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月见心里有事,面上恹恹的,让人把香炉都撤了,勉强吃了两口早膳,胃里翻滚,咽不下去了。众人只道是姑娘着了春寒,便要遣人去请大夫。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是着了寒,是心里犯恶心,一想起夜里的轻薄,心里就不大舒服,本能想吐。
她心里存了事,同两个守夜的丫鬟闲话之时套话,得知他们夜里睡的沉,并未听到什么猫叫,如意阁里守门的两个婆子,也未偷懒犯浑。要不是她亲身经历,谁又相信堂堂太傅府有人擅入小姐闺房,还未惊醒众人呢。
这个人的目的是什么?有了第一次还会不会有第二次?她又该如何防范呢?
思来想起,只有在门窗上都换了新锁,而所有的钥匙都放在她的枕头底下,同时还备了一根打磨尖锐的金簪。
大约是这些起到了震慑,过了半个多月,那人再没有来。宁月见紧绷的神经渐渐松懈下来,脸上又了灿笑,时不时福寿堂里给老夫人请安说话。
祖孙俩老的豁达,小的开朗,聚在一起常常是欢声笑语不断。月见常常给奶奶说说话本的故事,弹个琴,画个花,逗的老太太心满意足。老太太年老心不老,是个笑弥勒,她喜欢下地侍弄菜圃,让孙女在边上看着,递个锄头,浇个水。仅此而已,若是月见要动手,老太太也是不让,道是种田浇花都粗活,你是大家小姐,看看懂了就行,不用亲自下手。
是日暮春,菜圃几畦韭菜新绿葱葱,着实可人,老夫人亲自掐了两把,摸出几颗鸡蛋,让厨房的婆子切了用香油细细拌好给包饺子吃。不大一会儿,小蒸笼冒了香味,馋的月见口水直流。
“瞧你这小馋猫样,这府里山珍海味还不够你吃。”老夫人戴着孙女新绣的抹额,呵呵笑道,老人家白发如霜雪,面上红通通,目清耳聪,看着活到九十九都没问题。
月见坐在月牙凳脱腮等吃,摇着奶奶的手嗔道:“奶奶做的好东西,那是传家宝,什么都比不得。”
这孩子贴心又嘴甜,每每都搔到了老夫人的痒处,又怜惜她没了娘,自然格外疼些,就是宁太傅也退了一射之地。祖孙俩亲亲热热的说话,底下人来报,长公主带郡主和王爷来请安了。
太傅府同长公主府比邻而居,墙垣打通,俨然是一府,当家主母是长公主。宁老夫人虽说如今是老诰命,但是在金枝玉叶的长公主面前,总是不大自在。为了避免尬尴,索性称信佛,免了每日请安。长公主也算厚待,道是身子不大好,事又多,让宁月见代她行孝,每日去给老夫人请安,如此这般,倒也相安无事。只是逢年过节,宾客来往,面上都是婆媳和谐,母女相亲。
宁月见一听,脸上就有些不自在,这会回去只怕正好撞上了,面上都不好看。
“你别怕,身份再高也是人,也要吃喝拉撒,你想着,就不觉怕了。”老夫人做出个打坐的模样,笑眯眯的看着孙女儿。
她不是怕长公主,愤恨不喜吧。 噗!一想到那不可一世的长公主也要上茅房拉屎!这场面是有那么点好笑!
长公主一身牡丹团花金袍,高鬓凤钗,真真雍容华贵,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纪,矜贵又傲慢。只见她长年微扬的下巴略略低了低,略略弯了弯膝盖,算是行了礼。论身份,是要老夫人给长公主行礼的,只是天家提倡以孝道,少不得要弯腰了。
这哪是娶了媳妇,是娶了一尊大佛在家,老夫人想着,面上露出慈祥的笑容,受了昌乐郡主和清都王的礼,还在都是小辈。而宁月见是最小的,她得上前行礼。
她闷坐在下首,心不在焉听着上首老夫人和长公主闲话,昌乐郡主时不时插科打诨,逗的两人哈哈大笑。她刚蒸好的饺子额,真是早不来晚不来!
