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自从在太平洋战争上失利,已经无暇南顾,军粮供给大不如前,所以唐十一送白米白面到宪兵部时,田中隆夫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唐老爷,我只让你交鸦片,你竟然连粮食也给皇军准备了?”
“大佐,你应该知道,皇军如果失败,抗日军队一入城,我这个汉奸肯定是死在第一的。”唐十一让田中隆夫安心收下粮食,“农田里多数是罂粟,所以只有这么些粮食了,大佐你勉为其难收下吧。”
“唐老爷,你可以叫那些农民开始种粮食了。”田中隆夫估计一下农时,的确要先把肚子填饱了才能赚钱,“但是种出来的粮食,要分七成给皇军。”
“好,我回去就跟他们交代。”唐十一自然不会告诉田中隆夫他早已经让农民把罂粟割了个干净,开始播种第二造粮食了。
唐十一在城外借招揽农民种田的藉口尽量照顾难民们的生计,而在城内,白文韬跟田中隆夫说他有办法“整顿广州市容”,就是开放防空洞作难民营,把难民都往那里赶,田中隆夫应允,十多天后,他再次上街的时候发现果真少了很多衣衫褴褛臭不可闻的乞丐,顿时觉得神精气爽,连连称赞白文韬好手段。
他当然不知道白文韬把难民们都赶到防空洞以后,并不是任由他们自生自灭而是跟从前警察局的手足一起偷偷运白粥馒头去救济他们了。
唐十一借着运鸦片入城的机会又偷运了一批白米到难民营,白文韬指挥手足把粮食收好后,拉着唐十一到难民营的一角去,“十一,有人想见你。”
“想见我?”唐十一皱眉,“怎么会有人知道是我送粮食的?”这事要是传出去被田中隆夫知道了,他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你就去见见他吧,没关系的。”说话间,白文韬已经带他绕过两条暗巷,从一处偏僻的入口绕到了防空洞的尾端去。
甫进地道,光线一下阴暗下来唐十一颇不习惯,慢慢走了几步才看见了微弱的电筒黄光,只见两个披着薄毛毯的人影背对他坐在地上,白文韬上前几步,拍拍他们的肩膀。
那两人转过头来,唐十一仔细打量了一下他们,惊讶地合不上嘴,“铭仔?!你怎么会在这里?!”
“十一!”
那两人正是几年前逃到了重庆罗志铭夫妇,罗志铭一见唐十一就忍不住红了眼,他转身朝他走去,唐十一快步上前扶住了他的手,“你怎么回来了?你们不是到重庆后方去了吗?”
“我们的确是到重庆去了,但是我们人生地不熟,本以为用钱财疏通了那边的军阀就好,谁知道那些军阀来了一批走一批,一年换几批,我们那些家底很快就被掏空了,所以就逃到香港去了。”罗志铭一低头眼泪就落下来打到十一手腕上了,“谁知道,现在又……”
“没事的,人活着,总有办法的。”唐十一拍拍他的肩,“你们不要继续在这里了,明天到我公司去,我万汇这么大的公司,总有些事情可以让你们做的。”
“你、你愿意让我们去万汇工作?”罗志铭很是意外,虽然他本来就想开口求唐十一给他个糊口的工作,但由他首先提出来,着实让他意想不到,“我们当初那样对你,你,你还愿意帮我?”
“你也会讲是当初了,现在时势这么艰难,难得还能见到你们这些儿时好友,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呢。”唐十一用力摇了他肩膀两下,“没事的,我们一定熬得过去的。”
“十一……”罗志铭扯着十一的衣袖扑通一下跪下了,大哭了起来,“谢谢你,谢谢你!”
“干什么呢!”十一连忙扶他,“你起来啊!”
“谢谢你,谢谢你守住了广州!”罗志铭哭着指了指刚才他们两夫妻在吃的白粥馒头,“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我想我们就算回到广州,也只有死路一条啊!”
“……你先起来。”唐十一用力把罗志铭拽起来,冷着脸说,“你记住,不要对任何人说这些接济食物是我拿来的,要不你小命难保,我也会惹上大麻烦。”
罗志铭连连点头,“知道,我知道了。”
“我走了,明天你到万汇来。”唐十一匆匆交代了一番,就快步跑了出去。
白文韬见唐十一神色有异,便跟着他走了出来,却见唐十一越走越快,最后竟是跑了起来。
夜里无故奔走可是会随时被巡夜的皇军开枪击毙的,白文韬连忙追上捉住他把他拉到骑楼底下去,“十一!十一!你怎么了?!”
“放开我!”唐十一使劲低着头往骑楼角落里缩,“你走开!别看我,别看我!”
“唐十一!”白文韬捉住他的肩膀逼他面对自己,却见他早已经双眼通红,眼泪流了一脸,“你怎么了?”
