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在梁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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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在梁庄-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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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三十多个少年在镇上读初中、高中,基本上是寄宿在学校,星期六、星期天回家。三十多个儿童在镇上小学读书,爷爷奶奶照顾起居,每天接送。村庄的老人有百余人,基本上都在五十岁以上,在家种地、养孙子,还有的在镇上做点零活,在本地建筑队当小工,或在村里石灰砖厂干活。

“人去楼空”是乡村日常生活的景象。大部分在城市打工的农民都在家盖有新房,并且,他们也是为挣到盖房的钱或为子女挣得学费而奔向城市去的。他们并不认为自己能在城市扎根、养老(也许是他们根本看不到有这样的可能性),他们最大的希望就是在城里打工,挣一笔钱,在家里盖栋像样的房子,然后在本地找个合适的生意做。

夫妻分离、父母与孩子分离是一个家庭最正常的生存状态。即使夫妻两人同在一个城市打工,他们也很少有机会能够同吃同住。如果他们在不同的工厂、建筑工地干活,吃住在厂里,他们甚至连见面的机会都很少。

梁庄一直是“人多地少”,20世纪五六十年代人均一亩半地,现在人均八分地。庄稼一年种两季,小麦一季,接着种绿豆、玉米、芝麻、烟叶等经济作物。由于地少,这些农作物的收成都不够养家糊口,因此,20世纪80年代之前梁庄几乎家家挣扎于贫困线上,一到春天就断粮,闹“春荒”。

改革开放以后,到城里打工为人们打开了新的挣钱门路,不管在城里干什么活,每年都能拿回家一些钱,供人情世故开销和日常开支。因为种地要交税,还要在麦忙秋收时回来,许多人家干脆把地租给同村的人,条件就是租户替自己交税,每年再给自己两百斤麦子。留在村庄的家庭也多了一项租地经营,麦季收入只够交税和给户主的那一部分,秋天那一季算是获利。

到20世纪90年代,村庄缺吃少穿的现象已经非常少见,但是,真正能够轻松地盖新房,生活过得比较滋润,还是村干部、村庄里的能人、少数经商的或者有吃商品粮的家庭。据村长讲,这两年因为国家免税,有许多人家又把多年不种的地要回去,种点麦子、玉米等,自己并不回到村庄,托亲戚代种代收,工钱照给。但是,也有人家不愿意把种了多年的地再还回去,为此还产生了纠纷。当然这不仅仅是因为农民与土地之间的情感联系,还有经济利益关系。

村庄里的新房越来越多,一把把锁无一例外地生着锈。与此同时,人越来越少,晃动在小路、田头、屋檐下的只是一些衰弱的老人。整个村庄被房前屋后的荒草、废墟所统治,显示着它内在的荒凉、颓败与疲惫。就内部结构而言,村庄不再是一个有机的生命体,或者,它的生命,如果它曾经有过的话,也已经到了老年,正在逐渐失去生命力与活力。

而城市里却拥挤着无数的农民。每年春运高峰期,火车站里肯定有梁庄打工者的身影,而那无数拼挤的身影也分别指向中国的无数个村庄。当成千上万的农民几天几宿在全国各地的火车站等待,在风雪里吹着,在广场里蜷缩着,他们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状态呢?幸福、渴望?焦灼、愤怒?对于那些打工者而言,一年之中仅有的几天相聚、几天轻松也是如此地艰难,对于遥远的村庄而言,那也是一年中仅有的热闹、充实、满足的时刻。

20世纪90年代初期,农民刚刚大规模离开土地进入城市,政策研究者,包括国外的中国问题专家被这巨大的“流民潮”惊呆了,并认为对农民的“释放”将成为社会问题的一个“火药筒”。德国学者洛伊宁格尔认为有三个因素会使得中国流民问题暗藏凶险,在著名的《第三只眼看中国》中他写道:“农民的庞大数量与经济建设的发展速度不成比例,不是城市经济需要吸引农民劳动力,而是农民劳动力需要挤入城市;农民的综合素质远远达不到城市经济生活对他们提出的要求,因此,农民与法律的冲突将更为激烈、经常;中国城市居民生活水平提高的速度几乎与经济增长速度持平,而与农民的收入水平形成巨大反差。因此,农民在进城伊始就会产生嫉妒、自卑、急迫甚至仇恨心理。这种心理不仅妨碍他们逐渐成为城市人,而且会以犯罪形式表现出来。”

二十年过去了,今天我们依然会听到不少城市人对农民工的抱怨,我们依然能看到农民工在城市生活的尴尬。进城的农民打工者逐渐明白了这样一个事实:城市,只是自己讨生活的地方,不能指望它们给你留下真正的生存空间。他们变得本分、安分、守成了,他们认同自己的命运,不再抱怨。并且,通过婚姻、言传身教等方法,他们也竭力抑制他们的下一代——第二代打工者,被政府称之为“新生代农民工”的孩子们——做过多的非分之想,因为他们有过痛苦的经验。

