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生着,无路可逃。
那一日,唐十一见到了一大群男人各种不同的哭相,有人捶胸顿足,有人放声嚎啕,也有人低垂着头默默掉泪。
唐十一再没有说别的话,他挥挥手,周传希就让开了门,护送唐十一离开了。
☆、第十八章
广州在遭受轰炸时有不少人趁火打劫,轰炸停止后,警察局的第一要务反而是先去解决这些贼匪。这天,白文韬刚刚回到警局,就发现大家都在枪支库领装备,原来刚刚收到了线报,一伙打着抗日旗号到处抢掠的贼匪正在茶山附近出没,白文韬点头,也穿上避弹衣配枪出发。
“李国强呢?”白文韬突然发现少了一个人。
“他?从轰炸以后就没见到过他了。”大鹏叹口气,“说不定已经……”
“唉,别乱说!”细荣打断他的话,虽然平常李国强总欺负他们,但生死大事,总不能随便挂在口上的,“可能他是看不惯文韬顶了他的位置,所以受不了辞职而已。”
白文韬整理好装备,“算了,希望他没事吧。我们走!”
一九三八年的茶山,位置仍然属于广州与番禺的交界,与四周的嵩山、黑山、象岗山、凤凰山连成一片广袤深幽的山林,如果没有线报确定位置,要想在其中找到贼匪窝藏点简直是痴人说梦。白文韬他们接到的线报还是挺可靠的,入山不久,就看见了树丛掩映里有一间临时搭建的砖头房子。
白文韬几个跳步攀上一棵大树,确认了一下屋里的人数,就向手足打手势,众人按照吩咐分散在屋子的四周,一声令下,四边人马同时突入,一阵枪声以后,就把贼人堵死在屋里了。
谁知道一个贼人突然像不要命一般就冲了出来,中了好几枪还使劲乱射子弹,白文韬从树上跳下来扑倒了他,一翻身把自己藏在他身后,挡了几颗从屋里射出来的子弹,白文韬听见一下子弹用尽的卡壳声,便推开了那死尸,扬手叫人往屋门围了过来。
“李国强?!”待白文韬看清了在屋里对他开枪的人是李国强时,他惊讶地叫了起来,“你疯了你!有警察不做做贼?!”
“我高兴做贼就做贼!白文韬你个死杂种没资格管我!”李国强一边叫嚷一边让身边的人开枪,但他们见胜负已分,都垂下了手,“开枪啊!你们作反啊!我叫你们开枪!”
“把他们押回去!”白文韬不想跟他争辩,只叫手足做事。
“白文韬!你别以为攀上了唐十一就了不起!唐十一那死打靶鬼!汉奸!你们早晚一起死!还要死无全尸,死无葬身之地!”
“打不够是吧这么好中气!”细荣往李国强肚子打了一拳。
“算了算了,把他们带回去吧。”白文韬拉住细荣不让他打人,往后的审问手续也同样地进行。这群人都是些地痞流氓,被李国强怂恿“乱世才是发财的好机会”就想发一发国难财。除了李国强一直对自己骂骂咧咧,也不算特别辛苦。
但熬到下班的时候,白文韬却是拖着脚步回去的。升职以后白文韬住到了集体宿舍上一层,单独住一个居室,所以大伙都在二楼跟他挥手作别,然后只剩他一个慢慢走上三楼。楼道的电灯在轰炸中坏掉了,还没有时间修理,路灯也是闪闪灭灭的,白文韬长长地叹了口气,挨在转角处的窗口上抽了根烟。
其实他一点都不在乎李国强说他攀高枝,靠唐十一上位,但是,他说得对,唐十一这个汉奸是当定了的,他昨天就跟日本人说了要合作,今天又去说服其他老板服从皇军重新开市,不管将来战果是怎样,都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白文韬在想,他一定不能让唐十一最后落得个“死打靶鬼”的下场的。
把烟头摁灭了,白文韬双手揉了揉头发,继续爬了那半截楼梯,正要拿钥匙开门,却发现门没有锁,一转把手就开了。他皱了皱眉,站在门外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仔细打量着黑乎乎的屋内。
“是我,不用担心。”
黑暗里头传来唐十一的声音,白文韬松了口气,走进来开了灯,“怎么不开灯呢?”
“没必要开就不开。”唐十一垂首坐在椅子上,一身宝蓝色西装时髦依旧,只是上面似乎有些血迹。
白文韬快步走到他跟前,“你没事吧?”
“没事,不是我的血。”唐十一抬起头对白文韬无力地笑了笑,“我今天杀人了。”
“……十一爷杀人,那人就有非杀不可的理由。”白文韬在他身边坐下,轻轻揉着他的手臂说,“赏面告诉我理由不?”
