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昇站起了身。
那黑影停在海面上,一袭黑衣纹丝不动,像是风永远都吹不到他的身上。看着他手里的黑幡,我恍然想起,他就是鬼差焦离。瞬间,我后背升起一股凉气。
他看着容昇,依旧是一句冷漠无情的问候:“好久不见。”
容昇低叹:“见到你,只有一件事,所以,不见你,最好。”
焦离不言不语,迎着海面,张开了黑幡。岛上的人只有我和容昇能看见他,众人只当容昇自言自语,却不知道此刻,海中有无数的亡魂。
渐渐地,海面上浮起了无数的光点,如流萤一般,朝着那黑幡飘了过来。
焦离收起黑幡,对容昇点了点头,便转身飘去。
容昇低声道了句再见。
焦离停住,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答了一句:“过几日再见。”
此言一出,容昇的脸色一变,我也反应过来,焦离这句话的意思,便是过几日还要死人。
我的心情骤然暗沉下来。如果鲛人不肯帮忙,没有船,没有水,没有粮食,我们的结局已经可想而知。
容昇俊美的脸上布满肃色,他吹起了洞箫,清幽的曲声在暮色中飘散,如一缕轻烟雾笼了这片海。
众人翘首以盼,等着鲛人的出现。昶帝的忐忑不安,十分明显。若是鲛人真的不肯帮忙,只也能怨他自己当日的狠绝。
终于,海面上出现了鲛人的歌声,随着洞箫的声音一唱一和。月亮升了起来,白色的光盈盈地在海水上荡漾,星星跳跃着像是一个一个的精灵在随风起舞,清雅的洞箫声,低吟的歌声,在月光里缠绵徘徊。若不是腹中饥肠辘辘,若不是身上潮湿寒冷,此情此景堪如仙境。
玄羽低声道:“陛下,她们来了。”
昶帝低声地念叨着容昇教给他的那一句鲛人之语。
渐渐地,那些鲛人聚到了小岛的周围。
那个鲛人首领,蓝色的眼眸,静静地望着昶帝,这一次,她没有靠近,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昶帝。
我心里忽然很难受。因为我知道,她看得不是昶帝,是一段无望的感情,一段凄美的回忆,一段不可能跨越的距离。
昶帝单膝跪下,冲着那鲛人首领大声地喊出了那句话,碧海上响起袅袅回声。
容昇放下了洞箫,我看见他放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握住了洞箫。他也很紧张,所有的人都很紧张,这是唯一的一条生路。
鲛人首领并无反应,停了片刻,鲛人便散开了。
昶帝忙问容昇:“她们答应了吗?”
容昇摇了摇头:“臣不知道。”
43
昶帝颓然坐在了地上;所有的人都静默着,岛上一团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海面上响起了奇怪的声音。
一团黑影渐渐靠近。
“是船!”
“船!船!”
众人狂喜地喊着,看着那黑影越来越近;不是龙舟;只是随行船队里最小的一只储备船;原本装的是一些兵器衣物。
无数的鲛人推着这艘船前行;砰地一声船靠在了岛边。那个鲛人首领;隔着船舷看着昶帝;露出一个依稀如笑的表情,然后又对容琛依依呀呀说了一句什么,转身离去。
鲛人跟随着她,鱼儿一般游走在如纱的月色中,渐渐不见。
昶帝激动地扑到船边。
船上原本装着的衣物兵器都不见了,却有十几个竹笼。
向钧激动地喊道:“陛下,这是装馒头的竹笼。”
他激动万分地揭开竹笼的盖子,果然,里面装着馒头。
泡了海水的馒头已经不像样子,但没有人嫌弃,不及昶帝开口,众人便涌了上来。
昶帝回首看着众人,一字一顿道:“一人一个。”
幸存下来的神威军和御林军不足七百人,很快,两笼馒头便分光了。
众人看着剩下的十二笼馒头。很显然,再过六日,众人便会再次陷入绝境。
“十日之内,便可到达射虹国,大家不必担心。”容琛的一句话,像是一个定心丸,让所有的人都悄然地舒了口气。
昶帝挥了挥手:“上船吧。”
众人相继登上了船。这条船自然无法和龙舟想比,但此刻能有一条船,已经是莫大的欣喜,是活命的机会。
元昭将幸存的士兵安置妥当,昶帝命向钧将剩下的十二笼馒头抬入了他的房间。
毕竟这是一条沉过的船,湿漉漉的房间十分凌乱,东西七零八落,有些地方还缠绕着海草。我收拾了半个时辰,房间终于看上去勉强能住。
昶帝难得的好脾气,居然也未挑剔恼怒,只是怔怔地坐在一把椅子上。
短短一日,他像是多了几分沧桑。
“陛下您早些安歇。”我正打算告退,他撩起眼帘,贸然说了一句:“朕想起了**。”
我心里一涩,**她此刻已经长眠在海底,此行源她而起,可惜她却再也不会醒来。虽然她一早就说过,不想复活,不想继续今生,可是真的眼睁睁看着她彻底了结今生,我仍旧觉得遗憾不忍。
“朕一开始,一点都不喜欢她,玄羽挑来的女子,她是最丑的。”昶帝眯起眼眸,缓缓道:“朕一点都不喜欢她,但偏偏只有她练成了房中术。”
他居然不喜欢她?我吃了一惊。原来他并非审美观扭曲,只是演技高超,对**那般的痴情深爱,皆是假装不成?
