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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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世清情- 第1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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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坐在黑暗的床头,一字一句的开口。他的嗓音又低沉,还带着沙哑。

“你上次在龙辇上突然问我,有一天你若跪在人群里,会不会认出你。我知道你以为我做皇帝久了,干纲独断,怕有朝一日我也会不知不觉变得让你感到陌生。于是今日不过说了一句话,你便丢下我走了。你已经这样欺负了我大半辈子,到了快五十岁我还要这样巴巴的来找你,你觉得世间还有哪个人能让我如此,你以为我还有什么做皇帝的脸面!”

云烟听他的话语速越说越快,越说越委屈,到了最后简直就是颠倒是非黑白,上纲上线到了做皇帝的脸面上。

他说她欺负了他大半辈子?说给谁去谁能相信。

“你……”

雍正完全不给她说话,自顾道:

“你说什么我不应你,你说什么我不给你。年氏要从葬,朕有说答应了吗?大臣们要朕赐死八九,朕有说同意了吗?他在你心里地位就那么重,重得连你脸色都变了,手也在发抖,朕当时恨不得立刻就赐死他更好!”

一番连珠如炮把云烟说的一愣一愣的,好客易等他停口,帐幄里只剩他浓重的喘息。

云烟恍然大悟道:

“原来你是在吃……”

视线明显的瞪过来让云烟几乎立刻把最后一个醋字咽进肚里,在黑暗里都能感受到他表情。

云烟哭笑不得的抬手去轻轻扯扯他龙袍马蹄袖,叹息道:“都一把年纪了……”

雍正敏捷的反手一把捉她手在掌心里,死死握住,恨恨道“你是不是嫌我老了”

云烟立刻闭了嘴,无奈的起身慢慢爬到他身前去,被他一把搂住,揉在怀里。她抬手轻轻去摸他脑门,摸摸他发辫,再摸摸他的耳畔。

他有了江山,也有了责任。有了皇权,也有了华发。老是真的老了些啊,快五十岁的人了到底不是年轻那会了,只是这脾气,倒是一点没变。

而她的容貌变化确实不大,随着年月过来,已经几乎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年龄。他乐于看到她在他的呵护下,不受风吹雨打容颜不改,可又日渐看到彼此的差距,又更怕自己老去。他不说,她却懂。

她在他怀里仰头轻轻道:“你会不会嫌我不如别人出身好,会不会嫌我不如别人漂亮?”

他低沉道:“怎么可能?我还没说原谅你,你又来气我?”

她搂住他颈子把脸埋进去哽咽道:

“是啊,怎么可能。我只盼你再老些,等到我们俩都老到白发苍苍,牙齿掉光,再也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俩,手牵着手晒太阳,然后一起……”

雍正双手捧着她脑后,重重的亲住她唇一下又放开,声音也有哑。

“在我的天下里,你是帝妻,唯一的。你想说什么,做什么,全凭你高兴,总归有我。”

云烟在他怀里蹭蹭他唇角,轻哑道:

“我不是怕你不理我,不是怕你不要我,我只是不想因为一些可以预见的事情赌气或为难,伤害感情,也伤害彼此。我们大半辈子夫妻,就是相互爱惜才走过风风雨雨。世界上多少人,能共患难,而不能共享乐,就是忘记了一如既往的互相珍爱,而变得面目全非。”

雍正抵住她额头不住的点头,摸着她脸颊,无比的眷恋。

“你说的一点不错,你这么多年一直是个最通透的人,比世上多少王侯将相看事情都明白。可你知道吗?我想给你的,远比你已经接受的更多。”

“你怕你提了老八老九的事情,我会生气,你怕你开口反对年氏从葬的事情我会为难。”

这个男人,总是敏感又睿智。

云烟咬唇低声道:“你真要……”

雍正故作不解道:“不给年氏从葬?”

云烟嗔道:“老四!”

雍正听她这么叫倒是被顺了毛,但见她这么着急,不由得声音又不悦了:“你就那么在意”

云烟无奈道:“刚说不生气,好好的又吃什么飞醋”

这不还没提呢,又生气了。

雍正不说话,云烟只好贴到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他偏过脸来挨到她脸颊暖昧的擦过去道:“不许反悔”

云烟点点头。

雍正缓缓正色道:

“他们同是圣祖之子,也至少救过你,我没有忘,虽然我早已经用无数人命还给过他们,我也依旧不会杀他们,但这辈子我也不会放他们。老八在两朝间为了争储夺嫡所做下的罪行罄竹难书,你以为老大和老二的事情,谁才是幕后黑手,十三被牵连圈禁谁才是罪魁祸首,如果十三不是为了保护我,一人扛下罪责,我根本不可能全身而退。老八培植的门生党羽遍布全国,老九敛聚的资产已经富可敌国,我大清皇权不是儿戏,你应该懂我。”

