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铭风看了她一眼。她似乎这才意识到什么,讪讪地走开。
这个住了十多年的家,他不过一年没回来,第一感觉就已是陌生。除了自己房间里的摆设原样未动,其他的种种痕迹,都显示着这个家已经有另一个女主人存在了。乐铭风把自己房间的门关上,在床头呆呆地坐了会儿。
床前有一块留言板。上面还钉着很多他以前的记事贴,随手涂的一些曲子和几张卡片。
其中有一张卡片特别大,很显眼。仔细看,原来是莫雅菲送给他的圣诞卡,落款处画着两颗穿在一起的心。他伸手把它扯下来。还以为当时把所有和她有关的东西都销毁了,原来还漏了这个。
拉开窗帘。阳台上的风有些大,乐铭风没有出去,点燃了一支烟。烟雾中,满城的灯火,和着记忆一起扑面而来了。
“这次比赛有提洛音乐学院赞助呢,前十名都有奖学金,可以去维也纳!”莫雅菲第一次提到那比赛时,兴奋的笑容是他第一次见。
“我六岁的时候就梦想去读提洛啦。”她说这话时一脸憧憬,又拉住他手,“参赛名额肯定是你的,还有个备选名额,我让我爸替我争取下。不行我也可以自己申请自费去读……”
当时的计划,像所有恋爱中人会做出的一样,是两人一起去维也纳留学。因是国内的比赛,按程序由各个院校推荐参赛人员,而以乐铭风当时的状态,闯进全国前三也决不在话下,自然是艺大推荐参赛名额的不二人选。莫雅菲的水平虽然也有可能进前十,但若以备选名额参赛,怕是根本没有进决赛的机会。如果她不能通过这次比赛获得奖学金的话,自己申请提洛学院的难度也非常大。
于是乐铭风暗暗做了个决定。他十三岁时曾赴奥地利参加比赛,维也纳某音乐学院的钢琴教授非常欣赏他,还邀他去那里深造。乐铭风便写信过去,附上自己的演奏录像,询问教授是否可以得到学习位置。他打算,只要一收到教授的邀请函,就和老杨讲明情况,把他的参赛名额让给莫雅菲。
这事情他没告诉莫雅菲,哪怕是一起练琴时笑得太开心被追问也没说,只暗自兴奋,觉得这将会是个最了不起的惊喜。再没有比给心爱的人惊喜更快乐浪漫的事情了,不是吗?
可是生活里很多事情,往往只是惊,没有喜。
信寄出后的第三个周末,他发现了妈妈的外遇。他请了一个星期的病假,缠着满手的绷带回家找老爸。医生说他那只打人的手伤势一点儿也不重,可他的好几个指关节都又疼又肿,简直像沾上了有毒的东西。乐铭风甚至不无恶劣地想,做第三者的男人想必都是像西毒和他侄子这号的,一身毒到处害人,最后自己也不会有好下场!
然而老爸根本不在家。那些天他一直在公司里连轴转,一笔货出了问题,近百万的资金砸在里面。要债的人把办公室的玻璃墙砸得粉碎,乐爸在拉扯中被推了一把摔在地上,小腿骨折住进了医院。
那一个星期,乐铭风的人生天翻地覆。莫雅菲打来电话时,他刚刚陪老爸吊完点滴,手里是一份妈妈寄来的离婚协议书,心情糟到极点。于是把家里的事都跟莫雅菲说了。下着大雨的那个夜晚,他记得她的声音柔和而真诚,让他安心了许久。
十天后乐铭风回校上课,发现校园里很多人对他行注目礼。他一直都是被关注的对象,只是这一回,大家的眼光变成了同情,似乎还有些幸灾乐祸。终于他被老杨叫去,才得知他的参赛名额已经由莫雅菲取而代之。
校长说,怕你家里出了事,比赛时会状态不稳定。老杨长长叹一口气。
乐铭风想,也许他并不在乎他的家事众人皆知,他父母的离婚变成食堂里佐餐的谈资;也不在乎他自己失去那个比赛的资格,或者被人看作有抑郁倾向的钢琴师,再弹不出优美的音乐。也许他在乎的,只是那个最信任爱恋的人,在这一切发生之后,甚至不曾有过一句解释的话。
莫雅菲去比赛的前一天傍晚,他在校园里遇见她。初夏的风热烈悠长,她看起来一如既往的美丽。他在原地站定了,看着她。想,只要她来解释,说什么他都愿意相信她,原谅她。然后告诉她,他收到了教授的邀请函,只是暂时爸爸拿不出钱来供他留学,也许他会晚一个学期去维也纳找她。
可是她没有。站在那儿,眼神躲闪。乐铭风等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那是他人生中最灰败的一个夏天。不说话,成天泡在泳池里。大曹常常来陪他,也不说话,在水里来来回回地游。有时他们会待到天黑,看夏夜的星星慢慢在头顶明亮起来。也许在那里,才会有所谓永远,而所有人间的誓言,是不是都无法穿越这数万光年的旅程,都会堙没在浩瀚无边的黑暗里呢?
