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安居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被人看见自己这么悲惨的样子始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他不安地用手捏着衣角,将视线投向自己的脚边。
“没、没什么。”
轻咬着下唇,他摇了摇头。寒山拍了拍他的肩膀,看到他手中拿着的药包。
“你是来给我送药的啊!真是巧呢,如果来晚一会儿,我可能会不在家哦。”
“咦?你要去哪?”
柳安居这才注意到寒山手上拿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包袱。罹患肺痨的人不应过度操劳,寒山此时应该在家里好好静养
才对。
“我没事的时候也要做些工作养活自己啊!”
寒山笑着打开包袱,原来里面装着几本书。他因为罹患肺痨而无法从事干体力活,幸好在寺院的时候每日抄写经书,写得一手好字,所以现在在帮县城里的书肆抄书赚取一些银钱维持生活。今天下山就是为了将抄写完毕的书交给书肆。
“是诗经啊,这个我也学过。”
柳安居兴奋地翻看起来,寒山的字就像他的人一样,娟秀温和,与赵修刚劲有力的字体完全不同,但也非常漂亮。他无意中翻到一页,是不久前赵修曾经教过他的一首诗。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那个人再也不会握着他的手教他把字写得更加漂亮了吧?一想到这件事,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他不希望把寒山辛苦写成的书沾湿,连忙把书包好,交还到寒山手上。寒山没有追问他为什么哭,而是牵起他的手,默默地往山下走。
微热的风吹在泪水滑过的地方仍会带来一丝凉意,正午的阳光直射在近乎荒芜的石山上,前往的路亮得耀眼。两个人牵着手,一前一后静静地走在狭窄陡峭的石阶上。伴着有节奏的脚步声,不时有清脆的鸟鸣在林间响起。从寒山的指尖传来几分凉意,柳安居也从莫名其妙地恸哭中清醒过来,想到自己刚刚像个傻瓜一样看着诗经流泪,他羞耻得几乎要从脸上喷出火来。
“好点了吗?”
寒山停下脚步轻声问道。柳安居害羞地蹭了蹭鼻尖,擦掉眼角的泪水,笑着回答说自己已经没事了。
“以前也有一个人常常在我面前哭泣,但是我什么都做不了,只是静静地等待而已。现在想想,那时哪怕能说一句安慰的话也好啊!我这个人在这方面特别笨拙,如果你想跟我说什么,我可能没办法安慰你,唯一能够保证的就是我会把你的话全部带进棺材,永远不告诉别人。”
其实柳安居在这种心情下还坚持来给寒山送药,除了担心他的病情之外,也有想跟他谈谈的意愿。这个独居深山的人,并不像他的名字一样寒冷,反而总是给人淡淡的温暖的感觉。即使面对死亡也平静如水的男人,眼中永远带着能温暖人心的温柔。
“我喜欢一个人,但是他说他不喜欢我,现在连看都不肯看我一眼。”
这几天不光是他在躲着赵修,赵修也在躲着他。即使坐在同桌吃饭,赵修也明显有意地不与他视线相对。尖锐的痛楚从胸口传到身体各处,那种时时刻刻都像站在锋利的碎石堆上的感觉让他透不过气
来。
寒山从齿间泄出一声叹息,没有立刻开口。柳安居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该跟他说这种凡尘俗事,毕竟寒山以前一直是和尚,被逼还俗以后也是一心向佛。到了山下以后,两人并肩而行,柳安居偷偷地从旁边观察,看到寒山没有因此而困扰才松了一口气。
“你知道吗,在佛家看来,人有八苦,正是所谓‘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盛’。而这一切的根源,只有两个,一曰妄想,一曰执着。我们出家人,就是为了切断这苦的根源,每日吃斋念佛,遵守戒律。所以希望一个人喜欢自己,对一个人执着的心情,我并不太清楚。我这一生虽然没有过上世人所憧憬的生活,却也没有受过什么苦。我没有爱过谁,也没有恨过谁,更不用说被喜欢的人拒绝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了。”
说到这里,寒山停下了脚步,望着城门前来来往往的行人,嘴角浮现出一丝自嘲似的微笑。
“但是,有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想,我这样真的好吗?虽然没有痛苦,但是我也没有感受过欣喜若狂的感觉。从出生到离开,我好像跟这个世界一点关系都没有。可能是我修行还不到家,每次想到这件事,都觉得非常寂寞,但是我已经没办法那样去喜欢别人了。因为别人而欢笑忧愁,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所以,柳郎中,我觉得发自真心去喜欢一个人,这本身就是值得庆幸的事。”
“可是,我光是喜欢他又有什么用呢,他根本就不喜欢我。”
柳安居难过地低下了头。
“那他喜欢你又有什么用呢?”
