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那个太医连话都说不好,一旁的太医院院正站出来说话了。
“陛下,娘娘,大皇子先前确实已有好转,不知道是不是前夜又受了寒,这才加重病情?”
太医院院正虽然没比普通太医高级多少,寻常也是受气的活儿,不过这位金院正有点特殊,他德高望重,曾经在民间活人无数,被誉为活菩萨,后来被先帝征召入宫,他与先帝立下约定,只在宫中待十年,十年期满即出宫,而且因为他的身份超然,兼且医术高明,可以自由出入宫廷,所以他经常会出宫去给老百姓看病诊治,宫里头寻常一点头疼脑热也用不着他出马,这次大皇子受了惊,一开始并没有被视为绝症,大家也就没想过把金院正叫回来,直到前几日郭德妃觉得儿子的病情实在拖得久了些,便求皇帝将金院正找回来,谁知道却已经太迟了。
金院正须发发白,面容慈祥,是真真正正的医者仁心,皇帝对他也很敬重,眼下虽然气氛压抑,纤云还是恭恭敬敬地回了话。
“回老太医的话,前几日德妃娘娘娘家的人入宫来探望皇长子,当时郭小少爷提议要到花园去玩,皇长子便也想跟着,刚好他已经退烧了,娘娘拗不过,就依了他,但还是很小心,命奴婢将毯子把皇长子裹起来,只能待在椅子上,不许下地。”
金院正紧紧皱眉,没有说话。
几双眼睛都落在金院正身上,皇帝忍不住问:“金老太医,可是有什么不妥?”
金院正道:“臣不敢妄言,还请让纤云姑娘把大皇子这些日子用的药材和膳食整理一份单子出来,待臣仔细查看之后再行定论。”
皇帝点头首肯,示意纤云去做。
郭德妃只是木然看着他们在说话,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不管金太医得出来的结论是什么,自己的儿子已经死了,这是无法挽回的悲剧,在这个孩子身上,她几乎倾注了所有的爱,也正因为有这个孩子的存在,她在后宫才会有一席之地,得以处于超然的地位,只要守护好这个孩子,不被宵小手段所趁,让他能够平平安安长大,那么不管将来他会不会被册封为太子,他都是皇上的长子,自己的地位和生活不会有什么动摇。
但是现在,被自己的手包裹着的那只小小的冰凉的手,他甚至还没能来得及长大……
郭德妃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滑落下来,一滴接着一滴,没有啜泣,没有痛哭,就这么静静地流着泪。
张太后上了年纪,不耐久坐和悲伤,皇帝已经把她劝回去休息了,此时见郭德妃伤心至此,也觉得不忍,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
“安儿既然已经去了,你就不要让他走得不安心了。”
他对这个儿子同样爱重,但是男人和女人毕竟不同,就算此刻再悲伤,也不会像郭德妃这样失态。
郭德妃泣道:“昨日我来看他的时候,他还喊我娘,跟我说要吃饴糖,可是我没让,现在我好后悔,我好后悔……!”
赵容熙轻轻拍着她的背,心下惨然,一时无言。
“你还年轻,而且,……不管如何,朕会保你一世无忧……”
空旷的大殿,闲杂人等已经退下,赵容熙安慰着她。
但郭德妃似乎没有在听,她只是一遍又一遍眷恋地看着赵与安安静沉睡的小脸,用目光送自己的儿子最后一程。
所有人,包括郭德妃在内,都以为这只是赵与安时运不济,刚好撞上了刺客事件,才会引发后来一连串的悲剧,但是三天之后,金院正的一个结论却推翻了所有人的想法。
“这盒药丸,娘娘是怎么得来的?”金院正道。
这是一盒安神补脑丸,当初于淑妃当着皇帝的面送给郭德妃的,郭德妃当时并没有用,后来赵与安总是整夜整夜地做噩梦,她就将这盒安神补脑丸拿去给太医检查,太医的检查结果都是此物安全,她甚至还谨慎地先让宫女先行试用,也没有出现任何问题,这才用在了大皇子身上。
此刻听到金院正的问题,郭德妃原本就苍白委顿的脸色越发苍白了。“这药丸有什么问题?”