'1' 逼财:当年农村清算地主时的一种说法,即“要彻底清算地主,把地主家隐藏的财产也逼出来”。

'2' 光棍儿:有头有脸的、耍得转、耍得开的人。

'3' 老鳖一:老实人,在农村总是被人捉弄、被人欺负。

'4' 鲜点儿:有代表性的。

'5' 二货山:耿直、倔强,不懂人情世故。

第二章 蓬勃的“废墟村庄”

引言

1990年始,穰县开展“以加强农村基础设施建设”为重点的村庄建设,以点带面,整体推进,村庄建设迅速发展。在道路建设方面,群众按照“想要富、先修路”的思路,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打通所有村庄的主次干道和进户道,实现了村村通汽车。随着农民对改善住房条件的要求日益提高,建设局村镇办在各乡镇推广农村建房通用图纸,实施村镇规划,建起排房,修通了村内道路。群众住房结构由过去的土木结构变为砖混结构,不少农户盖起了楼房,部分农户还建起了商业用沿街门店房。

——《穰县县志·村镇建设》

第一代打工者:在村庄盖房子,那里才是家

从梁庄到吴镇学校的路,我走了整整五年。沿着村里坑塘边的道路走出村子,上公路,公路入口处是梁光栓家盖的一个小土坯房,极小极小,也没见用过,却成了梁庄村最显在的标志;经过吴镇北头回民区,沿路有茶馆、羊肉店、小百货店;拐进镇上许家那条小道进镇子里面,路边有一个厕所;在其中一个小路口,有一大片半人高的刺玫花,每年夏天,它都开出粉白的花,香得刺鼻,但很美。然后,就是吴镇的主街道,新华书店、供销社、五金店、乡政府,紧接着就是乡中心小学和中学了。这条路一共有两公里多,我每天都要来回走六趟。

现在,和父亲从吴镇沿路走回来,我一直分不清东南西北。父亲说,那是镇子南头,这是镇子北头,那是街上许家……我很茫然,虚飘飘的,脚仿佛悬在半空中,怎么也不踏实。

到了新公路的交叉口,父亲说,这算到咱村了,这沿新公路的房子都是咱梁庄盖的。一排排崭新的房屋,有两层小楼,有平房,屋前都是水泥浇铸的大院子,高门楼、卷闸门,非常气派,中间夹杂一些旧房屋。父亲说这些都是新宅基地,留在村里的那些老宅基地要么便宜卖给了别人家,要么干脆就不要了。

拿着老屋的钥匙,我和父亲准备再次回去“寻宝”。每年回家我们都会回老屋一趟,奇怪的是,每次都能在这里发现一些宝贵的东西:一张旧相片、小学的作业本……有一次居然找到了初中一年级时的一个日记本,我甚至已经完全忘记了它的存在。通向老屋的路几乎被杂草封住,我们蹒跚而过,有几次差点被草绊倒。打开老屋的门,灰尘扑簌簌地往下掉。站在堂屋中间,看着一件件熟悉而陌生的物品,我百感交集。靠后墙有一个泥糊的长条几,上面摆放着许多东西,中间是毛主席像,配在两旁的是挂在墙上的对联,两边是放有家庭照片的镜框。条几下面是一个个小格子,里面可以放各种物品。条几前面是一张高高的大桌子,春节这里会摆放供品,平时会放一些杂物,这里也是我们写作业的地方。北方农村家庭大多有这两样东西。大桌子的正上方是顶棚,为了防止房屋梁上掉的灰尘落到人的身上,父亲便用竹子和硬纸糊了这个顶棚,上面还扔着至今让我们心痛的连环画册。

我在条几和大桌子上仔细翻捡,又在条几下的格子里摸了又摸,没有找到任何东西。难道老屋已经找不到任何回忆的凭证了?我不甘心,又拿棍子用力捣顶棚,也没有连环画册掉下来,反倒是成堆的灰尘“簌簌”地往下掉,里面夹杂着无数的老鼠屎粒。东屋和西屋的屋顶上有两个大洞,地面有两个常年滴水而成的大坑。东屋靠后墙的角落里还放着那张大床,床的木头已经变成黑色,落满了泥和灰尘,从下面露出一角破旧的棉絮。这是父亲母亲结婚时用的床。床头放着一个木箱子,那是母亲的嫁妆之一,也是当年全家唯一上锁的地方,这箱子里面曾经放着家里最贵重的东西。就是在这个箱子里,我曾经摸到过一个煮熟的鸡蛋,发现时惊喜异常。我拿着鸡蛋偷偷地吃,吃一小块儿,就到院子里看一下。那时,家里人都陪着母亲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许多年之后,大姐告诉我,我一从里屋出来,大家就看到我嘴巴上沾有蛋清,我再进屋,大家都知道我干什么去了。这样几进几出的,所有人都憋着笑。西屋是放粮食的仓储,也是我们姊妹长大后住的房间。后来哥哥结婚,我们又重新回到东屋,西屋成了哥哥的婚房。那夜晚的“吱呀”声现在想起来还让人有点心跳,北方乡村的房屋并不隔音,三间房屋之间只有一个高高的隔断墙,旁边房间的任何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隔断墙上还挂着各种各样的农具。

