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吧!我已经把你送洗的衣服拿回来了,要不要穿?」
「当然要。」他白了明知故问的区宗靖一眼。他可不想一直裸着身体,但尽管他豪迈地抢过对方手中的衣物,却因闪到腰而疼得龇牙咧嘴。
把一切看在眼里的区宗靖没有像往常一样嘲笑他,只是面露微笑,替他穿好了衣服,看了看手表低语。「时间差不多,也该准备退房了。」
退房?卢亚逊有些困惑。如果他们可以离开旅馆,就表示……
「你知道父亲的下落了吗?!」
「……算是吧!」区宗靖的笑容,不知为何有些勉强。
卢亚逊猜想,或许是任务结束之后,他们就不能再像现在这样朝夕相处,加上大学开学以后,能相处的时间就更少了。其实他们还是可以找时间见面,但由自己开口,好像在哀求对方来找他,他拉不下这个脸。
话说回来,终于能见到父亲,他应该要感到高兴才对,毕竟这是他这趟旅程的最终目的。只是,不知何时开始,渐渐被他抛诸脑后……
抱着忐忑的心情,卢亚逊拎起收拾好的背包上了车。即使路程平稳,还是难免有些颠簸,他不舒服地低吟着。
身旁的人细声安慰他「再忍耐一下」,时而滑过他发际的指尖稍微舒缓了身体的不适,卢亚逊安心地缩进座椅,盯着经过的街景,猜想哪一户会是父亲的住所。
但车子最后停靠的地方并非住宅区,当他正想开口问这是哪里,郜在前方的公园旁,发现一辆眼熟的黑色高级娇车。
一意识到那辆车是属于谁的,卢亚逊只觉得头顶发麻,所有思绪都混乱了,他不可置信地望向身边的男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说晚点我会送你回去,他还是坚持要赶过来。」区宗靖的笑容有些扭曲。「虽然基于私心,我是想让你再多留一会儿,可是他急着想早点见到你。」
黑色娇车的车门打开了,跨出车外的人,是卢亚逊好几天没有见面的叔叔,只见他时而看着手表,时而左顾右盼,似乎在等候某人现身。
他瞬间明白了,叔叔在等的人,正是跷家多目的自己。
「为什么……」首先涌上心头的是不解,接着是深沉的愤怒。「是你告诉叔叔我在这里的吧……不对,你早就跟他约好了,叫他来这里接我,对不对?!」
「亚亚,你先回家吧。」虽然没有正面回答,区宗靖已承认了他的揣测。「我手上已经掌握一些线索,只是要确切查出你父亲的住处,还要一段时间。」
「为什么?再几天就好……再撑个几天,我们一起去找他……」
「事情没有你想的这么简单。」区宗靖斩钉截铁的语气,否定了他过度乐观的想法。「昨天我的确是靠自己的方式找到你,要是靠警方的办案程序,等找到你的时候,不晓得你已经遭受什么可怕的对待。只要想到这里,我就焦虑得受不了,何况我也不想假他人之手,教训那个绑走你的混蛋。」
咬牙切齿的说着,区宗靖显然仍余怒未消。
回忆起当时的遭遇,卢亚逊不禁打了个寒颤。要是那时他没有找到自己……他不想再想象自己的下场。
颤抖的手忽然被大大的掌心覆盖住,试图安定他的恐惧,即使还在气头上的他马上甩开,却又被牢牢握住。
「我希望你明白,要逮捕那些人,让他们再也不能对你造成威胁,就不能不经由警方的力量,我们不可能再隐瞒下去。」
「不行!我不能回去……」
只要让叔叔知道他的行踪,一切就结束了,家里没有人乐见他和父亲见面,回去以后,只怕他会被看管得更严。
「反正说来说去,你还是觉得我坚持要找到父亲的念头很可笑对不对?」
「你应该知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反正不管是你,还是叔叔,都只会叫我放弃,叫我不要找他,却又说我和他多么相像。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整个家族的人都把他当成不存在的人?还有,为什么他明明是我的父亲,却把我丢下不闻不问……」
一样天生就是成为钢琴家的手,一样热爱着弹琴的乐趣……自己的身体里流着那个人的血液,却感觉不到那个人的存在,只留下无限的迷惘纠缠着他。
「我每天都在思考这些事情,我静不下心来,演奏会就要开始了,我连该弹些什么都不知道也没办法好好练习,就像我弹出来的东西一样,整个人乱七八糟……什么都不是……」
