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惯例到了深夜一两点才散去,唐十一把客人送出去以后,对走在最后的白文韬说,“明天晚上有空叙旧吗,白局长?”
“十一爷相请,没空都要去的。”白文韬拍了拍灰色的薄呢大衣,唐十一刹那之间恍惚以为他要给自己披上,像那个没有月光的夜晚一样,但他只是把衣服穿好了,然后就跟他道别,“时间你定吧,打电话到禁烟局给我就好了。”说罢,就钻进车子离开了。
“少爷……”权叔见唐十一久久没有反应,不禁担心地喊了他一下。
“明天在新辉定个包厢,定好了帮我通知白局长。”唐十一转身,大步往自己的车子走。
翌日晚上八点,唐十一准时来到了新辉酒店,却不想白文韬却也同时来到,两人在门口就撞上了,于是寒暄着一些今天工作怎样的客套话,进了包厢。
待酒菜上了以后,唐十一就把服务生摒退了,亲自给白文韬斟上酒,“来,先喝一杯庆祝我们再见。”
白文韬笑道,“好。”
唐十一叫的依旧是红酒,白文韬喝完一杯,舔舔唇道,“我还是觉得白酒带劲。”
“带劲了就不好谈事情了。”唐十一放下杯子,“小桃……现在好吗?”
白文韬没有生气的迹象,很平淡地回答道,“嗯,我找到她了,也安置好她了。”
唐十一顿了顿,轻轻地笑了一下,“嗯,我就不去拜访了,在这里祝你们白头偕老,永结同心吧。”说着又举起了杯子。
白文韬双手插在口袋里,凝视着唐十一的眼睛,似乎要把他那层冷静平淡给看穿才甘休,但唐十一还是笑,笑得跟从前与他相对时一样灿烂,“怎么,这年代分个手,再见不能当朋友?”
白文韬终于把手拿出来,握住了酒杯,碰了唐十一的杯子一下,“承你贵言。”
“嗯,趁热吃,这家厨子不错,试试吧。”
两人寥寥落落地吃过饭,间或说两句无关紧要的话,吃完一碗饭的时候,唐十一终于还是开口问道,“禁烟局发的私烟牌你打算怎么发?”
白文韬反问道,“你希望我怎么发?”
“发得越多越好,但不能给那些本来就有几个钱的人发。”唐十一把自己的想法如实相告,“穷鬼得到私烟牌,最多也就从我这里进个一两斤货,拿回去自己开烟格规模也是极小,而且还得扣起他自己抽的,越多人有牌,落到各家手里的利润越小,分散零落不成气候。”
“但如果是有钱人拿到私烟牌,他们就有可能越做越大,甚至几家联合,到时候他们就不听你的话了。”白文韬交叉双手,“唐十一的算盘还是打得一样的响。”
“我打的算盘一点也不响,不能让别人听见,只能暗地里打。”唐十一看着白文韬,似乎是今晚第一次露出真实的情绪——稍带着不安又志在必得的坚决,“你意下如何?”
“就按你说的办,但是,这样过几个月以后,田中一定找你麻烦。”
唐十一挑眉,“哦,为什么他会找我麻烦?”
白文韬了然一笑,“因为几个月以后,福元堂会由于私烟格越开越多而收入剧减,你说田中怎么可能不找你麻烦?”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应对?”唐十一慢慢靠在椅背上,不着声色地把手从桌子上移到交叠起来的膝盖上,微微捉住膝盖以免自己发抖。
“自然应该顺水推舟,直接让鸦片都归禁烟局管,福元堂结束营业,你专心管其他的商业行当,我来管散民鸦片,这样一来鸦片的生意规模看起来扩大了,实际上却是大大削弱了。”白文韬也往后靠了,两人的距离拉得更开了,“到时候我要请你给我一个熟门路的会计来做账,要不骗不了田中隆夫。”
“没问题,我让何会计去帮你,他很熟悉我们的账目,而且口风很密,不用担心。”
唐十一答应了白文韬的要求后,两人竟一时无话,白文韬站了起来,给唐十一跟自己斟上酒,“那今晚最后一杯,祝我们,合作愉快。”
唐十一也站了起来,拿起酒杯来,自嘲笑道,“祝我们的汉奸生涯步步高升。”
“简直是万人之上!”白文韬也大笑起来,两人用力碰杯,仰起头来一口气喝光了杯中物,“嗯,那,我先走了,你自己回去也要小心。”
“不用担心,周营在外头等着。”唐十一朝他摇摇头示意没有问题,于是白文韬就拿了外套,就那么离开了。
唐十一也没有久留,他出得门来,周传希就一脸疑惑地问,“你们……就这样了?”
