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韦小宝和一个罗刹女子、一个蒙古王子、一个老喇嘛,一齐揪住一个老将军的辫子,说的是韦小宝用计退去吴三桂的三路盟军。
而康熙的“密旨”写的是:
小桂子,他妈的,你到哪里去了?我想念你得紧,你这臭家伙无情无意,可忘了老子吗?
你不听我话,不肯去杀你师父,又拐带了建宁公主逃走,他妈的,你这不是叫我做你的便宜大舅子吗?不过你功劳很大,对我又忠心,有甚么罪,我都饶了你。……
可见康熙还有温厚的一面,也说明了身居高位者的寂寞。
将一个民间顽童与一个圣上天子之间的友情写得这样有声有色,在中国小说中,这可能是唯一的一次。
以韦小宝和康熙为轴心展开的情节,不时有自然而奇崛的转折,使得一波未平,又起一波,而且一波比一波神奇,表现出来的现象,令人叹为观止。
韦小宝因为杀了鳌拜,引出了他与天地会的关系。而韦小宝还以为天地会的人是鳌拜的同党,要杀他祭拜鳌拜。阴差阳错地,他却当上了天地会的香主,还成了当世第一大英雄陈近南的徒弟。
韦小宝的身份被海老公识破,被一掌打出窗外,海老公以为他必死无疑。却不料,韦小宝从鳌拜家中抄得一件护体宝衣穿在身上,只是受了点伤。这一下,韦小宝发现了太后的秘密,也知道了顺治皇帝并没有死去,而是在五台山出家,派了海老公回宫查访董鄂妃的死因。又是因祸得福,韦小宝助假太后杀了海老公,后者不明不白地成了刺客,而韦小宝则成了救太后的功臣。
再如敌兵围攻清凉寺,而老皇爷(已改名行痴)不肯逃走,急得韦小宝一干人团团转。最终还是韦小宝急中生智,想出一招,教和尚们扮成围攻的喇嘛,才得以冲下山去。类似的还有与俄国兵作战时想出用水龙攻城,等等,都使情节生色不少。
建宁公主作为政治资本远嫁云南,去做吴三桂的儿媳。韦小宝一路护送到云南,本已完事,不想又引出安阜园中的阔割事件。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进入公主的房间,遭到公主的阉割,还指控他非礼,弄得吴氏父子有苦难言。这为建宁公主最终嫁给韦小宝埋下了伏笔。
这部小说每每写到几乎无法解脱的绝境时,总有一些出人意料的惊喜,不断地吸引着读者。
韦小宝在扬州丽春院遇到暗算,撞入死对头桑结、葛尔丹、阿琪的手中,已是死路一条。这小子却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又把乾坤倒转,小说的情节是柳暗花明又一春。韦小宝用挑拨离间、拍马、利诱三种功夫,说得三个死对头相信了他,桑结、葛尔丹还与他拜了兄弟。
在辽东荒野,洪教主擒住了韦小宝,意欲杀之。不料情形突变,洪教主的几个手下反叛,与他自相残杀,而教主夫人苏荃则已怀上了小宝的孩子!结果是洪教主惨死,苏荃则跟了韦小宝。
结尾处的茅十八闯宫大骂韦小宝,被判死刑。韦小宝用掉包计将他换出,也是惊心动魄。
不像有的作家,一部小说常常到结尾便松散无力,底气不足。《鹿鼎记》的情节从头至尾,一直处于某种和谐的张力之中,不时奇峰突起,展转曲折,精彩万分。
与精彩的情节相呼应的,是这部小说的人物对话与叙述旁白的妙不可言,令人捧腹之余回味无穷。
因为主人公韦小宝是一个油嘴滑舌的小子,拍马说谎是他的看家本领,所以,作者必得熟悉这种语言的内在逻辑与丰富形态,才可能写得如此生动传神。
金庸在这部小说中表现出来的语言才华,不能不叫人佩服极了,拍案叫绝。历史、现实、虚构、事实、讽刺、怜悯、感慨、思索……多种因素,融合一体,构成了《鹿鼎记》的语言特色。
书中佳言妙语唾手可得,不胜枚举。随手捡出两节段落,以窥一斑。请看韦小宝与天地会中的头面人物们的周旋: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十分气恼。
玄贞道人道:“这件事如何办理,大伙儿都听韦香主的指示。”
要韦小宝想法子去偷鸡摸狗,混蒙拐骗,他还能拿些主意,现下面临这种大事,要他拿个主意出来,当真是要他的好看,摆明了叫他当场出乖露丑。
……猛地想起:“啊约!辣块妈妈,这批王八蛋不怀好意,要我来搞烂木梢。他们想去跟沐王府的人打架,却生怕我师父将来责怪,于是找了我来,要我出头。”
他假装低头沉思,过了一会儿,说道:“众位兄长,小弟虽然当了香主,只不过碰巧杀了鳌拜,本事是一点也没有的,计策更加没有。我看还是请玄贞道长出个主意,一定比我高明得多。”他这一招叫作“顺水推舟”,将一根烂木梢向玄贞道人肩头推去。
玄贞道人笑了一笑,向樊纲道:“樊二哥的脑筋可比我行得多,你瞧该怎么办?”