「亚亚,你听我说。」攫住他的双臂,区宗靖以坚定的目光直视着他。
「我不是说你想找父亲的事情不重要,而是你不需要为此在外流连,我会在你的演奏会开始前帮你找到他,让他和你见面。我答应过你的事情,就一定会完成,但是在这之前,你必须先回家。请你等着我,我一定会再去找你。」
为什么要他等呢?他不想等下去,他没办法回到那座形同牢笼的家苦苦等待,等待不知何时才能见到的曙光……
突然间,卢亚逊意会到了什么。
「原来如此……」那瞬间的领悟如同脱缰的野马般,急速往负面的方向奔跑。「我也是你一夜情的对象吗?」
「什么?」区宗靖怒不可抑地咆哮,扣在他手臂上的指头力道大得仿佛要掐出几道指印。「你为什么不懂?我对你是认真的啊!」
「不是吗?你明明早就决定要把我送回家,昨晚却……却对我做出那种事情……」
「这是两码子事!我从未想过自己的心意能够得到回应,更没有想到你会抱住我……」
「说到底,你还是骗了我,我看你对谁都能说出那种甜言蜜语吧!第二天就要背叛我,还面不改色的说喜欢我……为什么不先告诉我,要赶我回去?」
「如果我说了,你也会像逃离那个家一样,从我身边逃开吧?」
这一针见血的反问令卢亚逊无从反驳,咬紧了下唇不发一语。
「我不希望你再跟着我过这种躲躲藏藏的生活,你回去之后,也冷静的想一想,你是不是还愿意和我在一起?还有,你是真的喜欢我吗?」
没想到区宗靖会提出这种问题,他的脑袋一片空白。
突然间,他发觉昨晚那无法定义的情绪,或许正是以此为名,而如今被质疑的羞愤,犹如蒸腾的热气般笼罩头顶,令他无从开口。
「或者说,我想知道的是,你喜欢我到什么样的程度?是不是足以让你舍弃现有的幸福?虽然你让我抱,却没有向我明确表达过心意,我本来以为这样就足够证明你的想法,但我们之间存在着比想象中更大的差异。」
如同紧扣在手臂上的指头,区宗靖笔直的视线像是在探寻答案,又像藉此隐藏不安。「不只是年龄,我们生活的世界本来就天差地别,唯一的相同点只有性别,这却是最大的问题……从今以后,会有更多你无法想象的困难需要跨越,你懂吗?」
「我不懂!你不是说过,什么年龄、阶级之类的事情,你根本不放在眼里吗?」
「那是对我而言啊!但是你呢?要你先回家,对我来说也是一个赌注,我要你思考怎样对你来说才是最好的。我不希望你为我牺牲一切之后,最终却告诉我,你后悔当初选择了我。」
「我不知道你要我选择什么!可是我不能在这里停下脚步,好不容易得到父亲的线索,为什么非得在这里结束不可?」
卢亚逊揪住区宗靖的上衣,生怕他离去似地不肯放手。「如果你怀疑我的心意,要我说多少次喜欢你都可以,但是我不能回家……」
「别再说这种话惹我生气。」扳开他的手,区宗靖凶狠的神情就像当初那个粗鲁的流氓。「我要的不是这种廉价的东西!」
「那你以为我又是为了什么让个男人抱?」说出这种极度羞耻的话,卢亚逊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昨天晚上,或许你心里想了其他的事情,但我对你没有一丝隐瞒……」
抛弃应有的防线,从声音、指尖,甚至体内最隐密的深处,全都彻底沉溺,但为什么换来的,却是对方的背叛?
在僵持不下的气氛中,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一时间谁也没有出声,连呼吸都嫌尴尬。
过了好半响,区宗靖才呐呐地开口。「应该是你叔叔,可能等得不耐烦了。」
「不要,我不回去!你带我走,现在就走!」
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区宗靖转身趴伏在方向盘上,以平静到近乎冰冷的语气,又说了一次「回去吧」。
「你要相信我,我一定会完成和你的约定。」
「可是……」
「算我求求你,先回家去!」
自始至终,区宗靖似乎铁了心,没有再回过头看他一眼,无视于他的求助,忽略他的痛苦……
卢亚逊不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决定,他只知道,如今深深折磨他的,是遭受最信任的人背叛。自己怎么会这么笨呢?不是已经在剧情卑劣的电影里看过很多次了吗?不是打从第一天认识对方的时候,就知道他对「顾客」抱持的态度是什么了吗?
