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眉目清秀,气质儒雅,脸上常挂着和善的笑容,充满智慧,刘文静则仪表壮伟,纵然也是将近半百的年纪,却依然威武不凡,不难想象他年轻时是何等的英雄豪迈。这两个人像一对护法守在李渊左右,让李建成欣慰于李渊能得到如此出色的左膀右臂,却忽略了那边三人之间微妙的气氛。
晚饭过后,女人们去安顿孩子们睡下,继续闲话家常,李渊把三个儿子连同柴绍、裴寂、刘文静一起叫进书房。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大公子两年未见,武艺精进不少啊。”方才在饭桌上闹哄哄的一片,根本说不上话,现在终于找到机会,裴寂忙不迭和李建成搭讪,“腕上的重物不绑了?”
经裴寂一提醒,李渊才发现李建成确实不一样了。以前看李建成走路,步履沉重,而且平衡感极差,总给人一种他好像随时会摔倒的感觉,现在却是步履轻盈,显然内力深厚。“建成,你什么时候学的武功?”
李元吉和柴绍也把好奇的目光投向李建成,似乎也十分想知道向来以文弱著称的唐国公世子怎么一夜之间成了武林高手。
“一直都会。”
“一直都会?”可是以前的李建成怎么看都不像习武之人。李渊不由得纳闷:“那你怎么……”
“在身上绑重物。从飞廉到我们家做护院开始,每个月半两银子的薪俸就都给我绑在身上,过一个月就加半两,直到飞廉去世,都没有断过。再绑得上下左右不对称,绑的位置也经常调换,就会造成平衡感极差的假象。”
飞廉到李家的时候,李建成才十岁。习武之人可以装不会武功一装就是将近二十年,已经够可怕的了,尤其可怕的是十岁的孩子就知道隐藏实力。这下就连刘文静都忍不住重新打量李建成,却只看到他一身平和的书卷气,怎么也看不出像是习武之人。
李渊知道李建成是带着前世记忆出生的,对他的“少年老成”并不十分奇怪,只是惊讶于家中的老仆飞廉的忠诚,可以为了少主付出到如此地步:“飞廉是怎么死的?”
“爹,要是飞廉还活着,该七十多岁了。”要是去掉个一千再减掉一个零的话。
原来是寿终正寝。听到李建成说已经将飞廉好好地安葬在李家祖坟,甚至在祠堂为他也立了一块小牌位,李渊稍稍放下心来:“如此忠仆,实在难得,确实该如此。”
“唐国公,我早就说你这长子不简单呐。”裴寂还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一下一旁的刘文静,“刘大人,你看怎么样?还说没有大公子也能成事吗?”
“裴大人……”
“别叫‘裴大人’,多生分。我和你爹也是多年的好友,叫‘寂叔’就是了。”裴寂打断李建成。
听到“寂叔”这个称呼,刘文静的脸黑了一层。
看那三个加起来快一百五十岁的人之间别扭的模样,李世民似乎很想笑,弄得李建成一头雾水。
“当年皇上到晋阳巡边,老夫无意中看到过大公子的袖中露出的腕带,就知道大公子一定不简单。”
幸亏裴寂对李家没坏心,不然要是当时就对着杨广揭穿,只要给李建成搜个身,他就万事皆休了。李建成想想都觉得后怕。“寂叔也别那么客气,叫‘建成’便是了。”
“叫得那么亲热,到底谁才是你的亲爹?”李渊忍不住发声音。
“谁让你这亲爹还不如我这‘寂叔’了解你儿子呢?”裴寂抚掌大笑。
刘文静不甘心被晾在一边:“大公子这一路上要经过不少反王的地盘,花了那么多时间,想来是在打探他们的消息吧?结果如何?”
