庐山真面目,着实是叫我与薛绍吃惊不小——
浑身酒气、醉醺醺瘫坐在矮榻上的人竟然是七哥!
“还有其他人看到皇上吗?”很显然,薛绍也明白大事不妙,立即问玉儿到。我也紧张地看着她。
玉儿自然也知晓轻重,干脆回话道:“奴婢和张伯正在走最后一次巡视时听到的敲门声,也是张伯将皇上扶进来的。”
“先别说这么多了,七哥喝得这么醉,得先让他休息一下醒醒酒才行。”事已至此,再怎么担忧也于事无补,我提醒道:“玉儿,你去厨房煮一碗醒酒汤来。切记,不要再惊动张伯之外的人。”
玉儿应声而出,薛绍将七哥背到了西边的厢房,我紧随其后。虽是兄妹亦是男女有别,只能辛苦薛绍替七哥醒酒。待收拾妥当,玉儿端来了醒酒汤,我接过,吩咐她下去,一有动静就来禀报。
“七哥,你怎么会一个人喝醉跑来这里了?” 七哥只睁着眼睛看,就是不肯喝上一口。
无奈之下,我只好改问事出缘由。
“皇上,你这样跑出来宫中一定大乱,我们必须尽快送你回去。”
七哥对我的问话置若罔闻,薛绍的话音刚落,他才笑了起来:“皇上?那个裴炎①咳嗽一声都比我说话有用,我算什么皇上?依我看,还不如把皇位让给他。母后不也一直都惦记着吗?我不做了,全给她……”
“七哥你小声一点,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我们只当没听过。”七哥酒醉胡言,即便是在薛府也不能保证隔墙无耳,我吓得赶紧捂住他的嘴。
七哥却像是受到了刺激一样,奋力掰开我的手,坐了起来,“大逆不道?令月,我才是皇上,不该是我想将皇位让给谁就让给谁吗?你要不要?七哥让给你好不好?”七哥越说越激动,猛地按住我的肩膀使劲地摇晃起来。若不是薛绍及时拉开了他,我整个人都要给他摇散架了。
“令月不愿,薛绍你呢?你肯不肯当这样的皇帝?”七哥并未停止,又对着薛绍发问。好在他平静了不少,否则即便薛绍是习武之人,也不一定挡得住他疯魔了一般的摇晃。
七哥颓然坐到床沿,梦呓般喃喃自语道:“呵!你们都不愿意要,都不要……我也不想坐在那个位子上,我只想要婉儿……只要婉儿……”
薛绍与我皆陷于沉默,不知该如何相劝。七哥的苦我们何尝不知?从前身为太子,母后就只手掌权。如今有了父皇临终的托付,父皇钦点的辅政大臣裴炎以母后马首是瞻,她更是权倾朝野。七哥这个皇帝愈加有名无实,却是敢怒不敢言。我不知他今夜是怎么做到从众目睽睽的宫中酒醉至此,我只知明日或者更快,他会面临更大的麻烦——
母后的眼线无处不在,一时疏忽会有,却不可能一直被蒙蔽。七哥将薛府视作最后可以逃避的地方,可这里又怎会是安全之地?
“不管之后的事态如何发展,在那之前就让皇上好好睡一觉吧。”薛绍总能洞悉我的心事,说出我心底的话。
“嗯。”我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这恐怕是我能为七哥做的为数不多的事情之一了。
看着酣然入睡的七哥,我愁眉难展。薛绍关切地握了握我的手,我却做不到回他一个足以宽心的微笑。
注:①李治遗诏裴炎辅政。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六章 情深路何处(二)
来人的速度之快在我意料之中,来人的身份却教我万万没有想到。
“奴婢参见公主,参见驸马爷。”一袭淡青色宫装的婉儿对我与薛绍屈膝行礼,脸上带着宫中常见而疏离的笑,让我恍惚觉得,眼前这名女子不过是容貌上与我熟悉的那个人相似罢了。
“怎么会是你?”一时之间我还弄不明白母后的用意,她明明知道婉儿与七哥之间的特殊牵连,理当尽可能避免二人的接触才是。难道她就不怕婉儿无功而返么?