寒山转过头,温柔地凝视着柳安居。有那么一瞬间,和煦的暖阳将耀眼的光芒洒在他的身上,柳安居误以为自己看到了菩萨。
“他喜欢我的话,我们就可以做很亲密的事啦!”
听到柳安居坦率天真的回答,寒山轻声笑了出来。
“那个人不跟你做亲密的事,他就变了吗?你喜欢的应该是那个人本身,而不是那些亲密的事吧。世间谁不希望能够两情相悦,可是如果喜欢上了不喜欢自己的人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人的心,就连自己都无法掌控,更不用说别人了。那个人突然之间躲着你,是不是因为你在他身上强加了太多的无法回应的期待呢?那样的话,无论是谁都会逃跑的。”
寒山说着把书交给书肆的掌柜。
街上熙熙攘攘,小贩的叫卖声不绝如缕。柳安居的心却早已飘回了破旧的百草堂。
是我逼得他太紧了吗?
柳安居把失去焦点的眼睛投向远处,不由得开始心慌起来。认为自己喜欢赵修,所以赵修也理所应当地喜欢他,这便是小
孩子天真的想法。殊不知这样的天真对于赵修来说是极大的负担。
寒山办完事以后便直接返回青轩山的家中。柳安居提出送他,却被他笑着拒绝了。
“你的脸色比我这个病人还差呢!”
寒山指了指柳安居的黑眼圈。本来眼睛就很大的他,配上这么个黑眼圈显得相当可怜。几天没有休息,若是上一半就走不动反而会拖累寒山。柳安居想了想,乖乖地回了百草堂。
赵修正站在柜台后面,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把玩着两棵核桃。听到脚步声,他抬起眼帘,正好与盯着他的柳安居视线相撞。这次他没有像以前一样移开视线,反而注视了柳安居很久。
“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说完赵修便转过身去,走出了前堂。
☆、困惑的转变
赵修告诉柳安居的,便是他准备在刘公子走后离开百草堂。在最痛苦的时候来到了这里,百草堂和柳安居给了他一个疗伤之所。虽然舍不得,但是在知道了柳安居对他的心意之后,他不得不离开这里。
那句“喜欢”中,有多少认真的成分在里面他还不是很清楚,也许只是思春期少年的错觉罢了。但是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真实在其中,他也不想因此耽误柳安居的一生。趁着他还在不安定的年纪早早离开,他一定可以很快就忘了这个在他家白吃白住的人。
“不行,我不让你走。”
柳安居焦急地抓着赵修,大声地抗议。这样的反抗早在赵修的意料之中,他不会因为柳安居这么几句话就动摇自己的决定。
“我不可能永远都呆在这里。而且你已经可以照顾自己,我想已经到了我离开的时候。”
赵修坐在床沿上,看着已经开始摆脱孩童气息的柳安居。再过两年这个人成了亲,自己再呆在这里只会被人嫌弃,与其那样,还不如趁早离开。赵修赫然发现自己的决定中还有着这样的私心。
“是因为我说喜欢赵修吗?”
看到柳安居以陌生的哀伤表情缓缓开口,赵修的心中一阵揪痛。他本以为柳安居会像以前一样当场就放声恸哭,然后再也不理他。柳安居这样平静的表现令他始料未及,忍不住在心中感慨这个人已经不是孩子了。
长大了,所以就更加不需要他了。
不知为什么,明明是自己决定要离开的,却像被抛弃一样心中满是不甘与惋惜。就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怎么样了。
“如果我逼得你太紧,那我跟你道歉啊!对不起这三个字要我说多少遍都可以。我是真心喜欢赵修的,赵修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真的,没关系的。我不会再逼你喜欢我,也不会逼你做讨厌的事。我发誓,发誓一千遍一万遍都可以。”
柳安居以闻所未闻的语气说出了令赵修目瞪口呆的话。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赵修连呼吸都忘记了。那双黑色的大眼睛总是无忧无虑,然而此时却蒙上了一层悲哀的氤氲。明明眼眶里已经溢满泪水,他却抿着嘴唇强忍住。
是自己在这张脸上投下忧郁的阴影,意识到这点,赵修握紧了拳头。
“我不会改变主意的。”
赵修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说给柳安居听的,还是在说给自己听。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西厢,没有听到柳安居哭泣的声音。
结果晚上只有他和刘公子的仆从坐在桌旁吃饭。柳安居情绪低落自不必说,可是那个精力旺盛的刘公子也不来吃饭就有些奇怪了。
“我家公子在睡觉。”
对
于赵修的询问,仆从不以为意地回答道。
“这个时间?”
