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山不容二虎
封雅颂和利永贞吵了起来。封雅颂手下一名女工程师兰宁在变电站工作时遇到电流互感器失火事件,汇报完调度居然撒丫就跑。调度得不到具体失火间隔器编号,不得不整体拉闸,导致整个变电站全停近一个钟头。
在处理方案上封雅颂和利永贞产生巨大分歧,分管生产的总工程师屈思危不得不出面干预。他的助手小单跑下来的时候,两人正在互骂女权斗士和沙文猪。
“封工,利工,总工叫你们上去。”
到了屈思危面前,两人继续你一言我一语,上演刀光剑影。
小单刚参加工作时就听说这两位高工吵架是家常便饭,但他们在此事上所持立场叫她大吃一惊。
封雅颂:“师父。我记得你第一次带我们下变电站,第一个指给我们看的就是灭火器的位置,第一个学的就是灭火器的使用方法。我认为连这都记不住,趁早滚蛋。不要连累大家。”
利永贞:“师父。有人运气好,一次事故没遇到过,说大话气都不喘。兰宁出事的变电站条件很差,迄今使用的还是干式TA。派谁去都要先拜拜电母。”
封雅颂:“如果出了事只晓得跑,为什么入这行?一旦整个变电站爆炸烧光,牢饭够她大吃一顿。”
利永贞:“兰宁已经悔恨到要做心理辅导,何必雪上加霜?”
“师父。我从没有要求组员野外作业要当烈士,但分内的事情总该做好。”
“师父。我认为有人性别歧视。电母还是女的呢!”
“你可算说出心里话了。”屈思危望向爱徒,“小利,我派小封去北极,算不算性别歧视?”
封雅颂立刻钉住利永贞从不会说谎的眼睛。他瞳仁很黑很亮,聚精会神盯着你的时候便生出两个黑洞,要将你吸进去。
利永贞还以白眼。她一双眼睛黑多白少,翻起白眼来又毒又狠。
“小利,我对你说过,你的黄河电力维护升级计划书写的确实比小封好。这也为什么我向局里申请你做小封的远程支援。上级不派你去主要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你记得吧?”
“我记得。”
封雅颂眼睛望向别处,喉咙里笑了一声。利永贞面挂冰霜。
“你记得,就想办法改进。”屈思危和起稀泥:“小利,下次有去南极长城站的机会,我优先考虑你。再接再厉!”
利永贞已失一城,负隅顽抗:“那兰宁的事情怎么办?”
“停薪一年,闭门思过。复职后交给你来管——封工,你看这样处理可以吗?”
“合情合理,有据有节。”
“利工呢?”
“我没问题。”
利永贞和封雅颂从总工办公室一齐退出来,一齐进了电梯。
他们两个中学地理课上就已经对极地心向往之。渴望和冰天雪地亲密接触,亲身体验极昼极夜极光,冰原冰海冰川,最爱动物就是北极熊和企鹅。他们甚至曾经头对头,趴在地上绘海报,试图走上街头抗议爱斯基摩人捕杀海豹。
“利永贞,十年后去极地旅游一定不是梦想。我们一起去啊!”封雅颂拿着一支沾满褐色颜料的毛笔,忽悠比他小两岁的利永贞。
“说好了,别不算数!”彼时的利永贞还有婴儿肥,双颊粉红,好像一枚小桃子,“我要去看开在北极熊粪便上的小黄花!”
言犹在耳。时至今日,封雅颂独自一人跑到了前头去。利永贞的梦想活生生被腰斩。
封雅颂绞起双臂:“利永贞,就你那小身板,一阵风就能吹散。极地不是你这种纸片人该去的地方。”
利永贞靠在电梯壁上剔起指甲:“别太嚣张,你不过是靠体型上的优势。”
其实封雅颂也不是五大三粗。他生得周正,一向皮肤白净,眼神纯真,手长脚长,十足一副学生样。工作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职位升高,身上的肌肉也一块块都练了出来。皮肤变作黝黑,眼神变作锐利,因为毛发旺盛,索性在唇上留了淡淡一层胡髭,鬓角也留长,变成雅痞一枚。
封雅颂曾为这层俏皮的胡髭非常得意,捎带着连桃花都旺了起来。只有利永贞不以为然,对钟有初说:“世上只有一个男人留胡髭好看,就是克拉克盖博。其他人统统是东施效颦。”
钟有初表示同意。她看男人眼光比利永贞更挑剔。
“嚣张好过阴险。你几时学会从别人计划书里偷概念?”
利永贞敢作敢当,正要承认,电梯门突然打开。
“总工叫我来按电梯。封工利工都到四楼,对吧?”小单利落地按了键,电梯门再次关上前,她好奇地问,“电梯半天没动,你们都没发现?”