院子里的老枣树见证了我们的成长,也见证了老屋的颓败。它与我们的记忆,与故乡的时间、空间一起存在,与家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个场景一起存在。每年枣子上市的季节,不论身在何地,我都会去买枣吃,并且告诉卖枣的人和一起买枣的人,我家院子里也有一棵老枣树。每年暑假,正是枣花盛开、青枣初结的时候,我们睡在枣树下,吃在枣树下,玩在枣树下。到8月中下旬,树上半青半红的枣子,吸引了无数顽皮的少年。时不时有瓦片、土块落到我家院子里,“蹭”地蹿出一个人影,捡几个枣子,又迅速蹿了回去。那时,我和妹妹总是和一班孩子斗智斗勇。9月中下旬,选一个中午村里人睡午觉的时候,哥哥会和他的几个好哥儿们上树,拿着棍子打枣,或是爬到最高的树枝上,拼命地摇树。“哗啦啦”的枣子落地蹦跳着,那满筐红色的、饱满的枣子,让人充满了无限的喜悦、满足和幸福。不知为什么,几年前,老枣树不结枣了。现在,正是夏天,老枣树大半的身躯干枯着,只有一些稀疏、泛黄的叶子证明它的生命还存在着。我们都离开家了,枣树那白色的小花、青色的小枣,那泛着诱人光泽、圆润饱满的红枣,给谁看,又给谁吃呢?

望着院子前方大片的断壁残垣,我第一次以有意识的眼光去观察村庄,惊讶地发现,以我家为起点,往前看,竟是一大片连绵的废墟。在我的童年、少年时代,这里曾是村庄的中心,光亭叔家门前的那棵大树下,有一个大平台。夏天,每到中午吃饭的时候,这里就挤满了人,男人、女人一边说笑,传着闲言碎语,一边拿着盆子大的海碗吃面条。晚上,这里是歇凉的中心。即使到了半夜时分,还有人在这里摇着蒲扇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而如今,荒草和灌木覆盖了这一切。到处是巨大的断墙和残破的瓦砾,断墙角落是倒塌了一半的锅灶,上面还有落满灰尘与泥垢的锅盖、铁铲、锅盖,仿佛昭示着这里曾经有过的生机。有的房屋甚至连屋顶都没有了,只剩下几面墙撑着一个框架。

这里是谁家?树木与杂草遮掩着废墟,充满了凄凉与破败之感,仿佛一个巨大的坟墓。正对着我们家前面的是拐子常家。拐子常,一个好吃懒做的人,父亲和村里的人常常讲他,一家人吃面条,拐子常总是把筷子在锅里一搅,面条全串到自己碗里,老婆和一群孩子就只有喝汤。他家的房子一直是泥坯墙,一到下大雨的时候,那黄泥水就哗哗地流到我家的院子里。现在,只剩倒塌的一垒垒黄坯和一面墙壁了。再往前边,是拐子常的弟弟家,这一家家破人亡,女主人早年离家出走,男主人因偷树怕被逮住坐监狱而自杀,两个小孩儿也不知所终,房子早就倒塌了。

再前方是一个已经呈四十五度角倾斜的房屋,屋前有一个已经破损的抽水井,房屋门上居然还贴着崭新的对联。厨房倒塌了一半,里面的灶台还依稀可见,只不过,灶台上落满了长年累积的泥尘。厨房后面是一大堆散乱的红红绿绿的垃圾。这是谁家?我想不起来。父亲说,这是光亭的老屋,当年,他就是在这屋里娶了媳妇,生下了第一个孩子。他和老婆打架的时候,我们这些小孩子就会跑到他屋里去看,一个黝黑的、干净至极的农家房屋。

再往前,连父亲也似乎有些踌躇了,他必须得四处回顾,定定方位,才能说出是哪家的房子。我数了数,这一片绵延着的倒塌了的房屋有十五家,还没有算我们家这个摇摇欲坠的房屋。也就是说,至少有十五个家庭离开了他们原来的生活场地、原来的聚集场地,开始了新的生活。我和父亲在村庄里走了一圈,整个村庄至少有四处这样的大片废墟,估计约有六十户左右人家。

这些废墟,和公路两旁高大、现代化的建筑是一个村庄吗?在煌煌的烈日之下,在知了不间断的噪鸣声中,我似乎有些迷惑了。我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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