事到如今,还能再说什么。是的,不杀,已经是最大极限,但高墙圈禁一生对于如此骄傲的八九二人来说,也许已然失去了生命的意义,是绝望。这样的绝望,无人可救。

云烟自他怀里仰看他,默然道:

“其实,我自始至终只有一句话:有朝一日……让我去送他,最后一程”

雍正的目光缓缓对上她,又别过脸去,半响不说话。

让他这样的男人答应这样一个要求,真的太艰难。她也明白。

云烟一直等着他,动也不动。耳边终于传来一声:“好”

酷暑炎夏,事情比预料中恶化的更快。

八月二十七日,是九阿哥允禟“塞思黑”四十四岁的生日。这一天卯时,日出破晓,他在直隶巡抚衙门之前四面高墙的保定禁所内,病逝。

有人传他是不堪受辱,服毒自尽,也有偷偷传闻是当今雍正帝下毒赐死。

当这个消息报到圆明园九州岛清晏内,雍正沉默了下才挥挥手让人退下。他慢慢站起身来转过头,云烟一身白色晨缕已然赤足站在西暖阁门帘边。

只剩殿内的自鸣钟,滴答滴答的走着。空旷又孤寂。

朴素的马车徐徐的走着,谁也不知道里面坐的是当今天子。从圆明园去宗人府在北巷禁所的路显得异常漫长,云烟趴在雍正怀里,默默的不说话。他也紧紧抱着她,坐在马车中闭着眼。

到了禁所大门前,俨然是重兵把手,密不透风。马车刚刚接近,门前亲兵已然严阵以待,大有不放一只苍蝇通过的意思。禁所主事已然接到通知迎出来,便服打扮的苏培盛坐在马车前从怀中掏出腰牌一亮,主事甩袖跪地叩首,所有亲兵立刻整齐的树立兵器,齐刷刷跪地。

马车里传来一声低沉又不怒自威的嗓音道:“起吧”

主事和所有亲兵听得天子御令才起身来,目送这辆马车进去。进到院内,雍正抱了云烟下马车,往高墙后院走去。

无法逾越的高墙,所有的门均被封死,像铁桶一般。这是第一次,雍正命亲兵砸开了封死的大门。

云烟往前走了一步,却被一只大手紧紧抓着。她缓缓转过身,把另一只手放在他手上道:“我自己进去……你不必陪我”

雍正依旧死死抓着她手,哑声开口道:“如果可以,我很想反悔。我应该说,万一他会伤害你……”

云烟微微扬起唇角,笑容里带着些平静的哀伤。

“可你不会,你知道他也不会。”她抬手摸摸他脸颊,“等我出来。”

雍正终究没有反悔,他还是放开了手,目送她纤细的背影走进了高墙中大门内,看她停在屋前站了一会,抬手在门前轻轻敲了三下,推门进去,合上门……密密麻麻的亲兵沿着屋外将屋子团团围住。

搭在拇指和四指手间的怫珠忽然断了,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般在空旷的门前散落了一地,狼藉的滚落在他足上的龙靴旁打着转,最终归于静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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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烟轻轻推开门进屋时,那个熟悉却消瘦许多的背影背对着她坐在塌边,他的背影依旧傲然挺直,而脑后的辫子已经凌乱而银白。

一夜白头,这种滋味,没有经过的人是不会懂的。

云烟轻轻合上门,慢慢走近他面前,他依旧没有动。

云烟走到他面前缓缓停住,目光一触及他消瘦而苍白却依旧漂亮惊人的面孔,惨白的唇角布满血丝的双眼,脑门前一层狼狈的青茬,已然鼻子一酸,心中如钝刀凌迟一般隐痛。

“八爷……”

这哪里是那弯弓射狼天人之婆的八王,这哪里是那个海棠树下玉山倾倒的八爷。这皇家,弱肉强售,手足相残,最终就是,如此结局。

他们彼此间的目光对上。

不知何时,泪水已然无声无息的沿着她的面颊滑落下来,砸在地上。

“这是你第一次……为我流泪。”

他开了口,声音却再不是当初的温润,而是如砂纸刮过般的低哑,只是语气一如是当年模样。

云烟闭上眼缓缓蹲下身,目光落在他满是尘土的靴子尚。他却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惊得她起身帮他拍背,又抽出绣帕给他,他先是挡开了,云烟再一次送到他唇边,他苍白瘦削的手接过帕子捂着唇剧烈的咳了一会才平息下来。

云烟扶着他,目光触及他手间的帕子,那绽放在帕间的点点殷红让她的心已然掉人万丈深渊。

八阿哥苍白的唇角却笑了,眉宇间竟还带着久违的倾城之色。

“我没想到,最后一个来送我的会是你。我更没想到,他会允许。”

云烟闭了闭眼,泪光强忍在眼眶和眼角间徘徊,终究哑声道:“白哥已经不在了,如今来送你的是云烟。八爷说对吗?”