“妹妹有心事,说出来听听,兴许能帮的上。”冷不防耳边窜来一道如金玉相切的声音,她抬头一看,正对上华服锦衣的清都王周子顾,虽说男女有别,但是他们名义上是兄妹,也可不避嫌。他生的龙章凤质的好模样,又加上通身的尊贵排场,恍若那天边红日,璀璨耀眼,嘴角含了一抹浅笑,如风拂柳,如蝶扇翅,叫人心湖荡起涟漪,回音久久。
宁月见的心被这么暖乎乎一烫,又热又痒,当下颇不是滋味,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她眼波流转,剜了一眼,自顾自转脸去看堂前搭窝的一对春燕。
周子顾见她下颌线条秀丽,娇俏雅致,叫人好想捏上一捏。尤记得樊庐山上一别,她嫩颊微凸,圆润可人,这番清减下来,少了几分孩子气,多了几分少女的娇态。
“哎呦,怎么一个两个都往堂前,可是有什么金子捡啊。”昌乐郡主周子桑年十七,三年前尚了郡马。她生性活波,为人玲珑,加上身份尊贵,在京城贵女圈子里最出风头,敢为人先。此时的她像是发现了什么大事件,打趣起哥哥来,“哥哥,你可是闷了,过几日,我在府里办筵席,你可得给妹妹捧场。”
周子顾拿这个妹妹没办法,微微颌首。
“月见,你也会来吧,今个我来就是来请你的。”昌乐郡主欺身近来,挡着周子顾的视线,面上的依旧笑着,“好妹妹,我们可是有许多时日没见了,姐姐带你去见识见识。”
宁月见和周子桑有什么情谊,不过相处了一年,互相看不上眼,三天两头不是吵就是闹,简直是水火不容。后来周子桑匆忙出嫁,见的少了,矛盾也少了。对了长公主一家,宁月见本能的排斥还是排斥。
许是早料到宁月见不乐意,周子桑便在老夫人面前扯话,什么春日游正好啊,不要闷着家里啊,什么要进京城名媛圈里玩玩啊,为日后交际做打算啊。
长公主也在一旁说话,老夫人也不好拂了面子,再加上她觉得孙女总是守在自己身边,有些委屈了她。根本没问宁月见的意见,几个大佬就这么商定了。
“太华也会去啊,她的骑术可是一流。”周子桑眨眨眼,乐不可支。
这么殷勤!总觉得有些不对呢。回去把事同奶奶一说,奶娘一听是昌乐郡主提的,蹙眉道:“这个昌乐郡主委实不像话,据说她有好几个面首呢,真是。。。。。”
公主郡主养面首,在南唐还真不算个事,长公主的驸马去了以后,她也养过一个。兰台里头还有女史,甚至下一任帝王是女帝,这个时代,女人的地位,都是由权利掌控的。
多年以后,这句话也在她身上应验了。
作者有话要说:
、英姿飒爽见真章
昌乐郡主不日派人给宁月见发了金粉帖,银丝金粉绘上楼阁,书上飞龙走凤的字体,足以见的主人的奢华和张扬。
蹴鞠和相扑乃是上流贵族流行的爱好,前者据说连皇上兴致来了也会来两手,只是龙体有恙,便把个人喜欢发展成为国□动。蹴鞠司底下也有分部,养着几支技巧精湛的队伍,以供今上看赏。曾经有名美男子,蹴鞠踢的极好,也会做学问,皇上一看,大笔一挥,让他做了六品管。这无异是在蹴鞠圈里火上浇油,愈发火热。