樊纲是个直性汉子,说道:“我看也没有第二条路好走,咱们就找到姓白的家里,他们要是向徐大哥磕头赔罪,那就万事全休。否则的话,哼哼,说不得,只好先礼后兵。”
人人心中想的,其实都是这一句话,只是沐王府在江湖上威名甚盛,又是反清复明的同道,谁也不愿首先将这句话说出口来。樊纲这么一说,几个人都附和道:“对,对!樊三哥的话对极!能够不动武自然最好,否则咱们天地会可也不是好欺的,给人家打成这副样子,难道使罢了不成?”
韦小宝向玄贞和另一个汉子道:“你二位认为怎样?”
那汉子道:“这叫作逼上梁山,没有法子!咱们确是给赶得绝了。”
玄贞却微笑着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韦小宝心想:“你不说话,将来想赖,我偏偏叫你赖不成。”问道:“玄贞道长,你认为樊三哥的主意不大妥当,是不是?”
玄贞道:“也不是不妥当,不过大家须得十分郑重,倘若跟沐王府的人动手,第一是败不得,第二是杀不得人。倘若打死了人,那可是一件大事。”樊纲道:“话是这么说,但如徐大哥伤重不治,却又怎样?”玄贞又点了点头。
韦小宝道:“请大家商量个法子出来。各位哥哥见识多,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米还多,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多,想的主意也一定比我好得多。”玄贞向他瞧了一眼,淡淡的道:“韦香主很了不起哪!”韦小宝笑道:“道长你也了不起。”
再看金庸笔下历史性的中俄尼布楚条约的签署过程:
韦小宝自己名字的三个字是识得的,只不过有时把“章”字看成了“韦”字,“卖”字当作是“宝”字,三个字联在一起就不大弄错了。但说到书写,“小”字勉强还可对付,余下一头一尾两字,那无论如何是写不来的。他生平难得脸红,这时竟然脸上微有朱砂之色,不是含怒,亦非酒意,却是有了三分羞惭。
索额图是他知己,便道:“这等合同文字,只须签个花押便可。韦大人胡乱写个‘小’字,就算是签字了。”
韦小宝大喜,心想写这个“小”字,我是拿手好戏,当下拿起笔来,左边一个圆团,右边一个圆团,然后中间一条杠子笔直的竖将下来。
……中俄之间的第一份条约就此签署完成。
前面一段通过对话,将玄贞的工于心计,韦小宝的滑头鬼马,皆肖于纸上。后一段更是以戏谑的文字描述历史,让人喷饭。
总的来看,金庸的语言有着一种深刻的距离感,与世界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是一种旁观者的语言。所以,他可以挥洒自如地抒写,抒写着世间的荒谬与哀乐,人生的虚空及无常。
从“拔剑四顾心茫然”到“大侠弃剑回故乡”,金庸把我们带到了一个古老的中国去,让我们闻到了传统的芬芳,也目睹了传统的腐朽。之后,他从容潇洒地抽身而出,到一个心灵静虚之境,拈花而笑甚至而是与花对笑去了。留下了那几百万字的十四部作品,也留下了一个光怪陆离、令人神往也令人动情的武侠世界,诱惑着每一个爱它的人。
让我们感谢金庸的小说吧,感谢为我们带来了这许多阅读的快乐,想象的快乐的金大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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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万里撼江湖
——与金庸一席谈杜南发
“凡是有中国人的地方,都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这是倪匡兄在介绍金庸时,最最令人心动的一句话。
当然,这句话中的“中国人”有修正为“华人”的必要,但是,这整句话所指出的事实,却是非常明确而真实的。
的确,对所有听过金庸这个名字的人士来说,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是一种如雷贯耳,仰之弥高,令人肃然起敬的感觉。
然而,对所有认识金庸的人士来说,他这个人所代表的,却是一位才气纵横,见地精辟,令人心折的长者和智者。
虽然,许多有关金庸的报道文字,都形容他是一位不苟言笑的严肃人物,有一副不怒自威的颜容,令人望之不禁噤若寒蝉。
可是,倪匡兄却说:“金庸本性极活泼,是老幼咸宜的朋友,可以容忍朋友的胡闹,甚至委屈自己,纵容坏脾气的朋友。”
我所见到的金庸,就正是这么一位持重中不失活泼的金庸。
当然,我相信,最大的可能,是因为那天也在场的倪匡兄,所以,那天的金庸,就是那位不时哈哈大笑,“本性极活泼”的金庸,“是老少咸宜的朋友”。
那是4月12日,在香港,下午4时30分,我和倪匡兄一同按响了金府的门铃。
应门的正是金庸。
记得有人曾经这么形容他:“个子中等,大约175厘米左右,年轻时很瘦,后来发胖,如今体重约70公斤。脸型相当罕见,是典型的四方国字脸,很能给人一种不苟言笑的威严感。”
可是,那天应门的金庸,那国字脸上却布满亲切的笑意,那种返璞归真的感觉,不知怎地立刻令我想起那尊笑意盈盈的弥勒佛!虽然,金庸不是神话人物,而且,他那号称“发胖”的体型,比起弥勒佛的规模,至少还要差了两级以上。
不过,佛学实际上的确是金庸这几年来精研的科目,为了要能直接读佛经,他甚至还学习了全世界最复杂的文字:印度梵文!(不过他说所学的只是皮毛中的皮毛,几乎等于不懂。)
踏进那大书房暨客厅,但见四壁皆书,走近一瞧,大部分赫然是有关佛学的书籍,各种语文的都有,还有一整套已被他大部读完的《大藏经》!
