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旭承认他说得没错,可饶是他真想打开锁仙台,此时也是有心无力——以他的修为,与严争鸣自可一战,可这时候闯入狂暴的剑风中,闹不好要落个两败俱伤。
就在这时,锁仙台上的程潜忽然一矮身跪了下来:“师兄,我求你住手吧!”
他这一跪,严争鸣本来漠然的眼珠里忽然有光华一闪,原本长虹落日般的剑气已经成了型,随着他一滞,竟然停在了空中。
程潜:“你不想活了么?”
在众人的鸦雀无声中,那漫天剑气终于缓缓散开,化成一缕清风,退入严争鸣佩剑之中。
严争鸣沉默了一会,低声道:“打开困龙锁。”
在场众修士们互相看了看,白虎山庄的长老忙率先上前一步,说道:“我这里有一把钥匙。”
三十六道困龙锁分别由三十六名受邀而来的修士保管,有他这样一带头,其他人立刻纷纷效仿,就连卞旭都在迟疑了片刻后,不情不愿地抬手唤出一把钥匙,丢给身边一名弟子。
随着一环一环的困龙锁打开,程潜身上凝滞半晌的真元终于重新转动起来,他周身经脉仿佛干涸许久的河道中蓦地涌入了河水一样,被撑得有些发疼。
那卞旭干咳一声,正要说什么,突然,北天有一道乌气直冲云霄,转眼盖住了大半天光,众修士头顶大殿已经分崩离析,视野反而清晰了起来,他们齐齐回首望去,只见乌云翻滚中有一条龙的身影若隐若现。
有人惊呼道:“南疆魔龙!”
这时,一只周身是火的大鸟呼啸一声赶上山来,停在已经变成废墟的大殿上,李筠气喘吁吁地从鸟背上一跃而下,见了此情此景,竟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自言自语道:“那不是……这到底怎么回事?”
如狂风卷浪似的翻涌着的乌云中,韩渊的声音如闷雷似的远远传过来:“朱雀塔是我毁的,大心魔也是我放的……是哪个无名小卒胆敢冒领本座的功劳?”
他说话间,十州山附近黑气翻滚不断,山脚下竟仿佛追来了一大批的魔修。
李筠总算把气喘匀了,忙讪笑一声交代道:“来路上碰见了一大帮魔头,一路把我们俩追得屁滚尿流的。”
在场没有人理会他这一番自嘲。
四方剧烈的魔气无边无际的弥漫而去,锁仙台上“笃笃”震颤,魔龙放声大笑道:“这天下早该改天换日了,与我同去折腾它个山河变色——”
八方群魔,一呼百应。
魔龙巨大的爪子在云间划过,仿佛一爪掏烂了天,大雨顿时如漏般倾盆而下。
山上狂风骤雨,山下群魔乱舞,十州山上乱成了一团。
庄南西大步上前,用力一抹脸上的雨水,朗声对严争鸣道:“前辈!晚辈孤陋寡闻,以前未曾听说过扶摇派大名,可方才不是有人说扶摇逢魔必斩么?眼下天下大乱,谁能置身事外?”
不知是不是程潜的错觉,他觉得严争鸣的身体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
庄南西慷慨陈词道:“诸位前辈,请以大局为众,放下各自间的小龃龉吧!”
程潜蓦地扭过头去,仿佛穿过了倾盆的雨幕与浓重的乌云,与韩渊的目光在空中相遇,那一刻,他听着耳边修士们卫道的宣言,心里忽然升起一种感觉。
再也回不去了。
隐匿多年的扶摇派在这种时候重新出现在世人眼前,也再次落在了风口浪尖上,而他们曾经最爱躲懒捣蛋的小师弟也渐行渐远,再回不去了。
每代必出之妖邪,逢魔必斩之祖训。
“逞英雄的都让开,”就在这时,唐轸突然分开人群大步走了过来,“没见他都快站不住了么?”
他话音没落,严争鸣忽然毫无预兆地一头栽了下去。
程潜再顾不上胡思乱想,手忙脚乱地伸手接住了他,只觉触手一片冰凉,严争鸣的呼吸低浅,好像都感觉不到。
庄南西呆了呆,这时,一个不认识的修士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道:“请……请前辈随我来,十州山上有地方休息。”
唐轸道:“劳烦带路,这疯子方才被困龙锁震伤了。”
说完,他递了个眼色给手足无措的程潜,示意他跟上。
程潜忙抱起严争鸣,李筠和水坑也急忙跟了上去,漫山的修士,没有一个人敢拦。
程潜飞快地追上唐轸:“唐兄,我师兄他……”
“快别问了,”唐轸用近乎耳语的声音道,“当时是我见白虎山庄召唤弟子,前去打探后给你师兄他们报的信,他除了锁仙台位置,还问我要了一个禁术。”
程潜心口一紧:“什么?”