当然,贵族们玩起来就文雅的多,京城女眷圈里也鲜少没有不会踢两脚的,区别在于踢的好或者踢不好。宁夫人出身将门,未嫁之时乃是有名的女将,生女儿时伤了身,但是对于女儿的管教问题,琴棋书画,女红管家,从不懈怠,就是蹴鞠,也是专门请了女师傅来教的。宁月见虽有根基,荒废了几年,且未与人实战过,不知深浅。
转眼就是四月末,日头刚露了脸,宁月见带着奶妈丫鬟随着长公主一行驶到了西五所的郡主府。因沾了长公主身份之高的便利,他们一下马车,乌压压一片皆是福礼。
宁月见略略抬眼,跟在长公主后头进了大堂,一路走来,皆是雕梁玉砌,富丽堂皇,在规矩之间作出了最大的奢华。她的目光从昌乐郡主脸上的得意和张扬再转到他们母女亲热的交谈,不禁心下一黯,若是母亲还在,自己也是这般在她面前撒娇罢,到底是意难平。
一支略带薄茧的手轻轻包在她的肉包手上,宁月见抬头一看,撞见太华公主担忧的眼神。她忙敛了情绪,粉唇一翘,惊喜道:“辉姐姐也来了,真好,我正寻你说话哩。你这身骑装真真好看,潇洒的很,可不像他们那些,累赘的慌。”
太华公主一身烈焰红衣,极好的天水缎,在日光下泛出金光,这样的布料本身就是瑰宝。衣料裁剪得当,熨帖合身,肩上有垫,下腿修长,当真是玉树临风,翩翩浊世佳公子,竟惹的一众女眷羞红粉颊,痴痴挪不开眼。
太华公主嘴角一抽,焉听不出小姑娘的打趣,知道她不再伤感,索性牵了她的小手,往那高高的看台上去,“这么喜欢,那我就把美人你给带走了啰!”
这话也不是恭维,宁月见在贵妇圈里极少出现,她今日跟着长公主而来,大伙隐隐猜到了她的来历。论相貌,宁太傅有前例在先,她算是继承了七成,身量未足,五官尚未长开。同样的骑服在太华身上穿出了英气,在她身上尽显女性娇态,玉臂圆润,胸脯浑圆,腰肢纤细,像一根静美鲜妍的藤蔓。单是比五官,她算不得的一等一,但是美人在骨不在皮,众人只见她侧脸一笑,那是烟花绚烂夜空的妍色。
但凡女子就没有不爱美,宁月见身上这身是当年宁夫人留下的好料子,几个丫鬟连夜赶出来的,她没有穿老夫人和长公主送来镶宝石骑服。她微微一笑,正要说话,不妨从下头窜出一人,直直往她身上撞,吓她忙撒手。
“看到本殿下还不行礼,当真狂妄!”那撞过来的人恶人先告状,娇声娇气唬道:“什么脏的臭的都敢往上凑,恶心死人了。”
满座哑然,皆不动声色打量过来。
这位□岁左右的小姑娘正是白贵妃之女太康公主,她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又发扬了公主的脾气,成为宫中一霸,大部分是皇上宠出来了。
“玉质,不得无礼!”太华公主面色一沉,对这个鬼机灵的妹妹没有一点好感。她把小姑娘搂在怀里,一边拍着小小背,一边冷眉横对好奇的众人和姗姗来迟的宫女太监。
玉质天成,是皇上所取的名字,若说以前宁月见在家中的得宠,还不如这位公主的万分之一,简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只有太华对她不喜。
宁月见退到一边,冷眼瞧着太康公主似乎很享受姐姐的训斥,莫非是来找虐的!