“惊闻皇上失踪,太后娘娘担忧至极,宫中上下亦是乱得不可开交。经多番查探,得知皇上是想念公主与驸马爷才深夜来了薛府,太后娘娘特命奴婢率一队禁卫军前来接驾。”婉儿的神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说出口的话也是透着陌生。
我想,或许是人事变迁太多,薛绍在场婉儿有些别扭,便是想让薛绍先行离开。薛绍却是先我一步开口道:“我去看看皇上。”我感激一笑,目送他的背影。可没走出几步,婉儿就喊住了他:“驸马爷且慢,奴婢跟您一道去吧。这二月初的天气还是凉得很,禁卫军与龙撵都在外面等着呢。”
说着,婉儿就朝薛绍走去。我再顾不得许多,伸手拦住了她,疑惑且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婉儿你怎么了?你知不知道在西厢房里的那个是什么人?”
“奴婢自然知道,在厢房的是皇上,奴婢正是奉了太后娘娘的懿旨前来接驾的。”
“皇上?七哥在你心里就仅仅只是皇上而已么?你知不知道他回去后会面临什么?你又知不知道他今日为何会如此?”看着婉儿无所谓的神情,我的语气不自觉带上了质问。
婉儿笑得依旧恭谨:“公主又在说笑了。婉儿只是一个奴婢,在奴婢心中皇上自当只能是皇上。至于旁的,太后娘娘自有决断。还请公主与驸马爷不要为难奴婢才好。”说罢,她竟是又对着我们行了礼。
我是彻底看不懂眼前这个与我一起长大的人了。才两年多,她当初的坚持与亲昵竟是无迹可寻。之前的那些不是恍惚间的错觉,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上官婉儿的确不再是我熟悉的那个人了。但是,怎么可能?不管是与七哥还是与我,这么多年的情谊,怎么可能短短两年就烟消云散?
“好,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若是你听过了还是坚持即刻带七哥回宫,我不会再加阻挠。”我仍是不死心,做出了最后的努力:“你知道么?就在刚才,七哥说他根本不想要这个皇位,他要的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个。婉儿,七哥对你一如既往,从未改变。”
我很庆幸我没有放弃。婉儿听完我的话,脸上疏离的神色渐渐松动,她微微垂下眼帘,静静地站在原地。这意味着什么我再清楚不过——以往她只要想心事就会是这样的表现。我知道她刚才所言所行皆是出于对母后的畏惧,七哥的那句心里话一定让她想起了很多的陈年旧事,她不可能不动容的。我觉得,是时候放她进去跟七哥见面了。
“承蒙皇上厚爱,婉儿愧不敢当。太后还在宫中等候,烦请公主与驸马爷带路吧。”
就在我我以为自己已经成功时,婉儿又恢复了刚才的模样,说出了这句让我心寒透了的话。
“婉儿你……”
“不必请人带路了,朕自己走!”
七哥的声音骤然响起,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站在了婉儿跟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人。很明显,刚才的对话他全都听见了。连我都这么难受,他呢?原本就千疮百孔的心又是怎样一副惨不忍睹的田地?
沉默之余依旧是沉默,若不是七哥自嘲地笑了几声后兀自朝前走去,我都不知道这种令人窒息的静默要延续到什么时候。婉儿像是任何一个谨言慎行的宫婢一样,亦步亦趋地跟在七哥身后,恪尽职守到无可挑剔。
他们的身影与禁卫军的脚步声终究被吞噬在茫茫夜色之下。我明白,我是没有理由去怪婉儿的。这些年,她的苦即便曾经亲近如我都无法做到完全的感同身受,我又怎么可以一位去责备她如今的凉薄?我只是想不通,到底是我想得太天真还是她活得太现实了。
翌日,不出意外地没有早朝。我与薛绍早早地赶去了宫中,见到了在宫门处等待的八哥。
“八哥,昨夜……”心知事态严重,我急于知晓七哥的确切境况。薛绍亦是焦心不已的模样。
“来不及了,边走边说。”八哥出言打断了我的问话。我点了点头,三人便是又急匆匆赶去母后宫中。
来的路上八哥告诉我们,七哥昨晚回宫后与母后大闹了一场,母后盛怒之下命令宫人强行给他醒酒,并罚他在她的宫外跪了整整一夜,直到方才才允许他起身。听到这些我心惊胆颤——这才二月初,夜里的寒气虽比不得冬日,也是冻人得很。莫说七哥从小养尊处优,便是寻常人跪上一两个时辰怕是都受不住,遑论整整一夜!