他这是什么意思?暗讽李建成的武艺不过尔尔,所以在路上多花了那么多时间,还想让他在言语间出乖露丑?刘文静第一次看到李世民的时候,就说他“豁达有如汉高帝,神武好似魏太祖,其人虽然年轻,实为上天赋予”,如果李渊要谋天下,有此一子足矣,裴寂却说要成大事,非大公子不可。好话固然人人爱听,但李世民绝不爱听别人刁难李建成,忍不住对着刘文静沉下脸来。
即使听出刘文静语气中夹枪带棒,李建成依然不动声色:“静叔也不用那么客气,和寂叔一样叫‘建成’吧。”
刘文静的脸因为“静叔”这个称呼抽了一下,不想和李建成显得那么亲热,可如果他依然坚持要李建成叫他“刘大人”,他与裴寂和李渊的远近亲疏高下立判。
裴寂也不失时机地向刘文静投以鄙视的眼神——看看,人家后生晚辈心胸都比他开阔,他存心想刁难人家,李建成还叫他“静叔”。
真不愧是他的哥哥,一声“静叔”就彻底扭转局势,李世民在心中为哥哥叫好,全然不顾刘文静是为了他,才故意排挤李建成。
李建成像是根本没有意识到气氛的微妙变化,自顾自说下去:“大隋已经走到穷途末路,来日无多,中原大地看起来群雄四起,其实真正成气候的只有三股势力——瓦岗李密、河南窦建德、河北王世充,再有就是幽州罗艺以及长江以南的萧铣、杜伏威。和这些势力相比,我们只占据晋阳,确实微不足道。”
与会众人皆点头表示赞同。
“其实打天下要靠的不仅是兵力,更是人心,得人心者得天下。目前我们在兵力上占劣势,就要想方设法地得人心,才能让更多的人投奔到我们旗下,壮大我们的军队——不仅要得到黎民百姓的支持,也要得到一些雄霸一方的王公贵族的支持。”
“空话人人会说,可具体怎么做呢?”刘文静CHA嘴道。
“所谓政治,就是用尽各种光明正大的借口来做各种肮脏下流之事,哪怕明知道自己手段卑鄙,也一定要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做遮羞布。可惜绝大多数反王都是流民草寇,并不知道这一点,这就是我们的一大优势。”即是说这些事,李建成依然带着沾不上人间烟火的纯洁笑容,“当前,各路义军没有明确的旗号,有的打出的是反隋的旗号,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叛军,是与朝廷为敌。最令人头痛的是现在大多数起义军纪律不好,随意抢夺财物,扰民掠民……这种起义军不仅得不到隋朝王公贵族的拥护,而且在民众中搞坏了影响,也得不到民众的支持。其实不管是隋朝的王公贵族,还是普通的贫苦百姓,他们都希望生活安定。在此动乱之际,我们只要能给他们安定的生活,就能赢得民心。换句话说,各地义军越是乱,我们就越要稳。我们以安定大隋江山、稳定社稷来号召天下,必能得到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民百姓的拥护。所以一开始我们不能打出反隋的旗号。得民心者得天下。杨广的几个孩子中,代王杨侑较为贤能,我们不妨依照古代伊尹放太甲、霍光废昌邑的故事,废杨广而立杨侑,兴义兵,改旗帜,防突厥,师出有名。”
李渊听得两眼放光:“不反隋,迎代王,是不是这个意思?”
“对!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争取天下人民的支持和拥护……要稳操胜券,扫平群雄,一统江山,我们只有走捷径——尊隋立代王,挟天子以令诸侯。而且……”李建成说到这里顿了顿,“平阳公主还是我们李家的儿媳,这样做,她也比较容易接受。”
“公主又如何?不就是个女人,何必管她?”李世民从一开始就是为了不让杨艳去勾引李建成,才会自己娶了她,纵然现在杨艳怀着他的骨肉,在李世民心中的分量也没有增加多少——既然他唯一的挚爱根本不可能给他生下孩子,妻妾都不过是履行给李家开枝散叶的义务的工具而已,没什么舍不得。
先前都是李建成独领风骚,李世民只在一旁听着,让一心想帮他的刘文静有力没处使,现在终于找到机会了。“二公子肯为唐国公的大业做出如此牺牲,真是令人欣慰……”
“可就怕你一个不小心说走嘴,公主暗中给我们使绊子,那就十分难办了。”李建成顺着刘文静的话说下去,“而且做戏要做全套,我们对前朝公主的态度也反映了对大隋的真正态度,绝不能对公主失了礼数。”
李世民蔫了下去。
“那么对其他反王的态度呢?”裴寂道,还给了李建成一个鼓励的眼神。
“愿意投降的来者不拒,而且要予以厚待。不愿投降的杀无赦。”
“说得轻巧。”刘文静冷笑,“可是我们一无猛将二无强兵,怎么劝得其他反王投降?”
“我们来晋阳的路上,其实去瓦岗寨住了一阵子。”李建成一边说,一边悄悄地踹了柴绍一脚,免得他笑得太明显,让李建成不得不说出怎么混进瓦岗寨的,“在诸反王中,瓦岗寨的势力是最大的,但是李密鼠目寸光,不足以成大事。在瓦岗住了两个多月,我已经把他们的底细全部摸透,只要能把瓦岗寨的猛将挖过来,一则可以扩充我们的势力,二则对天下诸反王都能起到一个敲山震虎的作用,让那些不够强的都依附我们。静叔请不要担心,我想要瓦岗的猛将,自然是希望他们能毫发无损地投诚,再者李密与你是儿女亲家,我绝不会让静叔在亲家面前为难。”
刘文静一愣:“你怎么知道?”他正是因为和李密是儿女亲家,才会受李密牵连,以至于官位不保,所以干脆破罐子破摔,支持李渊造反。
“看来建成对我们也做过研究啊。”裴寂十分得意。
李建成供认不讳:“寂叔和静叔都是晋阳的当地官员,爹爹做太原留守,难免与二位打交道,所以我在二位身上多花了点心思。”
“打交道”这个词用得好,是敌是友,只看他们的态度,是朋友的话,自然要知道自己盟友的斤两,是敌人的话,更要知己知彼。裴寂得意于自己的眼光:“刘大人,你还说唐国公要成事,只要二公子一人便够了吗?”
