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雅颂还来不及阻止她,她便一口将隔了七夜的茶喝了下去,还嚷着好渴好渴。
“利永贞!”
“怎么?”利永贞拿眼角瞥他,不咸不淡,“大家怎么还不来拿明信片?封工千里寄鹅毛,礼轻情意重。”
这般话中带刺,还是和从前一样。
北极一草一木均不可带回现代都市,只有明信片。收到了明信片的同事们个个笑逐颜开。封工多有人情味,每张明信片都附着不同字句。只有兰宁啊一声。
“怎么了?”
她举着自己那张明信片,脸一直红到脖子去:“师父给我写的是电站防火守则十二字口诀。”
利永贞坐定在电脑前将键盘按得啪啪作响——她已经逐张看过,唯独没有利永贞。前徒弟兰宁还要在她伤口上多插一刀。
“哎呀,那你一定不会再忘记。”
“封工,给女朋友带了什么呀?”有人如此问他。
利永贞拿起水杯快速走了出去。这姿态告诉大家,近七个月的合作之后,封雅颂和利永贞依然水火不容。
直到下班,两人不得不走同一条路线回家的时候,封雅颂出声了。
“利工,等一下。”
“干什么?”
“一起拼车回去怎么样。”
利益驱使,利永贞嗯了一声。
在车上,封雅颂问她:“怎么出外勤出了七日那么久?”
利永贞愤然:“我去创造世界了,不行吗?”
一部黑色别克从窗外驶过,封雅颂突然道:“利工,你觉得刚才那车怎么样?我打算买车,以后上下班方便许多。”
利永贞大为嫉妒。才从北极回来,拿了高额津贴,就做这副暴发户嘴脸——不,凭心而论,封雅一直有理财计划。
她突然想起佟樱彩的骐达男,实在对封雅颂骂不出口:“好像还不错。”
“那以后……”
毫无征兆,一阵锐疼自胃部传来,利永贞疼得蜷起,完全没有听见封雅颂在说什么。
她记得月头才放了一盒奥美拉唑在包里,但颤抖着手翻出来只有空空的锡板,不知何时已经吃完。
恍惚间,她突然想起母亲数落她吃药如同吃糖,不由得气馁加惊惧。
“你怎么了?”封雅颂察觉到她有异样,一张桃心脸已经煞白煞白。
一阵甚过一阵的锐疼不断升级,扩散到四肢百骸。利永贞紧紧捂着腹部弯下腰去:“唉,我的胃很疼……”
他立刻对司机说:“师傅,请你开去最近的医院。”
利永贞已经痛到浑身无力,双耳闭塞,病痛如同蚕虫沙沙啃食光明,眼前皆是黑暗一片。
有谁紧紧攥住了她的手。
“永贞,坚持住。”
浑浑噩噩不知道捱了多久,又听见鸣笛声响成一片,谁在骂路况一塌糊涂,好似前方出了什么交通事故,寸步难行。利永贞疼得轻声哭了起来。
砰地一声,鸣笛声和叫骂声灌向耳中,车门被打开。
她身体一轻,已经被封雅颂抱了起来。
“贞贞,不要怕。”
怎么可能不怕?疼痛最能折磨人的意志。她心底一片悲凉,以为短暂一生就此结束,可又不甘心。
大约半小时后,在社区卫生站内,利永贞才从那些消极负面中恢复神智,头依然有些晕,但胃区已经完全不疼。
“怕你坚持不住,所以先在卫生站挂了药。”封雅颂拿热水过来,“喝下去。”
同样,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知道,痛后余生的感觉真是快乐极了,充满感恩。
“谢谢,我现在好多了。”
坐诊大夫过来建议:“小姐,你经常胃疼?最好还是定期检查。”
他应当在利永贞痛的时候命令,那时候叫她作牛作马也愿意;现在她只觉得这话过耳即忘。
面对医生她唯唯喏喏,但对着封雅颂又恢复强硬:“今天的事情不必告诉我妈。”
封雅颂从未见过她疼成这个样子,认真问她:“利永贞,你上次做检查是什么时候?”
说起来轻松!一根管子从鼻子伸进胃里去,光听听就不寒而栗。
封雅颂大为震惊:“你是不是疼傻了?做胃镜能比你今天痛苦?”
利永贞尚嘴硬:“我并不是常常这样疼。”
“可是一旦疼起来不成人形。”封雅颂句句尖锐,“额头全是冷汗,一张脸煞白,胡言乱语,哭爹喊娘。利永贞,你不爱惜自己身体。”
听闻自己竟有这么多丑态落在他眼里,利永贞愈发不听劝:“马上就是年度体检了,为什么要现在花钱?钱是浪打来的吗?”