夜色早已在眼前浓重,亮着一片繁密的星星。乐铭风把烟头摁在窗台上。用力把那张圣诞卡折成飞机,他把它掷了出去。风呼啦啦地吹着,这只飞机在空中翻了两滚,竟又转了方向飞回来,一头撞在小阳台的墙壁上,簌簌着,跌在了他的脚下。
三十三 想唱歌
三十三
钟晓燃小时候被蝎子蛰过。长大后,她常常会生出种感觉:生活里有很多讨厌的人,害怕的事情,会像蝎子一样,藏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当你全神戒备时,它不出现,却在你以为躲过它的时候,突然竖起尾巴上的毒针,给你致命的一击。
早起接到向宇的电话时,她还没意识到,这一天的遭遇战已经拉开了序幕。放下电话她就往band房赶,因为向宇说当天下午有一场试唱,是他一直在联系的本市某夜总会,原先驻唱的乐队合同已满,正急需一个新的驻唱乐队。钟晓燃知道向宇为此事已经奔波了很久,于是什么也没多问就赶去排练,虽然当晚还有比赛,不过参赛的曲目已经成竹在胸,她一点儿也不担心。
乐队的其他人似乎也比往常兴奋,在band房里热烈地讨论着要唱的歌。据说这家夜总会鼓励他们自己创作,常去的客人里有很多是音乐圈的人,不少乐队和歌手都在那里被发掘……
“晓燃你主唱吧!我给你和声!铭风不在,键盘的部分我替他来,咱们先别告诉他!”小曹叫。
“对啊,”连一向沉着的向宇都免不了激动,“咱们把这个据点拿下,也给他个惊喜看看!”
快歌自然是选那首《夸父》,又选了一首抒情慢板。钟晓燃和他们一起排了两遍,对自己的声音状态非常满意。直到大家坐车到了夜总会后,见到还有好几支来试唱的其他乐队,才稍稍冷静了些。
“没事,咱们一定是最棒的。”向宇说。
等了一会儿,试唱还没开始,钟晓燃便去找洗手间。因是下午,夜总会还没开始营业,走廊里空荡荡的。好容易才看见了女士间的标志,钟晓燃走进去,有个女生正在洗手,闻声抬头看了她一眼。
这一个照面,钟晓燃竟有种血液凝固的错觉。
长发,弯弯细眉,一双微微含笑的眼睛。居然是莫雅菲。
钟晓燃想,她不会认错的。因为她站在那里,简直和当年没有什么两样,同是一袭淡雅的长裙,水莲似的亭亭玉立着。只不过这一刻,她的神情有些冷漠,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钟晓燃迟疑了一瞬。不过就是这一瞬,莫雅菲再次抬眼看她,脸上已换了笑容:“咦,你不是……”
她抽了纸巾擦手,然后一拍掌,恍然大悟似地:“我想起来了,你在Blue唱歌的对不对?”
钟晓燃还怔着,莫雅菲已经走上一步:“你忘记了?有人要你喝酒,我换了杯水给你——”
她居然记得。她居然认得她。钟晓燃一时太过惊讶,来不及细想,忙回她一个微笑:“我记得。都没有谢谢你呢。”
“咳,举手之劳。”莫雅菲摆了摆手,饶有兴致地打量她,“你现在到这里唱歌了?”
钟晓燃随口答她,心里却只盘旋着一个问题:她怎么会在这里?按照段倚灵说的,艺大流传的旧闻,不都是说她去维也纳留学了么?
耳边却听莫雅菲说:“我记得你唱得挺不错的,现在在学声乐吗?”
“嗯。”钟晓燃看看她,终于还是说,“我现在在艺大。”
“啊,那我们是校友啦。”莫雅菲扬起眉毛,又惊又喜的样子,“我刚从维也纳回来,还没去艺大看过呢。嘿,琴房楼还在修吗?”
连问了几个艺大的问题。钟晓燃答着她,心里却越来越不安,越来越觉得荒唐:她到底在干什么?和情敌叙旧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莫雅菲却似丝毫未觉,像老朋友一样聊着,只在最后一个问题时微微垂了眼帘:“对了,你知道乐铭风吧?”
钟晓燃打了个颤。莫雅菲看看她,笑容格外的甜美:“怎么,他已经不是艺大的风云人物了吗?他以前……算了,反正我要去找他的。”
“你……要去找他?”钟晓燃脱口而出。
“对啊。”莫雅菲拉开门,转脸朝她一笑,“他是我男朋友啊。”
钟晓燃一开口,向宇他们都觉着了不对劲。《夸父》这首歌最需要气势,那种最奔放坚定,洋溢着热情的唱腔,她在排练时明明唱得好好的。可此刻试唱开始,她竟似有些神不守舍,怔怔地站在那里,声音也有些不稳定。小曹忙多加了几句和声,直到第二遍副歌,钟晓燃才像是进入了状态,不过整首歌的感染力显然已是大打折扣。
一曲结束,台下几个夜总会的负责人都没有说话。还有一首抒情歌,向宇咳嗽了一声,朝钟晓燃走近两步,低声问:“你怎么了?没事吧?”