此时,七哥垂首立在母后面前,身上还残留着酒气,一夜宿醉与折腾之后,整个人看上去分外憔悴。我注意到他的双腿在颤抖着。我也看得出,他在极力忍着、控制着,却是于事无补。第一次,我看向婉儿的目光中带上了怨怪。她见了,只回我一个波澜不惊的笑,移开了视线。
“怎么?出嫁之后连最起码的礼数都不识了?”母后余怒未消,尤其看到我投向婉儿的眼神后,面色愈加冷若寒霜。
搁在从前,我早就不管不顾地跟母后顶撞了起来。可这些年的经历叫我明白,冲动只能让原本就糟糕的情况变得更为棘手。这会儿,我心中有怨,但我更心疼七哥。想着早些打破僵局好让他少受一点苦,便是强压下心中的怒火,任由薛绍半扶半拽地让我与他一道跪地请安:“儿臣参见母后。”
母后并未准我与薛绍起身。我偷偷抬眼查看她的神情。只见她接过婉儿递来的茶,不喝,只不时微微晃动着,若有所思。半晌的沉寂之后,八哥率先开了口:“母后……”
母后停了手中的动作,看了八哥一眼,继而将杯盏递给了婉儿。待婉儿接过放好,她才看向了我与薛绍这边。我不再看她,低下头等她的下文。
“令月,薛绍,你二人可知错?”母后话中的威仪超过了不悦,如同审问犯人一般。
我本就不满母后对七哥的处罚,加上跪了这么长时间,得到的还是这样一句质问,心中自是不服,刚想要开口反驳,薛绍先我一步回话道:“儿臣与公主已知错,这才一早进宫向母后请罪。”
“哦?是这样?”母后冷笑一声道:“我还以为你夫妻二人匆匆而来是为皇帝求情呢。原来是请罪来了。”
“是。儿臣与公主都觉得昨夜之事做得实在欠妥,还请母后宽恕!”薛绍恭敬如初,一味认错求饶。若是以往,我怕是还不能理解他缘何这般委曲求全,甚至还会怪他不敢与母后相争。如今,我完全能明白他的想法——我不忍七哥受苦,作为知己与兄弟的他又怎会忍心?
“令月,你呢?”
就在我暗自思忖间,母后的问话转向了我。我愣了片刻,才是回话道:“驸马所言正是令月心中所想。”
“很好。”母后的语气终于不似方才那般凛冽迫人了,可接下去的话却是变本加厉:“既知有错,便当改之。念在你们乃初犯,又是出于手足之义,就小惩大诫。公主阻挠懿旨,杖责三十;驸马身为人夫,疏于教引,杖责六十。即刻自行领罚去吧。”
母后话音刚落,薛绍便是磕了一个响头,急急请求道:“薛绍心甘情愿受罚,但公主乃千金之躯,又是一介弱女子,实在受不得这杖刑。儿臣斗胆,恳请母后恩准由儿臣代其受刑。”
“不,薛郎,六十杖已经够你受的了,再加三十杖,你不要命了么?”我生怕母后同意了,连忙拒绝。
“我既娶了你,自当护你安好。哪怕为此丢了性命,亦是无惧无悔。”薛绍淡然一笑,安抚我到。
我自是不会妥协,但也知薛绍这面是劝不动的,即是对着母后磕了头,恳求道:“母后,儿臣不需驸马代为受罚。”
“母后,您也说薛绍与令月是初犯,这杖刑未免太过重了。还请母后收回成命。”八哥跪下替我二人求情。
“太后娘娘,都是婉儿办事不力。还请您绕过公主与驸马,婉儿甘愿领罚。”从一开始就在沉默的婉儿这下竟是也跪了下来。如此看来,当年的情分她并非全然不顾。
“朕是大唐天子,任何人都无法担得起朕的事情。母后当真要罚,冲儿臣来便是,何须牵连旁人?”
七哥忽然抬起头来,挺直了身体,一改往日的隐忍,不卑不亢地对母后说到。宫内的气氛变得愈发剑拔弩张起来。我想暗示七哥不要冲动,无奈他此时全心全意地与母后对峙着,根本不看我。
想是没有料到七哥会这般不管不顾地顶撞,母后盯着他看了许久才泯而一笑,道:“皇上果然有担当。”继而她看向了跪在她跟前的婉儿,不紧不慢地问道:“婉儿,你说说看,皇上昨夜所行、所言,且不论及大唐律法,单是依着祖制,该当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七章 情深路何处(三)
母后此举教我们震惊之余更为担心,毕竟这是个几乎无解的难题。我们都知晓婉儿才情过人,可眼下这种局面,她亦是不能面面俱到。经过昨夜之事,我虽腹诽她对七哥的凉薄,然方才她能替我与薛绍求情,我便知道,在这里的人,伤了任何一个都非她所愿。奈何,即便她有心牺牲自己保全我们,母后也不会成全。否则,她说出代为受罚时,母后便会应允了。况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