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谷夫人双手呈上那本书道:“世子,这是奴婢凭着自己的记忆默写下来的《小戴礼记》,上面还有郑康成的注释。是奴婢用了三年的时间才将它默写完毕,又用了五年的时间来反复推敲校对才成书的。所以奴婢一直敝帚自珍,将之视为瑰宝,虽然深知世子也愿得此书,依然难以割爱。但是与世子今日一别,从此天各一方,不知何时才能再会。奴婢现在就将此书送给世子,即便世子到了洛阳可能会得到更好的抄本,却也能以此纪念你我师徒一场。”
这番能让无疆感激涕零的话,却被无期完全免疫掉。他真想说:“你老还是自己留着吧!给我当手纸都嫌脏!”
无期随手接过那本《小戴礼记》,自认为已经在很卖力地表演了,“那就谢过师傅了!学生走后,请师傅多保重,我们师徒后会有期!”说完就转身离开。
裕谷夫人看着无期的背影不由双眉微颦,双眸中的失落很快变成疑惑。她沉声道:“世子请留步,奴婢还有要事相告。”
无期这时候已经满额头十字路口了,连回过身来都不情愿道:“还有什么事?”
“请世子屏退左右,是关于无期殿下的事。”裕谷夫人道。
无期一听,竟然是跟自己有关,不禁有点好奇,想听听这个妖妇到底要说自己什么。
于是他转过身来,扬了扬手让左右伺候的人全都退下。
裕谷夫人这才走到无期面前,低声道:“无期殿下身穿世子的衣服,又以世子的身份相见,难道是对明日之事有所图谋?”
无期听了,惊得两眼圆瞪。这妖妇居然不光认出了他是冒牌的“无疆”,还似乎猜到了他的意图。原以为一切都已经严丝合缝,谁知到刚开始实施计划就被这妖妇给识破了。
“你!……”他刚想怒斥否认,却又想起一旦动气不就等于暴露了自己并不是那个不温不火的无疆了吗?所以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是好。
裕谷夫人倒显得异常平静,“奴婢承蒙可汗恩典,不嫌弃奴婢的汉人出身,授命奴婢教授两位殿下儒学经典,与两位殿下朝夕相对,已经近二十载。即便天下人都将二位殿下错认,奴婢也不可能将两位错认。”
不提这茬犹自可,一提这茬无期就想吐槽。从用什么劳什子《毛诗》的内容给他们兄弟二人起名,到天天讲些换不来马匹武器更夺不来人口疆土的大道理,无期回想自己过去那二十多年好像一直都活在这个妖妇的阴影中。到了今天,她还想碍他的事?没门!
无期上前两步,横眉怒目道:“哼!被你认出来了又怎么样?如果你敢说出去,我让你五马分尸!”
“殿下素知奴婢为人。”裕谷夫人似乎丝毫没有受到要挟,不为所动道:“此等有悖正道之事,既然是奴婢已经知悉的,不可能对可汗隐瞒。”
无期当然知道她是这种人,从小到大就没少吃她爱告状的亏。
“哼哼,”无期冷笑两声,一只手已经按在佩刀上,双眼中已经有了杀意,“那你就是逼我杀了你。”
尽管这个人深受父汗和哥哥的宠信,但是为了他如此重大的计划能够顺利进行,无期不并不惮于选择忤逆一次父兄的意愿,将她除掉。
裕谷夫人沉了口气,微微颔首道:“目前,摆在殿下面前有两个选择:其一就是在此杀了奴婢,否则只要奴婢出了这扇门就一定会将此事告知可汗;其二——”裕谷夫人一顿才接着道,“就是请殿下带奴婢一起南下,远赴洛阳。只要奴婢离开了黑沙城,就无法再向任何人诉说此事了。”
无期听完,鄙夷地一笑,怪不得她要用那本破书来笼络王兄,原来是有所企图!在无期的印象中,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提出离开黑沙城返回故乡的请求了,但是每次都遭到父汗的拒绝。这一次也一定不例外,甚至连王兄都不赞同,否则的话,她不可能明知道他对她如此厌恶,还冒险对他提要求。
无期双眉一竖,“你想让我带你回大周?别做梦了!你一回去,就会将我阿史那氏的人口、军防、外交……所有情报都告诉大周的皇帝。过不了多久,大周贼就会带兵来到我黑沙城下了!”
裕谷夫人仰头苦笑几声,“没想到奴婢侍奉可汗和两位殿下多年,还是会受到此等不信任和猜疑。”
她忽然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双手一分,明晃晃的刀身从牛皮刀鞘中亮了出来!
“奴婢孑然一身,即便在故乡也无亲无故。奴婢只想在老死之前,能够重回故土,好让自己的尸骨得以长埋故乡的泥土,落叶归根。奴婢受可汗和两位殿下深恩,怎会另有他图?”裕谷夫人悲怆道:“殿下如果不相信奴婢,奴婢就在殿下面前自断喉舌、自割双手筋脉,从此口不能言、手不能书,便再不会遭到猜疑了!”
