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文韬跟周传希都皱眉了,上校场代表什么他们心中明白,周传希拿手肘撞了白文韬一下,“你还记得你欠我一颗子弹不?”
“得,待会还你。”白文韬耸耸肩,“只能打腿上啊,还得打个对穿,千万别卡骨头里,那得痛死我。”
“我只怕他不只是要我们分胜负,还要我们定生死。”周传希在奉天的时候见识过不少日本皇军的做法,美曰其名“欣赏中国的格斗技”,其实就是逼迫战俘互相残杀,这样他们就不触犯国际战俘条例了。
“我们命硬,哪能这么容易死。”白文韬笑嘻嘻地回话时,两人已经到校场了。
“白警官,听说你是广州的神枪手,我们来比试一下如何?”田中隆夫让人拿了两把枪过来,二话不说就抄起一把,对着距离他们三十米远的靶子连开了五枪,白周两人没有心理准备就被那枪声轰了一阵,难受得皱起眉头来摁住耳朵。
一个小兵数了靶,报告道是四枪红心,一枪压着红心的线,田中隆夫得意地笑了笑,向白文韬做了个请的手势。白文韬拿起枪来掂了掂,“大佐,我们这是切磋呢,还是打赌?”
“有区别吗?”田中隆夫皱眉道。
“如果是打赌的话,会更拼命一些。”白文韬笑道,“不知道田中大佐赌不赌得起?”
“有什么赌不起的?”田中隆夫说,“如果你能打出五枪红心,我就给你一千块的军票,再加一把新式自动手枪。”
“自动手枪就不必了,如果我能打出五枪红心,请大佐答应我一件事就好了。”
“什么事?”
“不要让中国人打中国人。”白文韬朝周传希偷笑一下。
“好,我答应你,如果你打出五枪红心,游击队以后都不用你们捉。”田中隆夫的笑容变得阴沉了起来,“但如果你打不出,就请白警官以后多替皇军费心了。”
“哪里的话,能够跟皇军友好合作,白文韬求之不得。”白文韬把枪抛上手,拉下保险,对上了枪靶。
不知道是自己心理作用还是别的,白文韬觉得那靶子好像比刚才远了一点,他低头把眼睛四周的汗擦到衣服上,定神看了看,突然,他朝旁边的靶子开枪。那靶子距离他们的位置起码有五十米,白文韬连发五枪都不带歇的,打完了以后,他转过头来对一脸铁青的田中隆夫笑道,“我们没说过是打哪个靶对吧?”
“去数靶!”
田中隆夫对手下喝道,那小兵急忙跑过去又跑回来,“大佐,红心不见了。”
“什么?!”田中隆夫大惊,扇了那小兵一耳光,“什么叫红心不见了!你瞎了!”
小兵哭丧着脸连连鞠躬,“大佐,那红心真的不见了。”
“胡说八道!”
“大佐,”白文韬劝道,“我们过去看看就知道了,何必为难这些小的?”
“好,我们过去看。”田中隆夫咬咬牙,跟他们一起走过去查看。
只见那五厘米厚的木靶子中间穿了一个洞,不多不少就是一个子弹左右的形状,田中隆夫皱着眉头疑惑不解的时候,周传希眼尖,拨开了木靶子后头的一丛杂草,对他们喊道,“在这里呢!”
田中隆夫跟白文韬走过去,低头一看,只见五颗子弹一颗垒着一颗地挤压成了一串的铁疙瘩,最开头那颗子弹尖儿上顶着一小块红色的木屑,而前头是一些碎了开来的木片。原来白文韬那五枪都打在了红心的同一个位置上,冲击力太大,把靶心都给打飞了。
白文韬挠了挠耳边的头发,但也无法掩饰自己得意的神情,田中隆夫拍了几下手,“白警官果然名不虚传,我们日本人愿赌服输,从今天起警察厅不用再负责捉游击队的事情,一千块的军票待会也会送到府上。”
“谢谢田中大佐!”
“周营长,”田中隆夫转向周传希,“今天我状态不佳,哪天有机会了,我也想领教一下广州散打王。”
“大佐,我虽然不是什么营长了,但我还是唐老爷的人,除非主子下命令,要不我不会跟你打的。”周传希这回不用白文韬拉了,他拱了拱手,拒绝了这番挑衅。
田中隆夫扯着嘴角笑了笑,“好,果然是军人作风,来人,送两位回去。”
白文韬听到这句话时心里才真的松了一口气,他也学周传希那样那手肘撞了他一下,“我们去把那顿茶喝完吧。”
“好,你结账。”
唐十一刚在商会开完会,就听说白文韬跟周传希被人捉了回宪兵部,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正考虑怎么把人救出来,就接到方晓芬的电话,告诉他两人都平安回去了,田中隆夫只是叫白文韬来斗枪,以及因为旧怨而奚落一下周传希而已。唐十一才知道这是一场虚惊,但也抵不住心里头的牵挂,知道白文韬跟周传希在聚缘楼喝茶以后,他就赶过去了。
唐十一前脚踏进聚缘楼,白文韬周传希就齐刷刷地给他敬了个军礼,“唐司令好!”