这样一个环境应该是严肃而静穆的,幸好有倪匡兄不绝的笑声,加上东道主的不时击掌应和,相由心生,眼前情景便乍然一变而为如沐春风般的妙趣洋溢。
我们的访谈,就是在这样“大家随便聊聊就好了”(金庸语)的轻松气氛中开始的……
杜:首先,我想先提出一个大概一般读者都会感兴趣的问题,那就是您当初为什么会写起武侠小说来呢?
金:这问题我已经重复了好多次了(不禁笑了起来,倪匡更在一旁哈哈大笑),那时候我的工作和你一样,在做副刊编辑,那副刊需要武侠小说,于是就这样写起来了,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杜:那么后来为什么会停笔不写了?
金:我第一部写的是《书剑恩仇录》,还算成功,就一直写下去,写到最后一部《鹿鼎记》,那是在1971、1972年间就写完了,觉得没多大兴趣了,就不写了。
杜:大家觉得,您的武侠小说的一个最大特色,就是和中国历史有很密切的结合,为什么您会采取这样的处理手法呢?
金:这有两个原因,第一,武侠小说本来就是以中国古代社会为背景,越是真实,读者越会感到兴趣。既然以古代社会为背景,那就不能和历史完全脱节。另一个原因,则是我对中国的历史很有兴趣。
杜:那么,您对自己的武侠小说有些什么感想?
全:这个问题实在不好谈啦,把自己说得太低,读者可能竟会误以为真,岂不糟糕,哈哈!像在《笑傲江湖》里,有一个苗女问岳不群的夫人剑法是不是很高,她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说相当不错,好像不大客气,说自己很低,对方会误以为真的很低,所以只好一笑不答,哈哈。
倪:我觉得这是中国人的毛病,如果是西方人就不同,是不是?记得有个笑话,有个中国人请外国人吃饭,饭后免不了说些今天的菜做得不好,请不要见怪之类的客套话。可那洋厨子在旁一听就火了,他想我今天这几道菜下了好大功夫,煮得那么好,怎么你竟然还说不好!哈哈哈!当然这是整个民族思维观念的问题,如果一个中国人待人处事不谦虚一番的话,整个社会就不会接受他了,对吗?
金(点头称是):对,对,在中国,其实不仅是小说界,像京剧的梅兰芳,他的演技是公认一流的,可是如果你问起他,他一定会说那不行啦之类的谦逊一番。因为如果他真的承认自己是那么好,是一流水准的话,那么,不仅同行受不了,社会也会对他起反感,毕竟中国人认为谦虚是应该的。说老实话,我以为我的武侠小说是第一流的,但说是伟大的文学作品,那就不够资格了,这是真心话。
一阵哈哈大笑之后,话题开始从金庸的武侠小说转到中国武侠小说评价的整体问题上来了。
杜:那么,你对中国武侠小说,特别是近代这些年来的发展,有些怎样的看法和评价呢?
金:关于评价的问题,我看我们暂且不管水准好坏的问题,不过有一点我认为值得注意的,就是武侠小说是真正的群众小说。不管是左派或右派的文艺观,都有一个共通点,前者说要为工农兵服务,后者也表示文艺应该大众化、普及化。武侠小说在这方面大致上是能达到的。
中国近代新文学的小说,其实是和中国的文学传统相当脱节的,很难说是中国小说,无论是巴金、茅盾或鲁迅所写的,其实都是用中文写的外国小说。实际上,真正流传下来的中国艺术传统,就好像国画那样,是根据唐、宋、元、明、清一个系统流传下来,和外国画完全不同。戏剧也是如此,无论是京剧、越剧、粤剧等等,和西方的歌剧都完全不同。甚至像诗,也是从古诗乐府一直延续下来,直到新诗才出现完全不同的形式风貌。
中国的艺术有自己独特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