“短时间内将自己修为提升到极致,事后忍受三倍反噬……唉,我还以为你师兄这人挺随和的,”唐轸皱眉道,“早知道他这样,我才不给。”
程潜呆住了。
他一时间心神巨震,看着严争鸣憔悴的脸,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恍惚间,庄南西说过的一句话盘旋在他胸口,呼之欲出——
世上的事,只要不违道义,没有什么我不能为他做的。
作者有话要说:卷三终
☆、第73章
听说在那天夜里;西行宫门口豢养的深潭蛟死得浮起一片白花花的肚皮。
锁仙台的大殿被崩成了渣;困龙锁一撤;原地就只剩下了一个空荡荡台子;被瓢泼大雨一通冲;流下来的水都带着血腥味。
十州山下的妖魔鬼怪们无头无尾地闹腾了一宿;各自为战,与山中修士们冲突了数场;打得昏天黑地;山林间的野兽望风而逃;山下无数村寨被波及;偏偏此事并非流寇与强盗作乱;官兵们非但一概管不了,还得跟着老百姓一起逃命。
朝廷反应不可谓不快,隔日天衍处便派了人来,可惜起到的作用也只是聊胜于无——出身名门的修士们自视甚高,哪个听朝廷调派?南疆那一群魔修们更是行事颠倒,人数众多,闹一场换一个地方,也看不出有什么诉求,完全就是纵着性子祸害。
天下盛景的十州山下遭了大难,有野殍千里、白骨遍地,尸毒与疫病污染的水源流毒甚广,无数凡人百姓流离失所。
各派修士打起架来不管不顾,来回引动天地清气,弄得当地五行混乱,时而发水,时而着火,转眼间晴天里落了雪,雪里又长出被强催出来的夏花,病病歪歪地跟泥土里不明所以的寒蛩面面相觑。
阴阳颠倒了三四天,终于引来了天地震怒,其中一道神雷将锁仙台一分为二。
这仿佛预示着一个神魔混战、秩序崩坏的开始。
卞旭丝毫没有停留,从锁仙台上下来就直接转身回了玄武堂,之后立刻宣布闭关,谁找也不肯再露面。
白虎山庄的庄主本人从一开始就没出现过,无论是暗访南疆,还是处理锁仙台上的事故,都只派了一干弟子与一个急了就骂人“龟儿子”的长老,一度甚至传出谣言,说白虎山庄庄主之所以不露面,其实是早就陨落了。
至此,当年镇守四方、如同四条天柱的四圣们陨落的陨落,沉寂的沉寂,随着他们黯然离场,一个漫长而平安的时代好像也已经过去了。
天下动荡,凡人与修士人人自危。
千丈高楼与笙歌不夜的繁华好像冰上一层华美而脆弱的浮雕,一盆沸水泼上去,当即便化了个面孔模糊。
不过这些事,程潜都没顾上理会了。
当日他径直和唐轸离开锁仙台,在十州山山腰下的一座简易客栈落脚,头一回见识了被自己的真元反噬是什么滋味。
反噬发作起来时,严争鸣额角跳出了几道青筋,好像随时要破皮而出,手掌无意中握住石床的床边,压抑不住的痛哼从喉咙里溢出来,半掌厚的石头床被他一下捏成了一堆碎石粉。
唐轸大声道:“小崽子们都出去,这不是玩的,没有元神的也躲远一点……唔!”
他话音没落,严争鸣身上突然爆发出一股巨大的剑意,来自剑神域的冰冷森然,任谁正当其面也受不住。
唐轸一口气没上来,脸色难看地往后退了几步,伸手按住自己翻腾的胸口。
整间客栈都在摇摇欲坠,顶梁柱上“噗噗”几声,那四溢的剑意无声无息,只是稍稍擦边,立刻就在木石之上留下一道数寸深的口子。
唐轸伸长胳膊一抓程潜的肩膀,枯瘦的手指狠狠地掐进了他肩头一处伤口中,程潜整个人一激灵。
“别愣着,我扛不住他的剑气,靠你了,不能让他的真元全部流泻出来,否则不但他肉身撑不过困龙锁的伤,这方圆几里都得被他波及,谁也跑不了!”
程潜立刻回过神来,周身真元不遗余力地四散而出,将整个客栈包裹在其中,形成了一张看不见的网,将严争鸣反噬的剑气困在其中。
可他本身就只会打打杀杀,替人疗伤也好、当助力也好,这种事他根本没干过,内府时刻承受着来自剑修无意识的攻击,还要小心翼翼地不给对方伤上加伤,双方顿时僵持在了那里,不过半柱香的工夫,程潜额角已经见了汗。
严争鸣仿佛受着千刀万剐一样,脱力地躺在石床上,哼都哼不出声来。
他似乎是醒着,眼神却是涣散的,意识挣扎沉浮片刻,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严争鸣徒劳地用已经痉挛的手指在空中试着抓什么,自觉用尽全力,却根本只有手指尖微微颤动,毫无血色的嘴唇开阖了一下,似乎是叫了一声“小潜”。
唐轸双手掐了一个复杂的手诀,下一刻,程潜便觉一阵温水似的清风汩汩地自他身边流过,腰间伤口与淤青被“那东西”扫了个边,顿时修复如初。
那阵清风原原本本地没入严争鸣体内,严争鸣微微动了动,后背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似乎是微许有了些意识,唐轸的脸色顿时像死过了一次一样灰败了下去。
唐轸趁他有意识,忙道:“严掌门,将你的剑气收一收!”