裕谷夫人刚说完,就毫不迟疑地捋开袖子,拿匕首狠狠往自己左手手腕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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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代兄远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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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刀下去,只见裕谷夫人的手腕上顿时出现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刀口,鲜血喷涌四溅。
紧接着,她扯下自己的面纱,随着整张脸庞一起暴露出来的是左脸上一道从颧骨延伸到下巴的疤痕,又长又深,让人触目惊心。她也全然不去观察无期到底有没有对她的举动有所反应,狠狠闭上双眼,张开嘴巴,改变刀头就往自己的嘴里捅去!
就在匕首快要刺进她的舌头的刹那,无期快速一手扼住她持刀的手腕,反关节往她身后干脆利落地一扭,匕首便“哐当”落地。
通常一个人自己动手伤害自己,会因为本能而一时下不了狠手;比如说用刀的话,很可能会划拉好几下,才能真正割出一道见血的伤痕。像现在裕谷夫人如此干脆决绝,显然所下的决心并非寻常能比。
无数次浴血沙场、将各种血腥场面视若无物的无期,虽然远不至于受到这一幕的刺激,但是他一方面考虑到如果趁这个机会能够让这个妖妇远离父汗和哥哥,也许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另一方面看见她如此坚决,态度也禁不住有点软化。尽管他对这个用汉人的文化来荼毒他们的“妖妇”很不屑,但是无论接不接受,毕竟也有师徒之名多年,看着她如此自残,始终有点不忍。
“偷偷带你走可以。”无期一甩手,冷冰冰道:“但是你一旦离开,就终身不得再踏入大漠一步,也不能对任何人提起关于你在这里的一切。”
裕谷夫人的双眼登时通红,虚脱一样跪倒在地上。
她虽然名义上贵为“太子太傅”,但是在一个突厥部族中,她能够得到的尊重远远无法跟有着“尊师重道”传统的儒家文化的汉人国度相提并论。而且在这里,像百步离可汗或者世子无疆那样因为青睐儒家文化而对她这个能够传授儒学的汉人颇为看重的人还是极少数;反而是对这些地位卑微仅次于奴隶的异族抱轻蔑、排斥甚至敌视态度的人占大多数,无期不过是比较顽固和极端罢了。因而这时候能够得到无期的格外开恩,她的心情异常激动,无法自已。
她顾不得手上还鲜血直流,磕头道:“奴婢遵命。奴婢生生世世感戴殿下大恩。”
一个多时辰后,宫中鸣响起了礼炮,群臣来到无疆的寝宫外迎接等候。
婢女叫门的时候,已经打点停当的无期看着依然对外界毫无知觉的无疆踌躇满志道:“王兄,你就好好休息会儿吧,我去去就来。”说完大踏步就往门外走去。
*
当清晨的阳光照彻草原的每一寸土地的时候,洛阳城的每一个角落也浸沐在同样的阳光中。
左瑛立在华林苑镜湖边的磨镜台,身背箭囊,双手拉弓,瞄准几十米外的箭靶。
忽然,她目光一锐,随着虎口猛开,一根雕翎箭立刻追随着她的目光劲射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狭长的弧线。
“陛下进步神速,真是可喜可贺。”绯羽带着欣喜的温柔声音从左瑛背后传来。
左瑛知道这并不是恭维的话。在旁人眼中,她从第一天连弓都拉不开,到现在不过几天的功夫就能够独力开弓射箭,已经是很大的进步。至于准头和距离,是需要更多的经验和时间的积累才可能达到的,这个无法过于强求。但是左瑛自己并不认为这值得高兴,因为她知道,她左瑛的实力应当远不止于此。
正因为这样,自从那天上完第一堂射艺课以后,不管有课没课,左瑛每天卯时中就会来到这磨镜台上练习弓箭和做一些增强肢体力量的体能训练,连日下来早已形成习惯了。
这时候,一个内侍匆匆跑来,跪倒在左瑛身后,“禀告陛下!”
刚刚又搭上箭的左瑛垂下手来。觉得左瑛太勉强自己的绯羽乐得上前从左瑛的手上接过那把朱红色的桦木弓和尚未上弦的雕翎箭。
内侍接着禀告道:“太师派人前来告假,说有重要军机,需与群臣商议,所以不能亲自前来,请陛下恕罪。”
听见内侍这么说,左瑛还没有做出反应,周围侍奉的宫人们就禁不住露出诧异的神色,甚至窃窃私语起来——这个太师已经不是第一次告假了,除了第一堂课是正经上的之外,最近两次课业都放女皇的鸽子,而且每次都不屑于亲自来告假。他们虽然对太师的傲慢见怪不怪,但是心里颇有几分替如此刻苦用功的女皇不值。
左瑛转过身来,像是自言自语道:“太师最近有什么军务缠身?”多日见不到贺兰楚,把握不到这个人的脉络动向,不知道他是偷偷在搞核试验还是企图发射卫星,左瑛心里总有点空荡荡的感觉。
“回陛下,”今日随左瑛一起来华林苑的尉迟南走上前来压低声音道:“昨日凉国有机密情报传来,据说是豫州刺史司马消难意欲投降我朝。太师也许正在商议定夺接纳与否。不过……”
左瑛知道他“不过”什么,侧着脑袋问道:“昨日?”