正事谈完了,眼看着这对老冤家又要吵起来,李渊连忙赶走孩子们,可即使隔着书房门,都能听见裴寂和刘文静唇枪舌剑不断。
“他们到底是怎么了?”李建成总觉得裴寂和刘文静的关系很奇怪。
“看不出来吗?他们两个人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不管遇到什么事,一个说好,另一个就一定说不好。”李世民终于憋不住笑。
“情敌?”李元吉听得一头雾水,“他们看上谁了?”
“自然是我们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爹爹。”李世民搂着李建成的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其实以前他们关系好得很,直到认识爹爹以后,才变成现在这样,你们说这不是争风吃醋是什么?”
“世民,厚道点。静叔肯处处为你着想,你应该珍惜。”李建成不是不喜欢被李世民抱着,可是当着柴绍和李元吉的面,总觉得别扭,无奈李世民力气太大,根本挣不开。
“他才不是为我着想,只是因为寂叔向着你,他才支持我。”李世民干脆整个人都赖到李建成身上,“尤其可恨的是他和寂叔争风吃醋也罢了,却非要弄得好像你和我也是势不两立一样。”
“他们两个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你们两个倒像是小两口小别胜新婚,都在一起粘了一路了,还没粘够。”柴绍只是随口说道,没想到一语中的。
被柴绍无意之中说中心事,李建成很没出息地心慌了一下。
李世民反应还算快,立刻充分发挥厚脸皮的优势:“既然姐夫都那么说了,夫人,今晚我们再去继续‘胜新婚’一下?”说着抱起李建成就走。
“喂,世民,放我下来!谁是你的‘夫人’?”
看到李世民抱着李建成直奔卧房,李元吉心里很不是滋味。
柴绍还只当是兄弟间玩笑,一把勾过李元吉:“元吉,他们走了,就剩我们两个孤孤单单。你还有媳妇可以抱,我可怎么办?”
“回武功找我姐去。”李元吉没好气地冲了他一句,甩掉柴绍搭在他肩上的手臂,自己回房了。
柴绍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一章 敌友
当年李渊来晋阳赴任的时候,李建成就叮嘱过他,要和当地的走私贩合作,多买突厥的良马,以组成一支所向披靡的骑兵队。李世民说他在晋阳认识了一个很好的朋友,是个马贩子,总以极低的价格把好马卖给他,回到晋阳的第二天,就忙不迭要把李建成介绍给那个朋友。
李世民认识的马贩子姓向名善,住在晋阳城外专门为马贩子开辟出的一个草场边上。各种骏马在草场上啃着草,或载着骑手小跑几步,空气中带着草料的清香和马粪味,骏马的嘶鸣伴着骑手的吆喝,让李建成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年长安的校场。
“向兄!”一到草场,李世民便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背,直扑向一个马贩子。
活了几辈子了,都改不掉这风风火火的脾气。李建成牵好马,就看到回答李世民的是个突厥人。
“世民兄弟。”那个马贩子和李世民按照突厥的风俗互相拥抱,一口极流利的汉语居然还带着长安口音,随即看到跟在后面的李建成,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做了个赞美上苍的手势,“天神在上,我莫非看到神仙下凡了?”
“这就是我常对你提起的哥哥。”李世民勾过李建成,“哥,这就是向善。”
果然还没到能放手让李世民独当一面的时候。李建成叫李世民多和走私贩接触,可没想到他会找个突厥人,万一是扮成马贩子的突厥奸细怎么办?李建成没有李世民的热络,十分冷淡地和向善打了招呼:“向兄是突厥人吧?汉语说得真好。”
“一半一半,我娘亲也是汉人。”向善倒是笑得豪爽,似乎根本没发觉李建成言语间的生疏。
“向善,好名字呢。不知向兄的突厥名字是什么?”
向善眼中精光一闪,随即恢复没心没肺的笑脸,顾左右而言他:“早就听说世民兄弟有个举世无双的哥哥,我这好马可算是找到主人了。世民兄弟今天来,是想给你哥哥挑选坐骑的吧?看看这匹怎么样。”
向善牵来的马比其他马都要大一些,通体乌黑,没有一丝杂毛,随着肌肉的运动,锃亮的毛皮在阳光下会泛出流水般的光泽,一看就是千里挑一的神驹。
“真是好马。”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