“平时不见你这样吝啬。”
“敢和你比小气?每个人都有明信片,独独缺了我!”利永贞存心要将话题岔开,岂料越说越气,“封雅颂,你有什么资格批评我?你走了七个月,只要礼梅阿姨一个电话,灯火水电都是我去修,你女朋友被撬墙角,我狂追七条街……”
抛开种种恩怨,难道她不值得一张明信片?利永贞越想越委屈,返家全程不再和封雅颂说话。
封雅颂也没有解释,一双眼内平静疏离,若有所思。
到了目的地,他才说:“利永贞,气好消了。”
利永贞立时决定恨他一世,并且要立刻将这决定和钟有初分享。
等进到家门,林芳菲不由分说递过来一个纸盒:“哎呀,你可算回来了。封雅颂的礼物早就送到,我和你爸都好奇得很。”
利存义说:“我们尊重你的隐私。”
话虽这样说,他们却大大方方地围了上来。
利永贞揭开盒盖,里面放着一本棕色相册。
哎呀,实在重的很。两只胳膊环过来恰恰能抱住。
她翻开厚重的牛皮封面,扉页上写着简简单单几个字。
利永贞:
它在你眼里。
封雅颂
他们听见女儿轻声嘟哝:“早点拿出来,我也不至于气得胃疼。”
她一页页翻开来——是封雅颂在北极拍的照片。
雪龙号无比威风的红色船尖似要撕裂天空,直升机内的仪表盘;黄河科考站上飘扬的五星红旗;北极熊拗颈看着镜头;黄色小花簌簌在风中站立;冰川的姿势如同鲲鹏齐齐展翅高飞;极小的灰色蜘蛛爬在暖气管上,世界最北电站……
都说北极风景单一,可是张张照片都有独特取景之处,一幅北极风光在利永贞眼前徐徐展开。
利永贞看得痴了,目光久久不能离开。
她要到稍后才知道一共两百一十九张照片,从封雅颂离开到回来,每天一张。
林芳菲终于忍不住发问:“这些都是封雅颂拍摄?”
“嗯。”
利存义赞道:“没想到他摄影水平如此高。”
“那是相机好。他上船前带了一整套的镜头。”利永贞反驳,“还有,单反穷三代。”
林芳菲当然比女儿更加牙尖嘴利:“哦?是吗?我不见你玩单反,可也穷得叮当响。”
利永贞立刻打电话给封雅颂:“二月八号这张我要放大,方不方便把底片传给我。”
“要多大?”
利永贞雀跃:“我要将北极熊的粪便和小黄花挂在床头。”
封雅颂知道她气来得快也消得快:“我送给你。”
“谢谢。”
林芳菲叹道:“雅颂真是个有心的孩子。送给贞贞的礼物这样精致,送给他女朋友的又该多……”
话音未落,利永贞已大力将相册合上,推到一边去。
她已经想歪了方向,还越想越歪。
过两日封雅颂果然将照片连相框一并送过来,而利永贞连水也欠奉一杯。
“利永贞,你最近情绪波动很大。”
“生理期,不行吗?”
封雅颂只得摇摇头,叹口气。
她浑然不觉自己这样疑神疑鬼,患得患失的样子,看在旁人眼内已经十分可疑。
钟有初劝解她:“你如果想知道相册原本的主人,就直接去问他。”
“怎样问——封雅颂,这相册是不是原本准备送给佟樱彩?她现在要不着了,才送给我?”利永贞摇头,“只怕什么答案我都不相信。”
钟有初轻轻道:“我不信利永贞会爱上这样一个轻佻的人。看轻你爱的人,等于看轻你自己。”
利永贞一字一句地咀嚼,醍醐灌顶:“有初,你说得对。”
可一时的醒悟并不能长久,在工作中看到封雅颂,利永贞依然不知道如何管理自己的情绪,要与他抬杠,斗嘴,针锋相对。
就连晨跑也要争。咦?封雅颂几时也有了晨跑习惯。不管,不给他说话机会,要跑到他前面去。
“为什么利工和封工还是水火不容?我以为他们合作了这么久,至少会有些默契。”
“默契从来都有,只是利工嘴上不饶人。”
“封工脾气收敛了许多。至少两人进电梯,他会按掣。利工骂人,他会圆场。”
“去过北极的胸襟就是不一样。”
不仅是胸襟开阔,出手也很阔绰。封雅颂很快买了车,头一位乘客是利永贞。
她却十分不礼貌,当成的士往后车厢坐。
封雅颂也没在意她的臭脸,发动了车子。他这辆车有全景倒车系统,但认真的他从来不用,仍是从驾校学的姿势,一手掌方向盘,一手扶椅背看车后的障碍物:“我给你讲个笑话——以前有一个财迷,从来不打的士。”
利永贞立刻疑心他在指桑骂槐:“什么意思?”
封雅颂转着方向盘将车拐到主干道上:“有一天财迷提着很重的箱子出门,实在没力气了决定打一回的士,结果和司机吵起来。你说为什么?”
和他较劲半辈子的利永贞立刻开始搜肠刮肚:“你这是脑筋急转弯?猜人名?地名?歌名?成语?歇后语?这得要个提示才行……”
她偷偷摸出手机来搜索,封雅颂从后视镜里看了急急忙忙碌碌的她一眼,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
“……不知道,你公布答案吧!”
“因为他是头一次打的,他很担心司机因为行李重多收钱。”
利永贞足足愣了三秒。
“真不愧是从北极回来的精英,连笑话都冷的彻骨。”
封雅颂继续说:“还没完。他已经做好了跟司机力争到底的准备,必要的时候就拿公交车跟他做比方……”
怎么还有下集?