“朕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朕,这倒也公平。朕从生下来,就从未输过,呼风唤雨,只手遮天,没有人能勉强得了朕,更没有人能赢得了朕。于是,朕生平第一次遇见了敌手。”
说到这儿,他突然停下来问我:“你可知朕的敌手是谁?”
我迟疑了片刻,答:“陛下自己。”
“不错,就是朕自己。”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仿佛没有料到我会猜中他的答案,他也许以为我会答**。
“双修要性灵想合,两心相悦,体质互补。朕不喜欢她,但又非她不可。朕必须要战胜自己,逼自己爱上她,所以,这三年来,朕忍她,等她,宠她,其实不过是在和自己斗。”
“那么,陛下胜了么?”
昶帝默然片刻,一字一顿道:“朕从未输过,所以,这一局,朕相信自己一定赢。可惜,她的自尽,让这一局走到一半便成了死局。”
“所以,陛下要她复活,继续这场赌局?”
“不错。”
原来,他倾尽天下费尽周章历尽千辛万苦地要救她,只是为了继续这一场战局?
“这场赌局,朕其实还有一个对手。”
“谁?”
“元昭。”
我再次吃了一惊,关元昭何事?
“她喜欢的人,是元昭。”
原来一切他都知道,我暗自佩服他的演技和忍耐力,他居然可以演的如此之像,让全天下的人都以为他用情至深,为了一个女人而不顾一切。就在方才,他被救之后第一句话就是让元昭派人去打捞**,那一刻,我丝毫不怀疑他对**的真心,我想全天下的人都不会怀疑。
知道真相的一刻,我真正明白了什么叫,人心难测,堪比海水难量。如同容琛,如果不是遇见月重珖,我恐怕永远都不知道,二十年前,还有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灵珑,才是他此生挚爱。
“世人爱戴他景仰他,称他战神。”昶帝轻哼了一声:“若不是朕西征中受了伤,又怎么会成就他的赫赫威名朕无论是哪一方面,都强他百倍。**居然为了他而拒绝朕。朕不服,也不甘。所以,朕更要她复活,喜欢上朕,这样,朕才算是赢了元昭,也赢了自己。”
他顿了顿,唇角微微勾起一丝自负骄傲的笑:“这一仗,朕有三个对手,**,元昭,朕自己。”
“朕从未输过,可惜,这一仗,因为**的死,而无法继续,朕很遗憾,很不甘心,所以朕想让她复活,将这一仗继续打下去。”
想起众人目前的惨况,想起为数不多的馒头,还有这船上的七百人命,我忍不住气道:“陛下可知,为了你心中这虚无缥缈的一战,要死多少人?”
昶帝哼了一声:“那一场战争不死人?对他们来说,这一次出海压根算不得打仗,只是一场赌局,赌的就是生死。要么死,要么长生。”
我气结无语。
“今日,朕被龙伯人扔进大海,九死一生。朕想,不知谁会来救朕。或许,没有人会来。朕没有想到,会是元昭,你说,他为何要来救我?他并不傻,我对他如何,他应该心知肚明,这世上真的有这么愚忠的人么,朕不信。”
此时此刻,他还在怀疑元昭的用心,我气得气血翻涌,咬牙道:“天下人,陛下谁可以提防,独独不必防着他。”
“为何?”
“因为他天生患有绝症,有生之日已经屈指可数。陛下担忧的怕被他夺取的东西,他根本也没放在眼中。”
我承诺过要为元昭保守这个秘密,但此时此刻,我真的无法做到,我为他不平,他为昶帝出生入死,对他舍命相救,却被昶帝视为心里的敌人。
昶帝明显一怔,似乎难以相信。
“人各有志,道不同不相为谋。陛下对他的猜疑,有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之嫌。”
昶帝皱了皱眉:“所谓英雄相惜,其实,朕很欣赏他。但他名声太盛,功劳太大,威望太高。所以,朕也不得不防备他。”
“陛下,其实你的敌人,不是**,不是元昭,只有你自己。你的心结已经不是心愿,而是心魔。陛下可曾想过,便是赢了这一仗,又如何呢?”