唐十一哭笑不得,“你们还闹!吓死我了!”
“哎呀,十一爷还有怕的东西!真难得!”白文韬笑了,三人走到雅座上,唐十一自然地往白文韬身边坐下,“你要吃什么?”
“不用了,我来看看你们有没有多个子弹窟窿而已。”唐十一朝白文韬翻个白眼,转头问周传希,“他惹事生非,你也搀和?”
“这回可真不关我们的事啊司令!”周传希大喊冤枉,“是那个田中隆夫无缘无故来请我们的,我们不能不去。”
“其实也不是无缘无故的。”白文韬给唐十一倒了杯茶,“他肯定是看出来福元堂开业那天我是故意打的人,所以特意来为难我的,难为周营跟我一起挨他的冷嘲热讽了。”
“你为了让警察厅不用捉游击队,不用中国人打中国人,都舍了面子去跟他点头哈腰了,我受两句奚落有什么关系。”周传希大大咧咧地哈哈笑了两声,夹了一个南瓜饼给白文韬,“我从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这人有火气,果然是这样。”
“我哪有火气,我明明是很温文儒雅的人啊!”白文韬刚说完,唐十一就扑哧一下笑了,他就皱着眉头来看着他道,“我不是吗?”
“你穿起西装来的确可以装一下公子哥儿的。”唐十一抿着嘴唇笑。
“就算穿得像烂仔我也能舞文弄墨啊!”白文韬反驳道,“你不是还讨过我的字,还裱在家里了?”
“人家周营长说你有火气,是说你有胆识,你急着撇清干什么呢!”唐十一把话头扔给周传希,“周营长,你说是不是啊?”
周传希却处在一个发愣的状态,待唐十一问话他才木然地点头道,“司令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不公平!你们两个欺负我一个!”白文韬一边嚷嚷一边就收了唐十一的杯子,“不跟你喝茶了!”
“多大人了你!还闹!”唐十一瞪他一眼,白文韬才笑嘻嘻地把杯子还他。
“司令,”周传希突然很认真地打断了他们的玩笑话,“我问个问题,你要是不想回答也可以不回答。”
两人听周传希那认真的语气,不由得正襟危坐了起来,唐十一甚至都想好了要是他现在说想要解甲归田他要怎么应对了,“嗯,周营长你说吧。”
“白文韬是你姘头吗?”
“噗!”
白文韬一口茶水全喷了出来,一边呛得直咳嗽一边笑,而唐十一则低着头笑得肩膀一抽一抽的了,周传希看他们那么大反应,以为自己问错了,“啊?不是吗?我看你们挺像那么回事啊。”
“姘头,你营里都是你姘头!”白文韬越过桌子来打周传希的头,“我们可清白了!”
“那你们不清白的时候记得告诉我啊!”周传希一边躲他的打,一边还不忘回嘴。
“我揍死你!”白文韬当下跳了过去跟周传希在地上“打”了起来,掌柜以为他们是真打架,连忙上前劝架“两位客人冷静点!”,就唐十一一个在一边看得拍大腿大笑不止,最后周传希跟白文韬也掐着对方的脖子笑了起来。
这场糊涂架打完了,三人好好地吃过饭,就各自回家了,白文韬本想跟唐十一多聚一会,但唐十一说他今天开会很累,想回家休息,于是他也不用他送了,挥挥手跟他道别就自己走了。
唐十一看他那么干脆地放弃了,也不多纠缠一会,不禁有点生气,加上刚才他对周传希的话采取那样模糊不清的态度,也让他有点不高兴。
他知道白文韬是维护他的声誉所以才隐瞒,但周传希是他的人,是可以信任的人,为什么也不能告诉他?
唐十一突然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会错意了。没错,白文韬说他会陪着他,但是这种“陪”到底是什么意义上的“陪”?
生死之交、患难知己;还是白发相携、执子之手?
白文韬是个性情中人,听戏听得入神了可以跟着戏里的主角一起哭一起笑,他入了那一场镜合钗圆的戏而答应和他生死相交,但那可能只是心灵上的相知相付,跟情爱□半点儿也不搭边。
可是,他始终是在自己身边的,这不就行了吗?
唐十一劝自己不要想太多,不就是一句玩笑话吗?