“正是,那密报是昨日申时之后才到的。”尉迟南回应道。
左瑛默默地又回过身去,从绯羽手上接过弓箭,又开弓射了一箭。这次雕翎箭射中了箭靶的边缘。
“尉迟南,既然今日太师不能来,那朕昨日吩咐你的事,就提早一点安排吧。”
“臣遵命。”尉迟南一拱手,领命而去。
*
中午时分,在凤仪宫的偏殿里,开设了一席特殊的宴会。
坐在主席位上的是从李皇后入宫开始就跟在她身边的刘姑姑,两边座位上坐着七八个内侍。
一列宫女从门外进来,给在座每人摆上一张放满了丰盛佳肴的食案,才退下,将殿门关上。
座上那七八个内侍,看着面前丰盛的佳肴,想想今天居然能够被安排在偏殿就餐的破格待遇,都疑惑不解,面面相觑。
“敢问刘姑姑,这是为何待小人等礼遇如此?”一个内侍终于按捺不住,拱手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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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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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姑姑刚过五旬的年纪就鬓发花白,发髻上掺着屡屡银丝;她在李皇后跟前的地位、对人严苛的性格、不怒似怒的面相,让凤仪宫中所有宫人都惧她三分。
这时候,她没有说话,神情更是比平常还要难看三分,于是便再没有人敢追问。
她缓缓站起身来,拿起面前的酒壶,走到离她最近的一个内侍跟前,双手帮他斟满面前的酒杯。然后又默默来到第二个内侍面前,也将他的酒杯斟满……这样挨个地将所有的酒杯,包括自己的都斟满酒后,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刘姑姑坐稳后,环视了众人一眼,才缓缓道:“实不相瞒,今日老妪邀请大家来这个宴会,是为在座各位壮行的。”
“‘壮行’?”
“我们要去哪里?”
“什么‘壮行’?”
那七八个内侍不由更加疑惑,惊讶万分的目光都落在刘姑姑的身上。
刘姑姑又沉了口气才用比平时还苍老几分的声音接着道:“不是老妪无情,更不是皇后娘娘不眷顾旧情。但是,吃过这顿饭后,老妪就不得不送各位远赴西方极乐了。”
“什么?!姑姑是要我们死?!”
“姑姑,求你不要开这种玩笑。”
“姑姑!我等做错了什么?触犯了死罪?”
众人开始慌乱起来,环顾着周围紧闭的门窗这才真的嗅到了死亡的气息,甚至还有人已经颤抖着离席,却又不知何去何从。
“各位,”刘姑姑看着这些在同一屋檐下共处多年,已经可以说跟她是情同婶侄的晚辈们惶恐害怕的样子,眼圈已经发红,声音微颤,“你们个个都恪尽职守、对娘娘忠心耿耿,即便犯了什么天大的错,娘娘又怎么忍心置你们于死地?是陛下,是陛下要你们死。因为永宁宫事件,她逼迫娘娘拿你们的手脚复命。试想想,人没了手脚还能成活吗?倒不如痛痛快快……”
听到刘姑姑这么说,那些内侍们有的绝望地跌坐在地上,有的踉跄地来到刘姑姑身边求饶,个个都十分悲切。
刘姑姑这时候已经老泪纵横,她用沙哑哽咽的声音道:“皇后娘娘多年来待我们不薄……我们不能看着她从此被陛下挟怨打入冷宫受苦……各位上路以后,各位的家属都会得到三千两白银的赏赐,从此可以衣食无忧了……各位吃了这顿壮行宴,就放心上路吧……”
刘姑姑说完,举起了自己食案上的酒杯,“姑姑先敬你们一杯。”说完仰头将酒喝干。
一个内侍苦笑着站起身来,“刘姑姑说得对,这么多年来,皇后娘娘待我等不薄,从来没有让我们受过气不说,还时时惦念我们,逢年过节的,哪一次不是咱们凤仪宫的人发的赏钱最多?现在是娘娘用得着咱们的时候了,而且娘娘还将咱们的身后事想得如此周到,小人没什么可顾虑的了。”
另一个内侍也道:“这些年,我们有娘娘庇护着,在宫里也算过了多年舒心的好日子。我孑然一身,没有老小,这条命早已交给娘娘,死了还能为娘娘立点功,这就值了。”
众人陆续回到自己的食案前,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又相互劝酒劝食,大口大口吃起菜肴来。自然也有吃不下的,只有默默流泪。
就在这时候,偏殿的大门忽然被撞开,一群人火烧火燎地闯了进来。为首的那个人还被门槛绊了一下,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幸好旁边两人慌忙上前扶着才站稳了。
大家错愕地看去,只见为首那人正是一脸慌张的李皇后,她身后的几个都是凤仪宫中的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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