从早上开始刘公子就没走出东厢一步,不会一直都在睡觉吧?
“嗯。”仆从嘴角浮现一丝微笑,“最近几天公子晚上睡不着,弄得床一直摇晃。春天真是烦人啊。”
赵修嘴里的饭差点喷出来,这种话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在这里说出来,刘公子的仆从真是一点都不怕主人丢脸。他准备好给刘公子留出的饭菜,估计柳安居今晚也不会出来,所以又准备了一份。
“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把这份饭菜送到西厢?”
他现在没有勇气走进西厢去见柳安居,只好拜托这位怎么都看不透的仆从。没想到他倒是爽快地答应了,也没有问他跟柳安居之间发生了什么。
真冷!
赵修不禁打了个寒战。同样是睡在地上,前堂可比西厢冷多了。大门虽然紧紧关着,但是从门缝灌进的风不容忽视,而赵修正好睡在那里。毕竟这只是个小小的药铺,在这么狭窄的地方摆了硕大的药柜、柜台和吃饭的桌椅,能有个地方给他睡已经不错了。
实在难以入眠,赵修翻了个身,想起这几天柳安居无精打采的样子就忍不住叹了口气。虽然尽量不去看他,但是他向自己投来的无助眼神还是让他时时刻刻芒刺在背。
我走了以后,那孩子会不会做傻事呢?
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刻,赵修就忍不住胡思乱想。甩了甩头想要把这些负面想法抛诸脑后,赵修却听见后院似乎有响动。门外传来赛钟馗那含混不清的打更声,已经是三更时分,这种时候谁出来做什么呢?该不会是刘公子想要对柳安居出手了吧?这今天的安静都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吗?
赵修立刻从地上爬起来,跑到后院,只看到一身白衣的刘公子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月亮。披散的头发随风微微飘动,偶尔泛出苍白的光亮。似乎他不是想要袭击柳安居,这么晚出来只是为了欣赏月光吗?
“刘公子?”
赵修轻轻呼唤了一声,良久刘公子才回过头来。弯月无声地在他脸上渲染一层迷朦的青白色。他轻轻扬起嘴角,对赵修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眼中显现出无法言状的幽怨。有些凌乱的长发垂在胸前,将上天恩赐的精致面容遮住了大半。
这月下之人与那嚣张跋扈到没常识的刘公子判若两人,赵修竟然在他的一举一动嗅出几分娇媚的气息。
“刘公子,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吗?”
赵修走上前去,低声对刘公子说。一阵冷风吹过,赵修收了收衣领,然而衣着单薄的刘公子却无动于衷,仍旧仰头望着群青色的夜空。距离近了,赵修听见刘公子在低
声叨念着什么,竖起耳朵仔细聆听,才勉强听清楚他的话。
“青轩桃李落纷纷,紫庭兰蕙日氛氲。已能憔悴今如此,更复含情一待君。”
刘公子一遍遍地低声呢喃着。如水的月色倾泻在他身上,给他罩上一层银色的光晕。赵修看着他仿佛透明一般的侧脸,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因为刘公子平时的乖张行径让人头痛得忘记了他的外貌,然而在这种情境下,赵修又找到了初次见面时那种惊艳的感觉。
“刘公子,还是回房吧!”
赵修提高了音量。刘公子终于不再仰头望月,听从了赵修的劝导,缓缓向东厢走去。临进门前,他突然停下脚步,微侧身体,对赵修点了点头。赵修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姿态。
见到刘公子回到房中,赵修也转身回了前堂。虽然感觉刘公子言行有些奇怪,但是他最近被柳安居的事弄得心神不宁,无暇顾及其他。也许那刘公子只是睡蒙了而已,柳安居也是经常睡蒙了以后就做些出人意料的事。
第二天一大早,许久没有出门的刘公子却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从未在午时之前起过床的他居然五更天就从房间里出来,对于简陋的早饭也一句挖苦的话都没说,看到柳安居也没有像以往一样动手动脚。
“我听说这里有座智化寺,想去参拜一下。”
把碗筷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刘公子突然提出到智化寺上香。这个小小的桃源县也就只有智化寺这么一个值得去的地方,而且智化寺中有一个状元泉,传说一个穷书生饮了这口泉里的水之后便连中二元,之后便经常有书生在应考之前到哪里求个好彩头。这位刘公子在几天之后也要参加解试,大概也想沾沾喜气。
只是参加考试这种事看的是学识,这位刘公子从不读书,言行幼稚,怎么也不像能够中考的样子。不过既然想要喝状元泉,至少比什么都不做要有上进心一点吧。莫非彻底戒除了服食五石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