昶帝一怔,似乎没有想过这个结果。
“自己和自己,是没有输赢的,赢的一方是你,输的一方也是你。”
昶帝默然沉吟了片刻,低声道:“失去了**,这一仗已经没有了意义。或许,是我该放手的时候。”
“那么,陛下是要打算回归中土吗?”
昶帝站起身,背负双手,望着苍穹一轮圆月,缓缓道:“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焉有回去的道理。十洲三岛,朕志在必得。”
我恍然想起那一日,他在太后的寝殿里说的一番话语。
“这满室辉煌,无边富贵,都是浮华一梦,朕死了,都是别人的,朕辛辛苦苦挣来的东西,一样都留不住。只有长生不死,这些才会是朕的,永远都是。”
之所以要出海寻仙,是因为他要**复活,如今她已经不在,他也一样要寻到长生仙草。在他心里,最重要的不是**,也不是爱情,而是那些他不想舍弃的东西,想要永远拥有。
事情往往是这样,走到最后,已经失去了来时的初衷。
我深感无语,施了一礼,躬身退下:“但愿陛下能寻到长生仙草。”
走下楼梯,一个修长的身影等候在拐角的阴影里。我脚下一顿,转身上了楼。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一连两天,我都躲着他,大部分时间都呆在昶帝的身旁,他无从和我单独叙话。
我医得了别人的心病,却医治不好自己。
七百人拥挤地聚集在这条船上,没有淡水,即便很饿,馒头也变得难以下咽。
船行如飞,众人却度日如年。一日的进食只有一个馒头,根本无法填饱肚子。饥渴交加的感觉像是一只魔爪,整日在心尖上抓挠。
越来越饿,越来越渴,时光越来越难熬。到了第三日,一种无形的恐慌和焦灼便像瘟疫一样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虽然有容琛的十日期许,但又有几个人真的确信?包括容琛自己,他又有几成把握?我没有勇气去问他,很怕得到一个我不想要的答案。
很多时候,人活着就是靠着一股信念。
三更时分,我才从昶帝的房中出来,他最近焦虑过度,睡得极晚,作为他的爱卿侍从我也跟着不能早退,和向钧一起陪他熬着。其实私心里我倒是希望这样,以免碰见容琛。
没想到他在我的房间外等我。
月上中宵,晚风很凉,他依旧是一袭单衣。
我略一迟疑,抬步走了过去。经历了这两天的思索,我平静了许多,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和他谈一谈。
他好似许久都没见到我,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眼神比平素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是歉意,还是隐衷?
我弯腰施了一礼:“多谢前日公子的救命之恩。”曾经那么亲密,现在却这样疏离,我心里不是不难过,但是只有保持这样的距离,我才能不让自己的心迷失地更彻底。
他抬起我的手臂,眼中闪过一丝伤痛,“你瘦了。”
“多谢,我最喜欢听别人说我瘦。”
他抬手轻轻刮了一下我的鼻梁:“顽皮。”
这样宠溺爱怜的动作,他是在对谁?我好像入了一个魔障,面对他,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去分辨,他的一言一行,到底是在对我,还是在对心里的那个人。这种思量,快要将我逼疯。
“公子找我何事?”
我努力保持淡定平静,他却不回答,把我拉进房间,随手关上了门。
我略有些紧张,狭小的舱房里,因为他的存在而陡然生出一丝暧昧。
他从袍袖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包袱,解开。
开过天知的我,夜视如白昼。
白色的绢布里,放着几个馒头。
这是幻觉么可是我分明闻见了一股朴实无华,勾魂摄魄的香味。
饥饿的身体,每一个部分都像是活了过来,原本像是凝固了的血流苏醒了,飞速地在体内流动。
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掌心,声音抑制不住地轻颤:“你那里弄来的?”
“是这几日分给我的口粮。”
“那你为何不吃,你不饿么?”
他望着我,只说了三个字:“留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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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就安静的舱房突然陷入了更为深广的寂静之中;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如一记重锤击中了我的心扉。
他白衣胜雪,容颜如玉,修长干净的手中托着一张白绢;上面是世间最普通的一种食粮;却是眼前最珍贵的东西;胜过所有的金银珠宝;权势富贵。
这不是馒头;是活下去的机会;是生命之源。
他现在,要让给我。
我无法描述自己内心的思潮翻涌,或许人在饥渴交加,生死存亡之际格外的脆弱善感,眼泪悄无声息地涌出眼眶,簌簌的掉在了馒头上。
他伸出另一只手,温柔地抹去我脸上的泪,轻笑:“加点盐水更好吃是么?”
我也不想在他面前流泪,但眼泪无法止住。泪眼朦胧中,他白色的身影,恍惚如一缕云烟,半真半幻,若即若离。
我忍不住问:“是因为我长的像她,所以不想我饿死么?”
他笑了:“生死关头,还在计较这些么”
我使劲吸了吸鼻子,“因为,这比生死对我都重要。”
我也不想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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