“我答应了日本人,两个月内,让百业复兴,鸦片成行。”唐十一用很冷静的语气,很理智地解释道,“鸦片我可以搞定,但其他的生意行业不能只靠我一个,所以我今天请了那些老板吃饭,想要劝服他们,但他们都不肯跟日本人合作,还想跟我算账。我没办法,只能杀鸡儆猴。”
“嗯。”白文韬一边听,给他揉手臂的力度加重了些,也越来越慢,最后就按在他肩上不动了——唐十一在微微地发抖。
“我杀了钱老板,他已经六十多岁了,没有妻女,生意也不算做得特别大,他老婆虽然才五十多,但也生病很久了应该过不了几年了,”唐十一竭力维持着冷静理智的语气,但这些话出口时已经抖成了满地的碎片,他低下头,用力捉住白文韬的手,想让自己不发抖,“所以,所以他是最适合的选择,我枪法也不错的,我一枪打死他,他没有很痛苦……”
“你做的事情不是对的。”白文韬却打断了他的话,他托起唐十一的头,看着他的眼睛说,“就算是这样,你也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不是对的。”
“……我就知道不该来找白先生你求安慰的。”唐十一笑,笑着笑着却掉下了眼泪来,他一边笑一边哭,肩膀抽动得一颠一颠的,“你说的对,无论找多少听起来正确的理由,我做的事情都不是对的,根本就不是,就不是可以杀人的理由……”
白文韬把他揽进怀里,“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故事?如果有两条铁轨,一边绑着十个人,一边绑着一个人,一辆火车朝绑着十个人的那边跑,而你可以拉一下手柄,让火车改为冲向绑着一个人的那边,那你会不会拉?如果你不拉,那十个人死了也跟你无关,又不是你让火车冲过去的;但如果你拉了,就算那十个人得救了,那一个人的死却要你负责。这样的情况下,你会不会拉那手柄?别人我不知道,但是我会跟你一样,选择救更多的人。”
唐十一还是哭,但他也笑,他伸手攀上他的背,抽了一下鼻子说,“十郎,你不会让我一个人担这罪名的是吧?”
“十一爷,你又有何吩咐啊?”白文韬看他会说笑了,知道他熬过去了。
“帮我走一趟大连。”唐十一坐直了身子,掏出手帕来擦了擦脸才继续说道,“除了我,有个叫陈思齐的人也想帮日本人搞鸦片,我查过,他主要从东南亚拿的鸦片烟膏,经水路过来成本很低,只有大连土能跟他比。”
“大连到广州,都贯穿整个中国了!”白文韬皱起眉头来,“山长水远,你运了鸦片过来,他早就霸占了广州的鸦片生意了。”
“我会从黑市先进一些货,然后派红丸(掺杂其他药物的鸦片丸子),开一些便宜的烟格,那些烟鬼都是穷人,陈思齐搞那高档的,他们反而不敢去。但是也撑不了多久,所以,一个月之内,你一定要回来。”唐十一突然扑过去搂住了白文韬的肩,一字一顿地说,“你一定要回来!”
白文韬抚着他的背,笑道,“遵命!”
白文韬出发去大连之前,连夜跑去找周传希,告诉他这段日子一定要紧跟着唐十一,陈思齐是外国华侨,在黑道上有些势力,千万不能让唐十一给暗杀了。周传希拍胸口保证如果唐十一少一根头发,他就自刎谢罪。白文韬才放心出发了。
白文韬一路的风险自不必提,唐十一跟白文韬天各一方,除了同样担惊受怕着,还要被时不时冒出来的爱国分子扔鸡蛋砸砖头,还有人试图伤害他,只是都被周传希给拦下来了。只要不惊动日军,唐十一一般都忍了就算了,他还要“帮忙”广州的商铺重新开业,不想节外生枝。
一个月后,广州的主要街道上的商店基本上都重新营业了,小街小道上也有小贩摆摊,而日本人最关心的鸦片生意,唐十一捉那些烟鬼的心思捉得准,又舍得以本伤人,半个月内收获颇丰,田中隆夫非常高兴,就打发了那个叫陈思齐的,叫他不要来捣乱“市场秩序”,陈思齐只能咬咬牙,跑到香港去搞鸦片生意了。
在一个月零十日以后,白文韬也终于回来了。唐十一收到电话就立刻赶到天字码头去,那时候白文韬已经指挥着工人把鸦片搬上岸,有十来个人在拿着枪警惕四周,唐十一认出那是恶虎他们。
“白文韬!”
唐十一一下车就跑了过去,直跑到他跟前才一下急刹停下来,他捉住白文韬上下打量了一番,又把他转了个圈,白文韬笑道,“行啦行啦,没缺胳膊少腿,完完整整的!”
“那就好。”唐十一也不问他为什么延迟了十天,他盯着白文韬的脸说,“回来就好。”
“嗯。”白文韬点点头,“我回来了。”说罢,他又朝跟在后头的周传希打了个招呼,“周营长好!”