封工利工均不理她,电梯终于开始下降。
小单对主公佩服的五体投地:“您真是料事如神!果然他们俩站在电梯里谁也不动,谁也不去按掣。”
“你才来不知道。这种事情发生过数次。”
“我不明白,利工和封工不对盘,怎么又会为他的徒弟求情?封工对底下人真是绝情啊。”
“他们俩都对事不对人,帮理不帮亲。小利比小封有人情味,小封又比小利果决。”
“他们老是针锋相对,您一定很烦恼吧?”小单有点讨好地说。
“小单,你思考方式太片面。”屈思危饮一口茶,“利永贞恃才傲物,封雅颂目下无人,可他们都是业界顶尖的人才。人才总是有点小毛病的。我们要辩证地看待这个问题。”
当然有些话他是不会对小单说的——一山不容二虎,还不是得由他做主嘛!
为了庆祝封雅颂即将去北极,同事们准备给他办个派对。利永贞一口拒绝,因为要陪亲戚。
“什么亲戚呀?利工也去嘛……”
“大姨妈。”
利永贞面无表情,转头就给自己的“大姨妈”打电话:“钟有初,今天晚上有没有空?……那你出来,我请你喝酒好不好?”
专门负责救场的钟有初急忙赶到永生百合:“那么多酒吧,为什么约在这里?”
永生百合是只招待女宾的LES酒吧,在格陵夜店中数一数二,也有许多艳史流传坊间。当然闻名不如见面,一眼望过去,舞池中美女居多,也并非都做中性打扮,多得很娇俏小女人,质量比普通夜店高了不止一个档次。
钟有初其实排斥泡吧,觉得这是西化表现。利永贞工作性质决定神经永远高度紧张,有空就想到酒吧里轻松一下,喝到微醺好睡觉。
“他们为封雅颂庆祝,也不知道去哪家。我不想和他们撞到一起。”
利永贞往送酒的招待裙里塞小费。那招待长长的茶色头发遮住了半张脸,露出来的半张妆容精致,胸前铭牌写着“昭佩”二字,是他的化名。
“多谢。”
招待拉起裙摆便转身离去。钟有初伸脖看他摇曳生姿的背影:“伪娘?”
利永贞点头:“这家店所有招待都是伪娘。”
“哇。现在真是个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的年代。”
“我对伪娘非常有好感。男性Y染色体脆弱易变异,从进化角度来说,伪娘才是适应了生物圈优胜劣汰的高级生命体。”
利永贞在钟有初面前鲜少发牢骚,看来这一役封雅颂伤她极重。
“我能力那里差过他?只因为他是男性,得到更多机会。”
“五十三名科考队员中,有二十三名女性。难道个个过百磅?竟拿这一条卡我。”
利永贞往沙发上一靠,翘起左腿。若论长相,她五官分开来看都是精品。大眼,挺鼻,薄唇,桃心脸,组合起来像时尚杂志封面,花团锦簇,但没有女人味。索性穿裤装,干净利落,英姿飒爽,彰显摩羯座女强人风范。
“实在不服!”
钟有初劝道:“下次努力。还有南极可去。至少你的计划书写的比他好。”
昭佩又过来,放下一杯色彩缤纷的鸡尾酒在利永贞面前:“两点钟方向的绿眼女郎请你喝。”
利永贞正心情恶劣,顺手一推,没成想酒杯自己倒了,酒洒了一桌:“什么玩意——有初啊,我向你忏悔。我确实偷看了封雅颂的计划书。放假前一天,他急着去约会,将计划书草稿放在台面上,我用手机照了下来。”
“你请我去格陵大吃牛肉面,还分秒必争的就是他的概念?”
利永贞痛快承认,像个男人似的有担当。钟有初觉得可气又可笑:“我真想见见这个封雅颂,如何令你输不起。”
利永贞澄清:“不是封雅颂令我输不起。实在是这个机会太难得。说什么去南极优先考虑我,不过是画饼充饥,望梅止渴!我才不上当。算了,不说我。说我多没趣。你最近怎么样?工作还顺利?”
舞池里的灯光不停旋转,投射到钟有初身上,光怪陆离。
“还不就那样——有人办公室恋情曝光,有人闹分手。有人休产假,有人派喜帖。人力勾心斗角,企宣明哲保身。销售锦上添花,库管落井下石。营销挑拨离间,技术隔岸观火——总而言之,有人笑,就有人哭。有人来,就有人走。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自岿然不动。”
“做的不开心,就辞职嘛。外面有广阔天地。”
钟有初摇头。她一年四季都穿过膝裙子,最热天气也要配长袜,双腿并拢,小女人模样:“再广阔也还是做小秘书的命。董氏贸易毕竟是百年老字号,旱涝保收,应该有我容身之地。”
利永贞痛锥心骨:“年纪轻轻,已经不思进取。”
钟有初赶紧扯开话题:“利永贞,格陵有没有一条精卫街?”