“你在哪里看到这个笑话?我刚才没有查到。”
他们已经驶过电力大厦,汇入都市的夜归车流中。
“结果司机很友好的说,先生,行李绝对免费不收钱……”
“我知道!他一定是说那就把我也装进箱子里去!”
“没有。他就拿出笔写了个地址,说那司机麻烦你帮我送过去,我坐公交去了。”
“最后猜错了!”利永贞大为懊恼,“我觉得我的想法也很有意思!不应该有标准答案。”
前方的信号灯变成了红色。封雅颂停下车,转头深深地看她。
“永贞,我真的只是想让你笑一笑而已。你能不能不要总想着和我争锋,就安安静静地听这个笑话呢?不好笑你可以不笑。”
利永贞一怔。不晓得自己怎么突然说了一句:“专心开车,不要说话。”
封雅颂柔声答:“好。”
她随即就把脸转向了窗外,仿佛外面有很值得凝视的风景,过两秒看厌了,又转头看另一边;最后开始认真翻手机上的通讯簿,从A翻到Z,又从Z翻到A。
到了家,她正要开门进去,封雅颂喊她的名字:“永贞。”
她不知他要说什么,便站着等了一下,直到感应灯熄灭,两人都站在黑暗中,利永贞的心才猛烈跳动起来。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通。
北极是她和封雅颂共同的梦想,从来都是。她不会和别人分享,封雅颂也不会。这和爱情无关。
封雅颂说:“晚安。”
“哦,晚安。”
她也如释重负地溜进门去,两颊烧得如同烈火燎原。
后来她就坐到副驾驶座上去了。
后来封雅颂每次接她回家都会给她讲个笑话。有听过的,有没听过的,有好笑的,有不好笑的,但利永贞再也没有插过嘴。
她问钟有初:“这样,是在追我吗?”
钟有初抚着额说:“我不知道。”
利永贞顿感惊慌:“我可一五一十都告诉你了,你要对我的感情路负责。”
钟有初无奈道:“我也只有倒追的经验而已——啊,你可以看他是否受你追。”
这提议真差劲。
“楚求是怎么追你?”
利永贞咦一声:“咸丰年间的事情不要再拿来说,没什么印象。总归是送送花,吃吃饭。”
她已经完全忘记楚求是曾经天天早上打电话骚扰她,可见此人在她心里并没有地位。
可怜人家也是青年才俊,敌不过封雅颂才接送几天,利永贞已经一颗芳心急急地要交付出去。
“好,那我问你,如果封雅颂追你,你要怎么办?”
利永贞声如蚊蚋:“不知道。大概会很气。”
“你是不是觉得封雅颂曾经和佟樱彩在一起,所以他爱你,没有你爱他那么深。”
这句话说到利永贞心上了。
“永贞,不要把曾经的情史当做瑕疵,把它当做疫苗。以后封雅颂就有抗体了,明白吗?”
利永贞觉得有道理,可毕竟不甘心:“那,我也去打个疫苗怎么样?”
钟有初轻喝:“你们已在暧昧,何苦伤害无辜的人。”
利永贞嬉笑:“我开玩笑。有初,和你聊天好愉快。晚安。”
逝
雷再晖望向收了线的钟有初,一对鸳鸯眼似笑非笑。
“你只有倒追的经验?”
彼时他们坐在行政套房的起居间内,墙角点一盏弯颈白炽灯,温暖灯光撒下来,映得他一头黑发如鸦羽,手中的记事本正翻到崭新一页,上面工整写着几行工作安排。
“这……”
雷志恒身体愈来愈好,头脑愈来愈清醒,可是雷再晖并没有多高兴。
他好像来了兴致,整个晚上两人并没有说什么话,此时又加一句:“你教训起人来头头是道,老气横秋。”
不知是褒是贬,钟有初只得说:“我很喜欢偷偷看女主角的剧本。以前的台词写的很精致,引经据典,所有诗词都应景应物,美得不像话。”
雷再晖突然感兴趣:“说两句来听听。”
被他这样突兀一邀,钟有初脑中诗词完全忘光,一时只拾起两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最通俗最浅显,三岁小儿都会吟诵的唐诗,完完全全写出雷再晖颠沛流离的人生。
幸好现在身在故乡,虽然是住在酒店里。
雷暖容不知何故,选在一个雪夜来访。
“雷再晖,你看——一搬回去住,父亲身体和精神都好多了,总说闲得发慌。我和妈妈打算为他出一本彩绘册,展示他一生所收集的琉璃。”
“若是扬名,会有更多珍品出现,寻找伯乐。父亲一定笑得合不拢嘴。”
“我们出力,你出钱。”
说的好不理所当然。
除开在片场,钟有初从未见过一个人的情绪可以变得那样快,她刚到医院时,雷暖容还将雷再晖看做唯一救星,死命缠着他;雷志恒稍稍好一点,立刻将雷再晖视作鸠占鹊巢的敌人。
变心如此之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