高高的看台上围了薄薄的帷幕,这算是为了避嫌,毕竟底下踢蹴鞠是京城的王公子弟。昌乐郡主服侍母亲和永穆皇姑再另一个未围帷幕的看台,而这边她亦使了两个伶牙俐齿的丫鬟作专门的解说,不禁评价技巧招数,间或说些市井杂闻,到也有趣。
来的人都是有头有脸的闺秀,本来就没把落魄千金宁月见放在眼里,兼之她鲜少出门,并无手帕交为之说话。太华公主这一出声,众女自然懂的讨好,纷纷姐姐妹妹称道起来,其嗡嗡嗯嗯,叽叽喳喳,比起御街之上的喧哗,不多让。
宁月见看蹴鞠正得趣,这些人投其所好,纷纷当起解说来,话题不知不觉就围着几个人转了,比如温家大公子温庭筠身手矫健,为人温文,比如白府二公子白蓦然潇洒气派,善解人意。永穆公主府的两位萧公子,勇猛无畏,风度翩翩。这几个加起来的话题都不如风头正劲的清都王周子顾。清都王出名甚早,位尊人贵,加上有一段为国作质子的经历,无疑是闺阁少女的梦中檀郎。更可怕的是,近来传言皇上有意立他为太子的传言越来越猛。
凭心而论,周子顾的身法当真好的很,有他出场,那些个翩翩佳公子被衬的笨手笨脚,这厮连连进球,每回进了一球还朝看台之上看上一眼,惹的眼红的众人纷纷狼嚎不止,要不是有围栏挡着,只怕有人要兴奋的蹦下去了。
可越是这样,宁月见越不待见周子顾,永嘉公主府那一家子越过的好,她越不舒服,娘还在地下躺着呢,凭什么占着宁夫人的位置逍遥自在。别人是发花痴红了脸,她是气恼气了脸。所以昌乐郡主来力邀众闺秀上场踢蹴鞠时,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不为别的,就为周子桑得意的笑,什么她哥哥又得了魁首。
真正上场的时候,宁月见就有些后怕了,背上汗如雨沁。温热的日头将绿草茵地烤了清新的气息,她拉了拉缰绳,身下娇小的小黑马往前迈了一步,这是她骑惯了的母马。
太华公主对她点点头,扬眉一笑,英姿勃勃,“我们一起赢!”
她灿烂一笑,看着对方几个个头高大的武将之女,颇有些头皮发麻。待鼓声累累,她挥打着特制竹竿在黑马上灵活穿梭,见那木藤小球耍的分为好看。
她没有真正对阵的经验,很快,对方摸清了她的路数,两个高壮如塔的女汉子跟在她屁股后头,一人作势蛮横要打,一人见机抢球。不过须臾之间,她的优势已经不是优势,只能小心再小心,灵活再灵活,在两人之间艰难疾驰。
太华那边亦不好过,她身手了得,身份尊贵,并不如宁月见这般步履维艰。对方采用的是田忌赛马的方式,以两个低手来牵制对方的高手,以达到目的。
很快,郡主队进了球!
果然太华说的对,冲动是魔鬼!宁月见满脸是汗,气喘如牛,挥杆喝道:“公主,我会狠狠打!”
踢蹴鞠这种活动,个人技巧固然重要,但是团队的默契协助,能把力量发挥到最大。宁月见从对方的打法领会了真谛,一改前头畏手畏脚的打法。她灵活操纵身下的黑马,转弯飞奔速度之快,应变之活,下手之狠,堪堪把两个女汉子挑出了怒火。可惜越急越慌,越慌越急,宁月见耍玩了猴,默契把蹴鞠传给了太华,在众人怔愣之际,进球了!
两个主力火力全开,配合默契,让队里其他人气焰高涨。昌乐郡主亲自来抢,都已无法挽回败势。
这场蹴鞠出乎意料的精彩,打出了京城女子最高水平,最后人人畅快!
宁月见托着发麻的右臂和太华有说有笑准备骑出绿茵场,只见前头驶来一列高头大马,为首的不是周子顾是哪个。他远远地看着她走向他的时候;脸上的笑一层层鲜活起来;如同三月江南晕染开的一片盎然□;暖意熏然,看得旁人都醉了。
她还来不及对这个笑容的有所表示,什么东西从脑后呼啸而来,她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昏昏沉沉中,她似乎又做了那个梦,有如兰麝的香味,还有女子的嘤咛,男子的低喘。她挣扎着从黑暗中醒来,眼前是炫白的光,陌生的无人房间,还有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