“哈!”周传希没好气上前捶了他一拳。
大连到广州的道路被白文韬打通了以后,从大连到广州的鸦片运输就顺畅了,如之前所承诺的,唐十一跟日本人合作的鸦片烟馆“福元堂”,三十家分馆全部开业了。
开业当天,唐十一邀请了田中隆夫跟他一起在越秀总馆前剪彩,有几个报社跟一些安排好的观众来助兴,场面看起来还真像那么个慈善共荣的美好合作关系。白文韬带着一队人在现场守着,名义上是维持秩序,其实就是来保护唐十一的。
舞龙舞狮的师傅正跳得风生水起,突然那狮头往唐十一面前一送,口中吐出几片碎生菜,田中隆夫一惊,以为是什么闹事的,唐十一笑着解释这是广州的习俗,生菜寓意“生财”,不是什么晦气的事情,田中隆夫才放心坐回去看表演。
白文韬穿过人群,站到了唐十一旁边,弯下腰来跟他说表演时间比平常长了,唐十一正想说话,突然那狮子来了个摆尾,那舞狮尾的师傅往唐十一这边一跳,竟然跳了出来,一把匕首就往唐十一胸口刺了过来!
白文韬眼明手快,一把揪住那人的手臂把他摔了开去,周传希同时扑上打飞了他的匕首,按理说这犯人已经被制服了,但白文韬却像发疯了一样使劲揍了那人十几拳,直打得那人血流满面,牙齿都打落了好几颗,唐十一叫他住手他才停住了手。
“岂有此理!竟然敢来福元堂闹事!你当我堂堂一个督察是死的啊!把他拷上!带你回警察局再慢慢修理你!”白文韬又甩了那人两个巴掌,才把他丢给自己的手足,然后向田中隆夫做了个揖,“田中大佐,十一爷,让你们受惊了,真不好意思,这些人我会捉回去好好教训,一定不会再有这种事情发生了。”
田中隆夫皱着眉头看了白文韬一会,才跟唐十一说到,“唐老爷,这人是来刺杀你的,你说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
“那当然是让警察捉起来了,我唐十一不会滥用私刑的。”唐十一扬扬手,“白警官你把他们带走吧。”
“是!”白文韬回头叫手足把全部的舞龙舞狮队都捉了回去,说是要查有没有同党,结果当然是捉回去锁了几天就放出来了。
周传希不解地问白文韬干嘛把他们放了,白文韬回答道,“他们不是被人收买来杀唐十一的,只是觉得唐十一他是汉奸,就想替天行道,我跟他们说,有种你们去当游击队,去杀日本人,你杀了一个唐十一,还会有张十二李十三,只有日本人死光了才不会有汉奸,他们好像也不是那么冥顽不宁,应该会消停一会的。”
“我看你下手那么狠,还以为你想打死他呢!”周传希领悟过来了,“原来你是想救他们。”
“现在这种时势,何必为难自己人?”白文韬把沏好的普洱斟了一杯给周传希,“偷得浮生半日闲,咱们别说大事了,来,喝茶喝茶!”
“我要是有你一半不在乎就好了。”周传希接过茶来喝了一口,“从前我打仗,不管对方是好人还是坏人,只要上级下命令我就打,可是现在不是打仗,我打的都是平常人,而且很明显,他们是好人……”
“你觉得唐十一是坏人?”
“那也不是,但,就是说不上来。”周传希看了看白文韬,“说起来,你跟司令怎么突然好得那么要紧?虽然说他帮过你,但你也帮了他不少忙啊。”
“做兄弟的,哪能计较谁帮谁比较多呢!”白文韬觉得还是别吓着周传希比较好。
“我可不干,亲兄弟都得明算账呢!你还欠我一颗子弹!”
“哎呀呀,怎么翻旧账了!”
两人在茶楼里吃喝说笑,突然楼下来了一辆军车,刷拉拉下来几个皇军,把他们围了起来。
“白警官,周先生,”一个皇军生硬地说道,“大佐请你们到宪兵部一趟,请上车。”
白文韬跟周传希互看一眼,这口安乐茶饭,看来是吃不完了。
☆、第十九章
日军军车载着白文韬跟周传希来到宪兵部门口,两人刚下车,就看见田中隆夫迎面走来,“白警官,周先生,幸会幸会。”
“田中大佐,你客气了。”白文韬点头哈腰地跟田中隆夫说道,“有什么吩咐让人跟我们说一声就可以了,不用劳动你亲自来请啊。”
“白警官,你的戏很假。”田中隆夫说着,转过头去看周传希,“周营长,久仰大名,可惜现在你连军队都没有了,没机会跟你在战场上正式较量了。”
“要跟我较量,单人匹马也随时奉陪。”周传希眯了眯眼睛,被白文韬拉了一把才住了口。
田中隆夫无所谓地笑了笑,说了一句“跟我过来。”就转身大步往校场走去。
白文韬跟周传希都皱眉了,上校场代表什么他们心中明白,周传希拿手肘撞了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