“你是说电视台前的经纬大道?”利永贞挑起眉毛,“我是格陵活地图。问我没有错。”
“不是,是精卫填海。精卫街一百三十八号。”
利永贞在格陵土生土长二十八年,从未听说过一条精卫街:“怎么突然问这个?格陵绝没有一条精卫街。”
钟有初无奈公布这次的梦魇:“我又梦见那个无脸人。他说他住在精卫街一百三十八号。”
夜色已深,利永贞和钟有初两人走出酒吧,准备到马路对面去坐车。利永贞突然被人从背后大力推了一把,险些冲出街去,幸好钟有初拉住她。
“拽什么拽?竟然泼我的酒。”寻衅者戴着一副绿色的隐形眼镜,身上传来浓重酒味,“请你喝酒是看的起你。”
利永贞冷冰冰掸去身上灰尘,觉得翻她白眼都浪费:“你表错情。我不是LES。”
“走了。”钟有初不欲纠缠,拉着利永贞就闪,绿眼女郎见情敌示弱,立刻扯住她一缕栗色卷发,“不许走!你算什么东西,和我抢honey。”
“喂,发什么神经!”利永贞大喝一声,将绿眼女郎的手扯开,“你再敢动手动脚,我就叫警察过来。”
绿眼女郎索性抱住利永贞的腿,往地上一坐,使出千斤坠的功夫:“那才好呢,大家来评评理。我哪一点不如这个小妖精?”
利永贞拔不出腿来,踉跄跳了几步,简直哭笑不得,只能悲叹人一旦倒霉,呼吸都呛喉:“喂,小姐,请你行行好。我和你一无宿怨,二无新仇,纯粹一场误会嘛。”
绿眼女郎也不动粗,光是涕泗交流,全部揩在利永贞裤上:“哪有那么多误会!你们这些冤家,都爱找借口。”
“钟有初,你先走,不要管我。”利永贞将钟有初往外直推,“我会处理。”
围观者认出这绿眼女郎是永生百合的常客:“哎呀,这不是那个动不动请人喝酒的花痴么。专门寻陌生人争风呷醋。叫她缠上可不妙。”
这小插曲发生时封雅颂和一班同事正从“暂停”散摊出来。酒吧门口有人寻衅滋事常见,封雅颂见主角竟是利永贞,已经大踏步过来意欲解围,谁知才走到马路中央,凭空里炸出一声娇喝。
“喂,你给我抬起头来!”
绿眼女郎泪汪汪抬起头,看见钟有初已经移到最近的路灯下,白光映着一张顶顶标准的鹅蛋脸,白瓷似的皮肤,一对水汪汪的丹凤眼,湃着两颗荔枝核也似的瞳仁。眼角上掠,似娇似嗔。美中不足的是左眼的眼珠子有点斜,从那又浓又密的睫毛下,出神地望着你的时候,就看出来了。
正是这一点点缺陷美叫她妖冶动人,现在又竖起眉毛,戳着手指开骂,声音里一股无比娇蛮的气势。唬得绿眼女郎僵住。
“小姐,你哪一点比得上我?”绿眼女郎眼见方才窝囊无胆的情敌不慌不忙,从手袋里摸出一面小镜子,慢慢整理起被扯乱的头发,又啪一声合上,“没泼到你脸上去,已经留了面子。”
短短两句话,她眼波流转数次,声调逐着眼波,眼波逐着发丝,抑扬顿挫,宛转风流中,说不出的恶毒,不屑,讥讽和轻蔑。
这摆出的架势已不是刚才生怕惹事的钟有初。她动作极自然,真正是名妖女,步步生春,款款上前,将利永贞的手一牵,又瞪那绿眼女郎:“还不松手,想抱到天长地久不成!”
绿眼女郎早泄了气。又有相熟的吧友从永生百合出来,将她连哄带骗地拖走了,走前还不忘礼貌对利永贞和钟有初道歉:“她就欠人削一顿。多谢多谢。”
封雅颂退回去,目瞪口呆地望着闹剧谢幕,有同事叽叽喳喳的议论激动万分。
“原来利工喜欢女人。”
“她这款确实受欢迎。”
封雅颂即刻喝止:“再乱讲,明天统统下电站!”
利永贞问钟有初:“你那样激她,不怕她跳起来打人?”
“你看她先打我,又缠你,哪里软捏哪里。”
“太冒险啦。”
“干嘛?不相信我的演技呀?”
“利永贞。”封雅颂见她们居然不错眼,叽叽喳喳说笑着走过自己身边,不由得出声道,“怎么不介绍给我们认识认识你的朋友?”
利永贞这才看见封雅颂及一大帮同事,他在黑夜里穿了一身黑皮衣,兼皮肤黝黑,轻易看不出来。
看免费的热闹这么久,竟然也不出头:“哦,你们也在这里。这是钟小姐。这些都是我的同事,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等。”
钟有初落落大方:“你是封雅颂工程师吧?久仰。”
封雅颂对她明显疏离,但仍持礼貌态度:“哎呀,这个久仰,只怕不是什么好名声。”
钟有初又对整班持暧昧眼神的观众解释道:“刚才只是想办法脱身而已,大家不要太入戏。想追利工的,不要胆小。”
她缩回壳中,变成那个平淡无奇的小白领,方才惊鸿一瞥的美艳全部烟消云散。
“喂,利永贞,反正我们这边也结束了,正好一起拼车回去。”封雅颂虽然薪资高,但花钱观念传统,能省则省,“明天我们两个都轮休,要回去承欢膝下,彩衣娱亲了。”
利永贞并无异议。倒是钟小姐奇道:“你和他一起回去?你们住一起?”
这到底是一对什么样的朋友?显是对他和利永贞的关系只知其一,不知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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