“我早就说过就这样了。男人大丈夫拖拖拉拉干什么。”唐十一上了车,对刘忠说,“到平安戏院去。”
“现在过去,最后一场戏应该也落幕了。”刘忠提醒道。
“没关系,我今晚在那里过了,周营麻烦你带些人马给我把这戏院围起来,谁都不让进,你们也一样。”唐十一说罢就闭上眼睛靠在了车窗上。
周传希跟刘忠面面相觑,分明知道唐十一在逞强,但知道又有什么用呢?于是两人只能默不作声,按照他的吩咐做了。
平安戏院的人收了钱,乐得不用看夜,也不管唐十一待在里头要干什么就屁颠屁颠地去喝酒了。唐十一打了一盏昏黄的舞台灯,自己爬上了戏台,看着空荡荡的戏台发呆了一阵以后,鬼使神差地穿过了鬼门渡,走到了后台去。
驻扎戏班的行当还在,华美的戏服干干净净地挂在衣架上,胭脂水粉,油彩漆墨也都整整齐齐地在妆台上码着。唐十一走到了一个位置上坐下,把那花旦头面的脂粉晕了开来,仔仔细细地给自己化了个全妆,又拣了一套浅紫色的花旦行头穿上,连假发都熨帖妥当地戴好了,才认认真真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
艳丽古冶,顾盼含情,风华绝代,唐十一的娘绝对是把自己正印花旦的梦给生到了唐十一的脸上去了。
可是不对,怎么看都不对!
唐十一猛地抬起手来一把扯断了一边的垂髫,又用力抹花了脸上妆容,最后“啊”地一声把桌子上的东西都给扫到地上,才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软软地趴到了桌子上。
他突然就笑了,发出的声音闷在花式繁复的戏服里,似笑也似哭。他本以为自己是霍小玉,再怎么艰难困苦,最终也可得个镜合钗圆的结局,没料到原来自己只是卢家小姐,不过是仗了那权势,得了一场鸾凤和鸣的空想罢了。
当真是该镜合钗圆了,所以他这个仗势欺人的反派该退场了。
天色慢慢露出鱼肚白,周传希刚在车上眯了一会儿,就听见值班的手下恭恭敬敬地喊“十一爷早!”,他便迅速振作精神来,“司令早!”
“辛苦你们了,待会我回家以后你们也回家去休息吧,我今天不出门了。”唐十一依旧是一身干净雅致,他抬头看看天,把怀表拿了出来,拆下上头那根纤细的银链子,扔到了沟渠里。
☆、第二十五章
新政府名义上正式启动运作了,但一班官员事无大小均为皇军服务,相较从前不过是多了一群人夹在中间而已,该剥削的该压榨的还是一分不少,可是白文韬管辖的禁烟局抽取的“上牌费”却是让人有点摸不到头脑,有钱人的挖空心思给他送礼想谋个私烟牌,他死活紧扣着不发,但那些平常瘾君子但凡能给得起钱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话,他倒是挺爽快就发了。一个月下来,有商会的行家看出了猫腻,直跟唐十一叫板,说他勾结白文韬打压他们做私烟生意。
唐十一面对他们的责骂只轻轻一笑,“你们是不是误会了,那个私烟牌是为了方便烟民自己在家里抽鸦片,不是让大家做生意的。而他们抽的那些鸦片也还是从我福元堂买走的。各位老板,怎么你们也有鸦片烟瘾吗?如果大家觉得我理解错了,我们可以去禁烟局问问白局长的。”
明知道这就是句空话,但唐十一搬出来了官腔来,那些想要分一杯羹的商人们也只能咬牙切齿地继续打嘴仗,“谁不知道你跟白文韬那些勾勾搭搭的事情!问他有什么用!”
“哦?那你打算如何呢,何老板?”唐十一言笑晏晏的神情慢慢敛了起来,他站了起来,盯着那叫嚷的何老板的眼睛,不急不慢地走到他跟前,微微弯□子搭了搭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冷冷地问道,“要不你跟我走一遍宪兵部,找田中大佐讨论讨论?”