“我没守住广州……我根本没守住广州!”唐十一捉住白文韬的手臂,低着头呜咽,“我对不住唐家门楣,我对不住五千士兵,我对不住谭副官,我对不住你!我是送孤儿去香港了,那又怎样,他们还不是饿着肚子又回来了?我是拿食物来接济难民了,但是有更多无辜的人根本连广州城都进不来就饿死了!多好的白米,多好的白面,七成,却要给七成给那些萝卜头!我根本什么都没做好,我根本什么都没做到!我哪里守住广州了!我哪里守住广州了!”
唐十一涕泪俱下,越发激动,白文韬往前一步把他抱进了怀里,把他逼到了墙角落里,全然的黑暗中,唐十一再也站不稳了,颓然坐到了地上,白文韬也随着他跪下,把他的头摁在自己怀里。
“你要这么说,我也只能这么听你说了。”白文韬一下一下地抚着他的背,“我不知道你做得够不够好,但现在防空洞里至少一万个难民都在吃着你种出来的米熬成的粥,广州还不用像香港一样强行把人口遣散到别的地方去,这些是你做到的事情,就算没有人知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的。”
唐十一没有回话,他只扎在白文韬怀里压抑而用力地哭着,捉住白文韬的手指关节都泛白泛青了,好像要把这些年来忍下来的眼泪一次过哭光似的。
白文韬一言不发地让他哭,心里泛酸,唐十一啊唐十一啊,你这个傻瓜,大傻瓜,你那些心狠手辣到哪里去了呢,你对别人要是有对自己一半的铁石心肠,就不会把自己压得这么辛苦了啊……
唐十一哭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才推开了白文韬。他拉起衣袖擦干净了脸,使劲抽了抽鼻子,抬起头来,还好黑暗中,看也看不真切,“我要回去了。”
“嗯,我送你。”白文韬松了手,不让他难堪,拍拍衣服就先走在了前头。
唐十一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不多不少,伸手可及,却又明显地疏离着。
没有观众啊,到底在演给谁看呢?唐十一看着前面那熟悉的宽厚背影,一眨眼,又掉了一颗泪珠下来。
如果一直演着这戏,是不是有一天就能演到属于我们的镜合钗圆?
☆、第二十七章
秋老虎耍过最后的威风以后,天气便一天寒似一天了。唐十一看着那些只剩下茎秆的农田,眉心纠结。没有了,所有的粮食储备就那么多,再没有补给了。他不敢想象这个冬天会有多少人熬不过去,即使熬过去了,那些撑下来的人,又能等得到明年开春吗?
唐十一捏了捏眉心,背后传来敲门声,是周传希。“司令,有一个女人说想见你。”
“女人?是什么人?”
“她说……”周传希犹豫了一下,“她说她是你的小情人。”
“我的情人十个手指数不过来。”唐十一摇头笑笑,估计是那些露水情缘有求于他所以来拜访,一夜夫妻百夜恩,罢了,“让她进来吧。”
“是,司令。”
周传希遵照唐十一的话把那个求见的女人带了进来,唐十一却是觉得她很面生,绝对不是曾经跟他好过的女人,一下警惕了起来,“你是谁?”
进来的女人烫着时尚的卷发,一身素雅的蓝色衣裙,长得漂亮,却不是唐十一惯常交往的小姐所有的脂粉气,她看唐十一如此警戒,有点委屈地扁了扁嘴,“十一爷,你当真忘了我这个小情人了。”
“你……”听了那声音,唐十一倒是模模糊糊地有了印象,“赵玉莹!你是那个日文老师!”
“总算没让你白亲一口。”赵玉莹笑了,气氛缓和了下来。
“我不是把你送到香港了吗?你也被遣送离开了?”但观其打扮,又不像难民。
赵玉莹摇头,“是组织让我回来的,以财政厅厅长情人的身份。”
“情人?”唐十一顿了顿,“那你来找我,不怕他吃醋吗?”
“十一爷,我时间不多,就长话短说了。”赵玉莹打开手袋,从里头拿出了一个牛皮笔记本,“我完成任务,要离开广州了,但我怕自己不能成功逃出去,如果一个星期后你没有看到广州日报上刊登署名是小赵的寻人广告,请你务必把这个本子送到广西林浦县洛溪五十六号,就说是小赵送东西,放下就走。”
唐十一沉下了脸色,“我不能帮你这个忙。”
“十一爷,我知道你一定会帮我的。”赵玉莹上前几步走到唐十一身边,蹲□子来把笔记本塞进他手里,握着他的手,语气带着笃定的诚恳,“广西林浦县洛溪五十六号,小赵来送东西,放下就走。”
唐十一用力抽回手,闭上眼单手扶了扶额角,“我找人护送你走。”
“十一爷,被捉到了你就是现行,逃不了的,不要冒这个险。”赵玉莹抬着头看唐十一,“日本在太平洋上吃了大亏,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很快,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的了,我们会一定能够熬到那一天的。”
“能熬到那一天吗……”唐十一叹了一口气,一边捉着她的手臂扶她起来,一边就喊了周传希进来,“周营,把这个女人护送到她的目的地,不能有一丝差池。”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她不是我情人,是抗日情报人员。”
周传希本也奇怪怎么有女人山长水远跑到番禺来找旧情人,如今知道了赵玉莹的身份立马就肃然起敬,端正地行了个军礼,“周传希一定完成任务!”