金院正道:“这药丸本身没有问题,确实适合睡眠不好的人吃,只是里面有一味药,是天山雪莲。”
“天山雪莲不是很名贵的药材么?”纤云插嘴问道。
“不错,天山雪莲只生长在常年冰封的悬崖峭壁之上,生长期极长,采摘也十分困难,所以本身是极珍贵罕见的药材,有温肾助阳,祛风胜湿,通经活血的功效,但它也有两个忌讳,孕妇与性燥者忌食。大皇子因受惊得病,体内火气积郁未去,此事只能用温和之药徐徐调理,任何过凉或过燥的药材于他都不适合,雪莲虽好,也不是人人都适用,像大皇子这种情况,想必是原本就体内积火,雪莲又加重火气,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偏偏又受了寒,冷热交替,无法调适,加上稚儿体弱,这才……”金院正叹息不已。
郭德妃的手微微颤抖,一时说不出话。
不管于淑妃是有意还是无心,她的儿子终究还是死了……
让纤云将金院正送出去,郭德妃怔怔得坐在那里,脸色变幻不定,眼神逐渐由悲痛苍凉转而为沉寂晦暗。
郭德妃很明白,单凭这盒放了天山雪莲的安神补脑丸和金院正的那些话,就算她告到太后皇上面前,也没法拿于淑妃怎么样,毕竟天山雪莲根本不是毒药,以往也没有这样的例子,所有人都会觉得于淑妃只是好心办了坏事,至多不过是不痛不痒的小惩一番。
但是这笔账……
待得纤云回来,便瞧见郭德妃冷冷一笑,那笑容冰寒刺骨,让人不寒而栗。
长乐宫内,孙皇后手里握着散发着温热的茶盅,有点心不在焉。
“娘娘,轮到您了。”莲心提醒道。
孙皇后像是才刚刚回过神来,茫然地看了一眼棋盘,竟然忘了自己要下哪一步棋了,又往大殿门口看了一眼,拈起一枚棋子随意地放下。
“孙嬷嬷呢?”
莲心自然也看出主子的状态,轻声道:“孙嬷嬷今日出宫去了,娘娘恩准的。”
这是孙皇后今天第三次问的一样的问题了。
孙皇后显然有些失望,又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莲心道:“应该傍晚就能回来了。”
她又起身给孙皇后换了一壶新茶。
孙皇后显然没有把心事告诉莲心的打算,只是接过莲心的茶,继续在那里沉吟不语,连棋也不下了。
主子不发话,做奴婢的自然也不能主动去问,莲心又让人上了几样点心,就在旁边安静地伺候着。
孙皇后这种心事重重的模样一直持续到夕阳西下,外头宫人来禀报孙嬷嬷回来的时候。
“快让孙嬷嬷进来!”她精神一振,疾声吩咐道。
看着孙嬷嬷走进来的身影,孙皇后甚至按捺不住地站起来。
莲心有点吃惊,在她的印象里,除了几近被废的那一次,孙皇后几乎没有这么失态过。
“娘娘,奴婢回来了。”孙嬷嬷向孙皇后行礼。
“莲心,你去小厨房看看有没有百合莲子汤,顺便把门关上。”
莲心知道孙皇后这是不想让她旁听的意思,便应声离去。
“娘娘……?”孙嬷嬷对她支开莲心的做法也有点奇怪。
孙皇后蓦地沉下脸色:“孙嬷嬷,我有事问你,你要如实回答。”
孙嬷嬷见她如此严肃,不由也正了脸色。“是,娘娘请讲。”
“大皇子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内殿的隔间不大,但此刻只有皇后与孙嬷嬷二人,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孙皇后依然不由自主放轻了声音。
孙嬷嬷的脸色微微一变。
孙皇后瞬间已经知道答案了。
她也跟着愀然变色:“真的是你……”又压低了声音:“你可知道此事若是被发现,有什么后果!”
“娘娘不必担心。”孙嬷嬷道,“这件事情奴婢做得天衣无缝,就算郭德妃觉得事有蹊跷,也只会以为是于淑妃干的。”
孙皇后紧张得咬着下唇:“你到底做了什么?”
“那盒安神补脑丸,奴婢找了人送去给于淑妃,于淑妃自作聪明,想要在皇上面前卖好,顺便让郭德妃欠她的人情,却没想到问题出在那里。”孙嬷嬷笑了,“娘娘放心,那个人已经让奴婢给处理了,送药给于淑妃的则是李太医,李太医夫人的表姐嫁给了于淑妃的堂兄,所以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会怀疑到娘娘身上来的。”
孙皇后沉默不语。
孙嬷嬷道:“如今一举两得,皇长子死了,郭德妃也让于淑妃起了疑心,以她的为人,一定会找于淑妃算账的,咱们正好坐山观虎斗。”
孙皇后叹了口气:“孙嬷嬷,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可你想过没有,没了赵与安,现在还有个赵与雍,也许皇上将来还会有别的皇子出生,咱们拦得了初一,拦不了十五!”
孙嬷嬷撇撇嘴:“以卫贵妃的出身,除非皇上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否则赵与雍是绝对不能被封为太子的!”