八阿哥点点头,“是云烟……一直都是……遇见时是,离开时,也是……如果老九还在他一定……咳咳……”

云烟的泪再也忍不住,她背过身子紧紧捂着唇,用牙齿死死的咬住自己掌心的上缘才能让自己不要哭出来。

八阿哥看着她,勉力想要抬手去扶她,却在半途中缩了手。

云烟转过身来,双目已然红了一片。她见八阿哥正抬手去颈下拽什么,还没看清楚。他已然将手递过来,她怔怔的张开手心接住。

温热。

他苍白的手移开来,触目的情景落入她眼帘里──

这也是一块玉佩,红色的绳子,羊脂白玉,细腻又温雅的雕刻着一个“禩”字。与她颈间那个“禛”字玉佩,几乎一模一样!

“康熙四十七年,你在我书房里那天,我就想为你戴上……可终究……只能将它攥在掌心里,看你去寻那块“禛”字玉佩……看他将你抱走……咳咳……

这其实是我们出生被赐名时,每个皇子都会得到的一块玉佩,从不离身,如今我要走了,你若不喜欢……出去后就丢了吧”

云烟收起手掌,将玉佩死死握在手心里,感到手心中如一团火般烫的五脏六腑都疼了。

“八爷……是因为良妃娘娘吧……”

云烟抬起眼,眼角里的泪像穿越了岁月的尘埃,恍然如梦。

“很久前,我一直都不明白,一直都不明白,也从不相信。后来我恢复了记忆,我才明白,是因为良妃娘娘。”

八阿哥笑了,他的眼神里也似乎回到了从前的记忆中,他的声音身哑,很勉力,一字一句却像在回忆着一生般慎重。

“也许,从初遇时你躲在青桐树后我记住你,是因为我额娘。历史是如此惊人的相似,可你们的选择却截然不同……她故意让圣祖皇帝发现了她,而你却死死的躲开了我和他……你不知道我有多生气……不知道气的是你,还是自己……我努力想证明你是错的,却发现自己越来越相信你是对的。你跪在我面前请罪时……你求我放过你时,我真的想过放手……可是你策马奔来木兰狼群中摔落在我面前时,我已然知道自己放不开了……太多年了,后来的事情,我做错了很多,也有做对的,如今想想却不再后悔,我这一生……知足了”

云烟脑海里闪过他年轻时的样子,丰神俊秀让万人倾倒的温润,狠戾果敢坚毅不拔的冷酷一切就像前世的事情,别人的故事。

原来,他竟是真的。是真的。她一辈子也没有相信过的,八爷的真心。

滚烫的泪滴在手背上,滴答一声。她抬起左手将玉佩塞进右袖里,又用右手去够左袖口里带着的东西,拿出来俨然是一把很小的紫檀木梳。

云烟起身站在他身后,帮他轻轻打散发辫,从前一头的黑发俨然已经整体发起了一片银光,灰白而凌乱。

他是应该体体面面的,这才是八阿哥这样天生美丽男子的样子。

她一点点帮他梳齐凌乱打结的长发。屋外的阳光透过被砸开的大门照进窗前来,照亮了屋内,连空气中舞动的灰尘都像是有生命的。

他的长辫第一次在她手中,却整整齐齐服服帖帖的被打理好,安然垂在他已经消瘦的背脊后。他的衣衫,他的靴子,云烟都蹲下身子为他一一整理好。

“如果……”云烟默然哑声张开口。

“不……我不要你去求他……也不用……”八阿哥又开始弯着身子剧烈的咳起来,云烟扶着他,甚至轻拍着他在小榻上躺下,他却咳得越来越凶,越来越多的殷红染红了他手间的她的帕子,让云烟肝胆俱裂。

“老九已经走了,一直在等我……你知道他这个人的,其实,最怕孤独。”

八阿哥的唇角带着未干的血迹,染红了些苍白的唇,竟显出些当年绝艳的风华。

“我不可能跟他……保证什么,我也不可能……再活在这个世上……归隐山林了……他对你好吗?”

云烟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泪水像断了线般捂也捂不住,只能拼命的点头。

八阿哥带血的唇角有些释然,他的声音越来越黯淡而费力。

“他虽然……心狠手辣,但我不得不说……他对你……是真的……他杀朱紫凝满门,灭年氏一族……是为了江山…但其实也都和你有关…老九不懂他……为何…不给你……封妃……我……懂……因为…在他心中……你……不是…不是嫔妃……这辈子……我什么都争不过他……下辈子……”

云烟握住他冰凉无力的手掌,泣不成声。“八爷……”

斜靠着的八阿哥努力回握她的温暖的掌心,通红的目光中似乎也泛起水光来,也停在她脸上。嘶哑的嗓音里虚弱又无力。

“云烟……叫我一声……好吗”

云烟知道他的意思,她明白。这是这辈子的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他这样要求。

她哽咽着一声轻唤,语不成调。

“胤禩……”

不是八爷,不是允禩,更不是阿其那,他是胤禩,一直是。

八阿哥缓缓闭上眼,分明有一滴晶莹的东西顺着眼角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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