她低着头,好一会儿才抬眼看他:“我想唱《黑色幽默》,行吗?”
心情低落的时候,这首歌的情绪是她最能把握的。见她咬着嘴唇不再说话,向宇点点头,和乐队的其他人简单说明了一下。幸亏《黑色幽默》他们以前排练过,临场改唱应该问题不大。
这首《黑色幽默》,钟晓燃唱得比他们在KTV听过的那次还要情绪外放,悲伤如潮水汹涌澎湃,那一句“怕眼泪撑不住”,听得每个人都是心头一跳。这一曲唱完,台下的人交头接耳了一番,客气地让他们到外面等候。
向宇他们出来后就忍不住讨论:《夸父》虽然临场表现稍逊,不过足以显示他们的创作能力,《黑色幽默》唱得简直无懈可击,其他几个乐队的水平大家都清楚,于是觉得还是十拿九稳。然而片刻后里面的人出来,直接招呼另外一支乐队去签合同,只有一个人过来对他们说了声“抱歉。”
这个结果实在太让人沮丧了,大家都有点不甘心,又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看见几个人出来。向宇认得领头的那位正是负责人之一的彭先生,忙上前去叫了一声,却立马被几个保镖似的人伸手拦住。
“我只想问一下彭先生,我们的乐队哪里不合要求,这样的话我们可以想办法改进。”向宇尽可能冷静地说。
谁知那位彭先生摘了墨镜,朝他们扫了一眼,眼光停留在钟晓燃身上:“这个么,换掉主唱就可以了。”
所有人都愣了愣。钟晓燃没抬头,紧紧地抿着嘴唇。彭先生慢条斯理地吹了吹墨镜上的灰,又加一句:“你们的主唱应该去趟韩国,嗯,我认识几个不错的整容医生,要不要给你介绍?”
“你……”小曹瞪着眼睛,差点脱口骂出来,被向宇一把拉住。彭先生丢下一个冷笑,大摇大摆地走了。
“我靠——这人渣,真想揍扁他!”小曹小洛一路骂着出来,连阿黎都说了句:“如果负责人是这种德性,我还真没兴趣在这驻唱呢。”
倒是钟晓燃一言不发,到门口时才站定了,说:“对不起。”
“你道的哪门子歉啊!”小曹叫。
“晚点跟你们解释。”钟晓燃说,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先走了。”
大曹刚拿到驾照,借了朋友的车开得心惊胆战,紧赶慢赶到了夜总会,发短信给向宇问他们在哪里,得到的回复却十分简短:不用来录像了,试唱已经结束,我们落选了。
他在夜总会的地下停车场刚停好车,接到这样的短信真有点要吐血的感觉。正想拨回去,却听有好几个人朝这边来,脚步沉重,明显是男人。
却有一个熟悉的女声叫:“彭老师。”
大曹心里一跳,探头看去,真的是钟晓燃。她显然是跑来的,喘息未定,额上有汗水闪亮,开口却仍是平静清晰:“如果我退出乐队,你会让他们驻唱吗?”
领头的男人转了身,大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他嗤地笑了一声:“嗯?你这是在求我?”
“彭老师,”钟晓燃神色有些窘迫,脊背仍挺得笔直,“以前的事,我愿意道歉。但那些和我的朋友无关……他们什么都不知道的。请你……”说到最后,她低了头,声音已然微微颤抖。大曹的手不自觉地抓紧了车门,几乎就要忍不住冲过去。
那男人有一会儿没说话。然后他叹了口气:“钟晓燃。老实说我都奇怪,你怎么还有胆子来求我。我告诉你,以前的事就算我不跟你计较,张老板他们那儿也没那么好说话。人当时气得心脏病都差点犯了,放话说让你以后甭想在这地界儿唱歌。你小小年纪,做事够绝的,可这个圈子有它的规矩,你清高,那就别混。我也跟你说句实话,就你的性格,不适合在这个圈子混。”
钟晓燃抬起头来。停车场灯光昏暗,可她的眼神依然水一般清亮,欲言又止。那男人摇了摇头:“你呢,是唱得不错,可这就是现实,梦想什么的,都得付出代价。我也跟你直说了吧,电视台这个比赛,再往下就没你什么事儿了。”
他说完就上了车。钟晓燃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它开走,一动也不动。
“到底怎么回事?”
“那家伙是谁?凭什么说那种话?”
大曹开着车,一边连声发问。钟晓燃坐在副驾上,从上车起就不吭声,一直怔怔地望着窗外。大曹心里越发着急,摸出手机来:“那我打给铭风,让他跟你说。”
钟晓燃这才扭头看他一眼:“不要打给他。我没事。”
大曹忍不住:“你这像没事的样子吗?到底怎么了?”
钟晓燃低着头:“我以前得罪了人,现在又遇上了。”
“是那什么张老板?谁啊?”大曹回忆着听到的对话。
“我不记得了。”
大曹差点把油门错踩成刹车。趁红灯,他转脸看她,却见她紧紧咬着下唇,脸色苍白。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心里只觉得烦躁无力:“我送你回寝室?晚上的比赛还去吗?”想起刚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