上次是她穷追不舍好不好!我早就跟她说好一夜之后就要好聚好散……
所以,自己也不该这样穷追不舍。一夜之后,他们就必须结束这如同花火般短暂的恋爱,因为再怎么灿烂,燃烧殆尽之后,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
「好,我会回去的。」最艰难的决定,终究还是说出口,卢亚逊假装没有察觉身边人的肩膀动摇了一下。
「你也不用再帮我找父亲了,既然你毁约在先,把我送回不是我要求的地方,从现在开始,我就要解除和你的契约,不再委托你处理我的案子,这几天的钱我还是会付给你,但是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躲开对方伸出的手,卢亚逊推开车门,毫不犹豫地跨出车外,迎面而来的,是和晦涩心情全然相反的清爽凉风。
听到区宗靖在身后呼唤自己,他缓缓转过身去,挺直了背脊,如同演奏结束后,向听众行最后的感谢礼,以澄澈的目光凝视着曾经让他心动,也让他心痛的人。
「我绝对不会等你的,因为我也不会再相信你了。」
为了保持仅剩的一点自尊,他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抖。
「砰」的一声甩上车门,他朝黑色轿车快步前进。他不敢回头,也不敢聆听,因为只怕再怎么等,都不会有回音。
叔叔惊喜的面容就在前方,自己应该有记得挤出笑容吧?
在被叔叔用力拥抱后,他木然地坐进车里,等待车子开动。叔叔似乎问了他很多事情,像是「没事吧」、「脸怎么受伤了?」之类的问题,但是,他连自己答了什么都不记得。
直到叔叔指着窗外,问了声「那位就是救了你的人吧」,他才敷衍地顺着对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视线的底端,正是自己刚才匆匆逃离的车子。
而光是眺望着都会令人泫然欲泣的车影,已慢慢驶离他的视线范围。
「真是的,本来还想向他道谢呢!多亏他……咦?亚逊,你怎么了?你这孩子真是的,回来就好,已经没事了……」
一直到叔叔揽住他的肩,轻声说「别哭」,卢亚逊才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
那一夜,他们倾注了所有的激情拥抱彼此,但清醒之后,他才发现这一切都是假象,在糖衣底下隐藏的,是真实的背叛,和现实的残酷,也才发现,自己终究只是一个渺小而无力的孩子。
将脸埋入掌中,他无声地哭泣着,好遗忘那渐行渐远的车影,和再也不会相见的那个人。
回家已经一个多礼拜了。
卢亚逊扳着手指,数着这没有任何意义的数字。
尽管在回程的路上,叔叔以体贴的语气安慰他,但回家的第二天,就把他叫去训了一顿,还宣布禁足一个礼拜。
只是不管叔叔怎么追问,他都绝口不提这几天的遭遇。叔叔只知道他瞒着那间快递公司,要求派人陪他去找父亲,而那名快递人员刚好解救了被绑架的他,并且报了警。
至于其余不该曝光的事情,叔叔也无从得知,还带着他登门造访万事达,说要向区宗靖当面道谢,不过前来接待的高逸达只是彬彬有礼地致歉,告知「靖这几天休假」。
潜藏在内心深处的一丝期待于是跟着破灭了。明明是自己说不想再见到对方,他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全心投入演奏会的准备。回到好几天没有碰过的钢琴前,弹着熟悉的旋律,指尖却不听使唤。
情况,比离家前更糟。
他无法专心练习,不管怎么弹,都会想起在那个灯光昏暗的酒吧里,自己抛开一切顾虑,忘情弹奏的愉悦心情。
如今空荡荡的钢琴椅没有人硬是和他挤在一起,给予他安心的感觉;寂静的空气里,再也嗅不到那股令人心跳的气息,但有力的臂弯、灼热的吐息,被强势入侵、占有的满足感,又如同烙印般打在他灵魂深处,无法忘怀。
「亚逊。」叔叔的呼唤将他飘远的思绪拉回眼前的听众席。
卢亚逊转头看向站在演奏型钢琴前的叔叔,又一次告诫自己,如今,他不是在那间弥漫着各种诡异气味的酒吧,而是演奏厅的舞台上。
叔叔询问他对新演奏厅的感想,他只是挤出一丝笑容,应了声「还好」。
明天就是八月八日──是他从未纪念过父亲节的十八岁生日,更是一年一度的家族演奏会正式登场的日子。
这几天,叔叔已经不再批评他支离破碎的演奏,因为在他们眼中,他只是因为才刚历险归来,还未走出绑架的阴影,就连叔叔也问过他是不是要放弃上台,但他拒绝了。
就算无法见到亲生父亲,至少,他应该为了叔叔,为了刻意选择他生日这天举办演奏会的家人们,完成这件事情才对。
这么说来,他当初根本就不应该为此离家。只要让自己麻木,不去思考里面蕴涵的情感、不去思考自己该有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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