孙皇后皱眉,没法否则孙嬷嬷的话,从身份上来看,卫贵妃确实有着先天的缺陷,但那个孩子刚出生,就能让皇上为了他而大赦天下……
“总而言之,这件事你知我知,连莲心都不要提起。”不是她不信任莲心,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危险,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奴婢明白。”孙嬷嬷很赞同。
大皇子的死像一阵凛冽的狂风,吹过之后很快就恢复了平静,随着岁月的流逝,除了少数几个人,更多的人会逐渐遗忘这个曾经被视为准储君的孩子。
因为死的时候年纪太小,属于早夭,赵与安甚至没有自己的谥号和陵墓,最后还是皇帝格外开恩,赐封号隐王,葬在望江园——望江园是大梁的皇家陵寝,用于埋葬那些未成年没有封地就夭折的皇子和公主们。
但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皇宫里从来都不缺新人,到了五月初夏时节,传出三个好消息,于淑妃,刘海珠和姜佳儿先后怀孕了。
、安慰德妃
刘海珠如今已经是正二品昭媛,九嫔之一,在四妃之下,位份最高的就是她了,按照规制,早在晋封的时候,她就已经搬出掖庭宫的千秋阁,入主未央宫,真正成为一宫主位。
但是最让人佩服和羡慕的是她的怀孕能力,在小产之后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居然又怀上了,旁人如周明霜等人怎么努力都得不来的机会,就这么轻轻松松地得到了,刘海珠深知自己这一胎得来不易,更是小心翼翼,轻易不出未央宫,就怕又出个什么事件,一不小心就重蹈覆辙。
刘海月最近忙一件事情,绘制各种各样的首饰花样。
不可否认,古代的首饰工艺本身就达到了一个很高的水平,掐丝,点翠,烧蓝,蒙镶,錾花,还有许多已经失传了的技术,在后世根本已经不得而见,但在古代,不仅仅是贵族女子,就连民间老百姓也有那么一两件精致的压箱底首饰。
在宫里的生活是漫长而寂寞的,一群如花似玉的女子终日不得自由,只能对着一个男人和一群不能人道的宦官,所以,也不能怪她们成天勾心斗角,除了勾心斗角还能干嘛?
刘海月努力把这些时间转换成自己的兴趣,比如说看看书,种种花,养养鱼,在绘制皇宫各处景致告一段落之后,她最近又发掘出新的兴趣,那就是绘制一些首饰花样,融入自己的创意,然后找杜鹃和翠雀两丫头当评判,三个人都觉得好看的,就送出宫让母亲找人去打制。
创作无疑比临摹更让人能够找到乐趣,宫廷里的首饰远比民间的要更加精致,不过受时代和审美观所限,女子的钗、簪、步摇等等头面,要么是花卉鱼虫,要么是福禄寿祥云,很难跑得出这几样,刘海月在古典样式的基础上,又加入了后世流行的一些元素,譬如迥异于东方对称美的西方不规则流线形图案等,这一来二去,倒也让她折腾出几套首饰头面,虽然说不上比宫廷出品的要高端多少,但胜在样式有新意,刘海月看着自己出自自己手笔的这几套颇有后世首饰风格的饰品,颇有点爱不释手的架势。
大梁承袭唐朝而立,除了官制超前,反倒跟明朝相似之外,其余民俗风物一应与唐朝差不多,包括唐朝妇女不戴耳环的习惯也被沿用过来,所以这次刘海月让林氏帮忙打制的首饰里头也包括了耳环。
相较于她充实的生活,郭德妃只觉得度日如年。
对于一个失去了儿子的女人来说,时间快慢与否对她来说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
兴庆宫内一片惨淡,郭德妃静静地坐在内殿,不言不语,宫女内宦们都不约而同放轻了脚步,恨不得连呼吸都放轻,唯恐惊扰了主子。
葬礼已经由礼部去料理了,未成年皇子早夭是十分常见的事情,兴庆宫这边其实也没什么需要做的,纤云和弄巧默默地收拾着大皇子生前的随身物事,以免德妃睹物伤情。
郭德妃看着眼前的粉彩织金百子衣,这是去年赵与安生辰时,她特地命人赶出来的生辰礼物之一,此时睹物思人,眼前仿佛还能看见赵与安穿上这件衣服的情景。
她闭上眼,手指抓紧衣服,微微颤抖。
“娘娘,刘才人在外面求见。”纤云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哀思。
郭德妃睁开眼睛,皱起眉头,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
“不见。”她淡淡道。
纤云柔声劝道:“娘娘,您已经十数天没有出去走走了,刘才人与您关系素来不错,与她聊一聊也能纾解心情。”
关系不错?郭德妃嗤笑,后宫所有女人之间的关系,哪个不是建立在利益至上的,何曾有过什么真正的友谊!
“娘娘……”纤云不忍见她如此自伤,锲而不舍地想劝。
郭德妃叹了口气:“请她进来罢。”
“是。”纤云应声到外面去请人。
刘海月刚走进兴庆宫,就觉得里面的氛围有别于外头温暖的阳光,清冷阴凉,以至于有点阴森森的感觉。
“德妃姐姐安好。”刘海月问候道,并没有因为郭德妃骤失爱子地位一落千丈而怠慢,纵然之前郭德妃曾与她说过两人私下不必拘礼,她依然是恭恭敬敬见了礼。
“妹妹免礼,请坐。”郭德妃微微抬手,刘海月发现她面色苍白,连嘴唇也殊无血色,整个人显得神色萎靡,仿佛大病初愈。
弄巧已经伶俐地奉上两盅热茶。
“妹妹听说姐姐身体不豫,特来探望,姐姐如今觉得如何了?”
“还能如何,不好不坏活着便是了。”郭德妃淡淡道,换了从前,她语气和善,是绝不会如此说话的。
刘海月温声道:“姐姐节哀,想必大皇子在天有灵,也不愿见到娘娘如此哀伤自毁。”
郭德妃定定看了她一会儿,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