可他还是一想到白文韬反骂周传希的话就烦躁,他让刘忠掉头去了附近的药房买了些安眠药,才回家去,一进屋就吩咐权叔道,“这几天如果白文韬打电话找我,说我出去了或者睡了,我暂时不想见他。”
☆、第二十章
1939年2月19日,日军占领广州后的第一个新年。
无论好歹,年都是要过的,就像给一个句子画上句号一样,且不论画完以后是不是还要继续写下一句,反正这一句完结了,好的就当回忆,不好的,还可以展望将来。
唐家的新年过得也不马虎,该有的做派一点儿也不节省,商会的老板们一堆堆地来拜年,也让人丁单薄的唐家显得热闹了些,大年初一的晚上,唐十一包下了百乐门来宴请整个广州的老板,自然,日本皇军里有头脸的人物也都在邀请之列。一时觥筹交错衣香鬓影,好像广州还是那个广州,饭照开,舞照跳。
日军入据广州的时候田中隆夫搜刮来的钱财不过尔尔,但自从唐十一着手打理,到如今半年时间,上缴皇军的税收就涨了四成,田中隆夫自然高兴作这宴会的嘉宾,唐十一还特意安排了歌舞伎、三味线等等的日本特色表演,“虽然是在中国过年,也希望田中大佐能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新的一年还是大家互相关照,共同繁荣。”
田中隆夫对唐十一这番话非常受落,酒过了三巡又三巡以后,唐十一拍拍手,只见在台上表演的风骚舞娘们齐刷刷地退下了,却上来了二三十个身穿和服的小孩子,年龄在六七岁到十二三岁左右,他们拍好队以后,一个同样穿着和服的女子走到他们前面,朝观众鞠了个躬,就转过身,指挥起小孩子们唱歌。
那稚嫩的童音整齐而发音标准地唱出来的,却是日本的民谣《四季歌》。日本歌乐特有的哀凉凄切让本来酒酣耳热的场面冷静了下来,因为虚浮的热闹而生起的幸福假象也瞬间被无情地揭穿。
不同了,一切都不同了。连新年的时候大家要听的音乐都不再是熟悉的语言了,一切怎么还会一样呢?
大家的脸色都沉了下来,包括田中隆夫等日本人,但他们跟其他人黯然的原因却不一样。他们是真的思乡了,思念他们远在日本的大概也跟这些小孩一样年岁的孩子了。
一曲《四季歌》完了以后,女指挥转过头来,用日语说了一段“谢谢观赏,祝各位新年快乐”之类的贺词,就鞠了躬。田中隆夫沉默地伸出手,缓缓地鼓起掌来,其他日本军官也随之猛烈地鼓掌。
唐十一朝那女指挥做个手势,女指挥就带着那群小孩子跑下台去,他们每人手上都拿着一支花,分别送到那些军官手里,还用日语向他们说了新年快乐,又鞠躬了,才跑回后台去。
田中隆夫拿着那花,脸上难得地浮现出苦涩的神情来,他朝唐十一说,“唐老爷,我来中国差不多两年了,收过的礼物不胜其数,但你这份礼物,比他们的都让我开心。”
“这些小孩子都是孤儿,我把他们收容在福元孤儿院里,教导他们日本文化,他们长大以后才能更好地为皇军服务。”唐十一让人给他斟了红酒,“不过我一个人的财力有限,孤儿院快满员了,再也不能收容更多的孤儿了。”
“那些孤儿无父无母也很可怜的,”田中隆夫皱眉道,“难道不可以扩建孤儿院吗?”
“大佐,我唐十一也不是圣人,养不起就是养不起,我也不想这样的。”
“唉,那多可惜了,教导他们日本文化,认识我们大日本的忠孝仁义,这是多么的重要!”田中隆夫叹息道,“不过我也知道唐老爷的难处,唉,只能说时势就是这样,怨不得别人。”
唐十一附和了两句,才试探着说,“其实我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既可以继续传扬日本文化,也不会影响唐家上缴皇军的税款,大佐愿意听一听吗?”
“哦,说来听听?”
“现在这批小孩子已经学习了半年的日语,我打算把他们送到澳门或者香港去,让他们在那边继续学习,然后福元孤儿院就再收容一批新的孤儿,教导好他们,然后再送过去,这样做就能把日本文化广泛地传播开去,不只局限在广州了。”唐十一笑得眉眼弯弯地朝田中隆夫问道,“大佐,以后你带日本皇军的高层到香港或者澳门去玩,一下车就有人跟你说kon ni chi wa,足可以证明你是多么完整地‘收复’了这片土地,而不是单纯的占领,对不?”
“好提议!”田中隆夫拿起酒杯来跟唐十一碰杯,“唐老爷果然是读书人,比我们这些军人会想多了!就这么办,我回去马上给你出入证,不过,只能让小孩子去,大人不能去。”
“大佐放心,只有刚才那个穿和服的女孩子跟他们一起走,小孩子总要有个人照看着,到了那边她会继续教导他们日本文化。”唐十一跟田中隆夫达成共识,喝过一杯以后,又起哄让全场一起举杯庆祝,又回到那喜气洋洋的欢乐场面了。
宴会直到深夜两点才慢慢散去,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