赵玉莹连忙摆手,“周营长你别这样,我受不起呢!”
“客套话就省了吧,周营,事不宜迟,你赶紧收拾一下,准备护送赵小姐离开。”唐十一转过头来皱着眉头对赵玉莹说,“我不会给你送这个信的,所以你一定要安全到达目的地,知道吗?”
赵玉莹怔怔地看着这个男人,现在她才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要来找他,五年前那个只知道风华雪月的纨绔子弟,已经悄悄地成了能够委托密函的可靠男人了,而最让人吃惊的是,你不刻意去想的话,根本不会发现。他不是那些轰轰烈烈地一仗成名的英雄,而是一锅慢慢升温的暖水,终有一天敌方会因为忽视他而被烫个皮开肉绽。
“好,十一爷,我答应你。”赵玉莹忽然也立正了,向他敬了一个军礼,“赵玉莹一定完成任务!”
周传希带上了尽可能多的枪支弹药以后,就护送着赵玉莹到番禺郊外一个专门用来装卸货物的码头。一路走来多是村野住民,一年多下来也对周传希见惯见熟,于是也没人怀疑他到此作甚,周传希偶尔还跟路边的摊贩说两句家常,好让两人看起来像是朋友出来闲逛,以免在码头附近巡逻的日军疑心。
“喂!那里!两个人!”
果然,一靠近渡头,就有日本士兵喊住他们了,他们用生硬的中文说着一些不成句子的单词,“这里,干什么?出入证?”
“长官好,我是唐老爷的手下,来这里检查货物。”周传希说着,推了一下赵玉莹的肩膀,赵玉莹便原话翻译了一次,又说自己是随行翻译。
“哦,原来是唐老爷的人,”士兵们见她会讲日文,讲话也随和了,“检查货物可以,但是只能你一个过去,这个女人要留在这里。”
死日本色鬼。周传希在心里骂了一句,对赵玉莹说了句“我很快回来”就跑向了停泊在码头边上的船只旁边。那几个日本士兵就趁机对赵玉莹摸手搭肩了起来,赵玉莹一边赔笑一边躲避着,还好他们看在唐十一的面子上也不敢太过分,只是吃吃豆腐,看周传希回来了,就耸耸肩放开了她,“检查完货物就走,不要逗留!”
“是。”周传希一肚子火,拉着赵玉莹快步往回走。
“周大哥,我们去哪里?”赵玉莹差点跟不上他的步子。
“在码头走不行,太显眼,距离这里大概十里路有个野渡口,很少人知道的,刚才我买通了一艘船,待会有小船过来接你,在驶出海以后会跟大船汇合,从水路到广西,虽然曲折一些,也比火车安全。”周传希回头看看她,减慢了一点步伐,但还是走得很快,“我们要快点,你要在黄昏前上船,到汇合大船时天就黑了,两船停靠在一起以免风浪打翻也是常见的,不会惹人疑心。”
“嗯!”赵玉莹点点头,不再说话,两人快步往那野渡口赶。
日头慢慢西斜,赵玉莹虽是部队的却也不是武官,走了五六里路以后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但她咬着牙坚持,决口不提休息,她知道现在如果她被捉了不仅无法把消息及时传达给组织,还会拖累唐十一被认为是游击队,她绝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
“赵小姐,加油,很快就到了!”周传希看见她那么拼命,而且时间的确紧迫,只能鼓励她坚持了,“不用一个小时就到了,坚持一会!”
赵玉莹咬牙点头,继续跟他在人烟稀少的山林野地里穿行,大概三十分钟后,已经隐隐听得见海浪拍岸的潮声了。
两人擦擦汗水,抖擞精神准备一口气走完最后的路程,却在走出密林后不远就被一声日语的“停下来!”给定住了。周传希把眼睛跟额前的汗水擦个干干净净才跟赵玉莹一起转身,鞠躬道“长官好”。
这对巡逻至海滩附近的士兵人数很少,只有五个人,大概也不是来巡逻,是来偷懒的。他们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话,赵玉莹微微鞠躬,用日语回答了。
那些士兵对于赵玉莹说得一口流利日语感到惊讶,带头的人半信半疑地做个“快离开”的手势,赵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