何老板额上都渗出了细汗,唐十一说完就摁住他的肩膀用力一推,把他那微胖的身躯撞在椅背上,自己则转身走到了商会大厅中间去。
“我知道你们心里不服气,但又不敢发难,你们觉得我唐十一何德何能一个黄毛小子也敢对你们指手画脚。可是你们扪心自问,你们谁有人敢贯穿中国去走大连土?谁敢从广州湾开艘船过马六甲找马拉土?你们是正正经经的商人,你们就是请人走货,不过又是请些打手流氓,靠得住吗,不怕被他们黑吃黑吗?”唐十一撇撇嘴角笑道,“我混到今天就只靠三样东西,够狠,不贪,有兄弟。你们哪天找到能去走这线路的人尽管试试自己去运鸦片来广州卖,我唐十一祝你们一本万利。”
说罢,他把桌子上的一个茶杯“砰”地砸到了大厅正中,飞溅开来的茶水碎片让四座之人都往后缩了缩——倒不是怕那区区茶水,而是唐十一爆发的怒气。
“走了,各位不必相送。”唐十一砸过杯子就大步走出了会议厅,踢踢踏踏地走下楼去。
周传希觉得,他肯定是被何老板说的那句“你跟白文韬勾勾搭搭”给激怒了,“司令,你要是不想人家嘴碎,我可以……”
“不用,就让他们继续误会,以后有用。”唐十一拿手帕擦了擦手,刘忠就开车过来了,“对了,周营,待会你提醒我,我从洋行得了一盒血燕,你帮我拿给白文韬,给小桃补身子。”
“司令,文韬都回来广州三个月了,你干嘛不自己去他府上拜访呢?”周传希皱着眉头问道,“你老是让我跑腿也不是个事儿。”
“我不就给你个借口找他喝酒嘛,你还不高兴了是吧?行,下次我让权叔送,不找你周大营长当跑腿。”唐十一上了车,就跟周传希开起玩笑来了,“你也好多点时间去找你的小辣椒小姐啊。”
“得了,反正我从来没有说赢过你,司令让我干嘛我就干嘛呗。”
周传希完全投降,于是晚上,他只能拿着一盒血燕到白文韬家里拜访去了。
白文韬欣欣然接受了这赠礼,又留周传希喝酒,“反正他已经明说了让你过来喝酒,你就留下来喝两杯吧!”
“我搞不懂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周传希环视一下白文韬的“家”,简单来说,就是一个卧室加一个客厅而已,谁能想到这是禁烟局局长的家?
而且,这个家也没有那位让唐十一讳莫如深的女主人。
“十一觉得自己欠了小桃,他跟我一起,就是抢了本来属于小桃的幸福,这道坎他跨不过去,谁都帮不了他。”白文韬把血燕跟之前唐十一送过来的东西一起放好,等过几天就一并送过去给小桃。
“那你呢?”周传希问,“你对他又是什么态度?”
“没什么态度。”白文韬顿了顿,“就朋友的态度吧。”
“那你为什么不娶小桃回来?”周传希揭穿他,“你真的对司令没心了,按照你那性格,绝对就娶她了,现在你照顾着她,却又不娶她,分明是对司令还有意思,所以才这么拖着!”
“周营长,你怎么突然对儿女私情这么清楚了呢?”白文韬挤眉弄眼地转移话题,“看来我很快能添一周大婶了呢!”
周传希摇摇头,自己想倒了一杯酒来喝,“我才没你们那么复杂,谈个恋爱搞得自己遍体鳞伤的,你们读书人真是难明白。”
“负心多是读书人嘛!”
“哈!”
唐十一跟白文韬台底下暗里操作着,过不了三个月,田中隆夫就对唐十一大发雷霆了,“唐老爷,你从前答应我□分账,但这六成最近越来越少,比你受伤躺医院的时候还少!你是不是未老先衰没力气搞鸦片了?是的话你就趁早说清楚,广州不是只有你一个可以卖鸦片的!”
一听这话就知道有人在背后做小动作,希望得到田中的扶持了,但唐十一也跟他装无辜,笑着回答道,“田中大佐,我早就跟你说过私烟牌不能发的,那些烟鬼得了私烟牌,自己抽一些,又几个揽成一堆去卖一些,从我这里原料价买了鸦片烟膏回去,转眼就卖高一倍价钱给人了!当然了他们私烟不用给你上税,就算卖贵了一倍也还是比福元堂便宜的,自然就把我的生意分微了。我早就叫你不要让禁烟局搞这个什么发私烟牌的事情,是你不管才搞成这样的。”
田中隆夫自知理亏,却也不肯认错,“我不管,反正无论用什么方法,我一定要见到利润回到从前的水平!”
“真的无论什么方法都可以?”唐十一挑起一边眉毛来。
“无论什么方法!”
唐十一暗里吸口气,“方法是有的,那就是结束福元堂。”
“什么?!”田中隆夫大吃一惊。
“大佐,先听我说完。”唐十一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田中隆夫的脸色,娓娓说道,“现在的局势,其实最难的并不是吸引烟民,而是鸦片烟膏的货源。上头打仗打得越发乱哄哄了,大连那边的鸦片烟也不容易得到了,从前我走一趟,三十人可以运一百斤,现在只能运五十,还得一路提防打点,所以我打算把福元堂结束了,我的人全都去运鸦片,不光是大连,还有马拉那边的,而且我还要人到东莞番禺那边去鼓动农民种罂粟,确保货源不会断。”
田中隆夫皱了皱眉,对唐十一的话半信半疑,“你只管拿货,那卖货呢?”
“大佐,你也会讲嘛,白文韬赚的不就是我赚的?干脆你就让福元堂结束了,把所有的鸦片归私烟格搞,每个人搞都要买私烟牌,每个月每个牌都要缴纳税款,不给的话就扫了,那网撒得更广,又是一家独断,他们生怕别人抢生意,自会更卖力去吸引烟民赚钱,那么鸦片销售这块你不还是收那么多钱吗?”唐十一笑笑,“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