严争鸣其实听见了,只是有心无力,他觉得每一寸骨肉都被剃刀挑了下去,心里茫然地想道:“师父,练剑这么疼,我再也不想练了。”
唐轸满头冷汗地转向程潜:“不能耽搁了!”
程潜咬咬牙,突然强行收紧自己的真元,硬将四散的剑气推了回去,剑气在看不见的网中来回冲撞,他只觉自己内府与气海间刀兵尖鸣,一时有种被万箭穿心的错觉。
等在门口的李筠只觉里面突然爆出一阵强光,窗棂巨震,随后眨眼间漫上了一层冰花,冻得结结实实。
李筠将探头探脑的水坑往后一扒拉,一把推开冻挺了的客栈屋门——
程潜单膝跪在地上,紧紧地抱着严争鸣,一身破衣烂衫被血迹浸透了一半,*地贴在身上,李筠肝颤地上前一步,轻声叫了一声:“小潜?”
程潜似乎想站起来,脚下却踉跄了一步,李筠忙冲进屋里,将他扶起来:“你也太玩命了!”
程潜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暂时没事了。”唐轸狼狈地站起来,深深地看了晕过去的严争鸣一眼,“剩下的看运气吧。”
他们没有在十州山久留,程潜只是稍微调息片刻,第二天一早就借唐轸的飞马车返回了扶摇山庄。
飞马体态轻盈,胆子细小,吓得不肯跑,水坑只好亲自驾车,用两团彤鹤真火烤着马屁股,将两匹飞马赶得叽嘹暴跳,瞎家雀一样闷头乱飞。
唐轸早已经不耐劳顿,靠在一角睡了过去,他醒着的时候眉目温润,风度翩翩,睡着了却连气息都极低,周身散发着一种陈朽的鬼气。
年大大在一旁小鸡啄米,六郎一声不吭,李筠默默地靠着车门坐着,整个人被笼罩在一层说不出的心事重重里。
程潜抱着毫无知觉的严争鸣,靠着马车车壁,他从严争鸣的脸上看不出一点痛苦神色,好像只是不耐烦听讲经,在云山雾绕的传道堂中打个盹那样。
程潜想起小时候,师父让他住在清安居,是让他清静安神,少想那么多,那么为什么让大师兄住“温柔乡”呢?
是早料到了他这一生,只有年少时片刻的无忧么?
马车外风雨如注,彤鹤的真火好像一盏摇摇欲坠的风灯,微弱地划过湿漉漉的人间夜空。
这时,一直望着车窗外的六郎忽然打破沉寂,开口说道:“我发现自己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时,曾经有一度不想活了。”
他几乎不在人前开口,久而久之,众人都怀疑他被魔修附身后坏了嗓子,成了半个哑巴。
“凡人没什么不好啊,”年大大打了个哈欠,略微清醒了些,接话道,“生老病死,田园家常,到老了含饴弄孙,最后和列祖列宗一起葬在祖坟里,来世又是一个爹疼娘宠的小婴儿。”
六郎被面具遮住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沉沉地看了年大大一眼,低声道:“当凡人的滋味你不懂,你随意掐一个手诀,便引来风雨大作、洪水滔天,淹到哪里全然不管,山下的凡人呢,睡下的时候还好好的,早晨醒来一看,发现自己的家宅良田一夜间都毁了,一辈子辛苦置下不过这一点薄产,没了。”
年大大一滞:“这……”
“这些是比较幸运的,起码有命背井离乡,”六郎说道,“剩下的可能在睡梦中被塌下来的房子压在身上,可能被迸溅的刀兵误杀,或者拦哪个魔修的路,死无葬身之地……回头大家只会说那一战谁胜谁负,哪里的英雄斩杀了多少魔修,其他的没人会提。”
六郎低低地笑了一声,说道:“就好像人走在街上,踩死几只蚂蚁一样,一般人不会特意去踩,可是踩死了也没人会注意。”
“这没什么,”李筠恹恹地说道,“众生皆为蝼蚁,一部分又要将另一部分人当成蝼蚁,好暂时忘却自己也是蝼蚁而已,人间喜怒哀乐从不由人,活一天受一天吧……你看我们家掌门师兄,跨入剑神域的剑修,别人见了都躲着他走,不也照样每天活得很痛苦么?”
“痛苦”两个字仿佛拨动了程潜一根神经,他低下头,执起严争鸣一只手,按在那微弱的脉门上,他从前感受得到大师兄的辛苦,却从未觉得这人这样脆弱过,程潜只是在一边看着,就觉得心里坐立不安的难过。
程潜探了半晌,没有摸出什么所以然来,他自己一身寒凉的真元,又不敢随意探视别人内府,便也不管唐轸是不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