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颖本以为自己已经掩饰得够好的,却不想还是被李凤亭看出端倪。她不知道李凤亭现在看似没有她小时候待她那般亲昵,但用在她身上的心思却是从来没有少过,因此才能够这样一眼便察觉到她的情绪,片刻就猜到事情的大概。
陆颖连忙笑道:“没什么,真的。”
李凤亭眉毛拧起来:“颖儿现在已经开始不想对山长说心里话了吗?”
陆颖见瞒不过去,只得将事情轻描淡写:“真的不是什么大事,我不过是和同学们比诗落了下风,心里不痛快而已。”
话说完,却半晌没有听见李凤亭的声音。
陆颖有些不好预感,抬头看向李凤亭,却见李凤亭眼含怒火,冷冷的看着她。她心中一凉:山长对她生气了,很生气的那种。
陆颖知道再隐瞒不下去,但想到她今日受的侮辱,在山长这样的目光审视下,不禁委屈从心头蔓延而来,一种在外面被欺负了的孩子回家想扑向母亲尽情倾诉的欲望在她的喉咙口翻滚着,涌动着……
最后,她深吸一口气,强咽了下去。
抬起头,陆颖露出一个坚强的笑:“山长,我不是想故意隐瞒什么。可是,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我已经是花山书院的学生了,不再是一个小孩了。我知道告诉山长,山长一定会为我出头。可是如果是这样,我和别人又有什么区别?山长,颖儿已经长大了,颖儿很快将成年了。颖儿从此必须靠自己的力量去面对其他的人,对面一切困难和挫折,颖儿不能像小鸟一样总是托庇在老鹰的翅膀下。所以请山长不要追究下去了,不管遇到什么,这都是我自己的事情。”说到这里,她抬起眼睛,黑黑的眸子竟似在光线不足的庭院里闪闪发着微光,如同那漫天的星辰。
李凤亭心在微颤,她从陆颖小时候就想把她培养成一个心智坚韧的人。今天颖儿的态度足以为她多年的心血打上一百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见那这个孩子发白而坚定的脸,她竟然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心酸。
在她满以为在外面受伤的孩子会无限依赖的扑向自己怀里,寻求安慰的时候,孩子却站在远远的地方,对她摇头,说不再需要她的庇护。
她是不是做错了?她对这个孩子的要求是不是太过严格了?她一心以为自己是对她好,可是这真的是对她好吗?
李凤亭一向清明的思维混乱起来。纵然心底还想逼问陆颖事实真相,可是胸口却始终盘桓这一种无力感,让她张不开口。
最后,只是把手伸向陆颖的头上,本来想摸摸她的头,却想起陆颖说“不要把她当成孩子”,手一迟疑,只落在她的肩膀上,拍了拍:“夜露重了,不要在外面站了,回屋睡觉去吧。”
陆颖见山长不再追究,心中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微微有些失望。她不去分辨到底是哪一种心情更强烈一些,只是在心里对自己道:陆颖,从今以后,一切都要靠自己了。
于是道:“山长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李凤亭迟疑了一下,便点头离开。
目送着山长离开的身影,陆颖也一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第二日是领书的日子,陆颖因还有小半账本要做,于是先将自己的课本先领到账房,然后开始埋头计算。
等她做完,也接近中午了,肚子又开始叫唤。
葛老喜笑颜开的收了账本,拉着陆颖到了东院的食堂,学生和夫子的食堂分在东西两院,并不同食。
代宗灵见这一老一小两人,道:“怎么把她拉到这里来了?”又对陆颖道:“你现在是学生,应当去西院用餐。”
葛老把脸一板:“是学生又怎么样,她还在我账房里做事呢,在这边吃饭又有什么关系?”
代宗灵扫了一眼陆颖。
陆颖在书院中别的人不怕,唯独对代宗灵这个年长又极古板的夫子有些敬畏,这里被她凉凉的目光一扫,立刻噤声低头不说话了。
葛老瞪着代宗灵把陆颖拉到身边坐下,给她拿了饭菜。一会儿李凤亭也来了,见到陆颖坐在桌边乖乖吃饭,心中喜悦,也打了饭菜在她对面坐下。
代宗灵见一院山长竟然也无视院规,哼了一声:“山长待自己学生倒真与别人不同,如此放纵她也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李凤亭一头雾水,不知道代宗灵想说些什么。
葛老也哼了一声:“她是说颖儿不该在这里吃饭。”
李凤亭明白了
夫子和学生分开吃饭久有惯例。并非是因为两者伙食不同,原因一是为了维护师长的体面和神秘,二则没有师长在面前,学生们吃饭也自在些。陆颖很小的时候就跟着李凤亭一起在东院吃饭,后来大了无需她照顾,便与其他的杂役一起在南院吃饭。
葛老虽然不是书院夫子,却因是内务堂的主事,也在东院用餐,再包括存放书院藏书典籍和各类重要资料的典藏馆主事,负责学生和夫子们各项事务的文事房主事,也是一样。
代宗灵尽管是副山长,因为年长,甚至可以有资格对不过三十余岁的李凤亭摆谱,却不能不给葛老面子。因而李凤亭一来,她便表示了自己的不满。
李凤亭微微一笑,并不在意:“现在我让颖儿跟着葛老在内务堂做事。”
对于李凤亭的解释,代宗灵并不认可:“那又如何,她现在还不是内务堂的主事。”
李凤亭的话并没有说完,继续道:“我有意让她将来接管内库。”
此话一出,不说代宗灵一怔,连带葛老的表情也瞪大了眼睛,表情蓦地严肃起来,盯着李凤亭的脸。
埋头吃饭的陆颖也感觉到桌上的气氛有些古怪,抬起头小心的看了三人,好奇的问:“那个内库是什么?”
代宗灵转过头训斥她:“吃你饭,问那么多做什么?”
陆颖知道这里完全没自己插嘴的余地,瘪瘪嘴,低头乖乖吃饭。
葛老的声音变得郑重起来,凝视着李凤亭:“你决定了?”
李凤亭侧头看向陆颖的脑袋,目光柔和,语气却无比坚定:“嗯。”
代宗灵知道李凤亭心意一旦定下绝不轻言更改,当下一言不发,拿起筷子,开始用餐,眼中却掠过一丝欣慰的光。
葛老一张老脸逐渐露出笑容,伸手在陆颖的脑袋上摸了摸,害她咬到筷子,无奈的翻了个白眼。
葛老眼中露出欣慰的光:“我早知道,你会这么决定。”
然后半带挑衅的看这代宗灵:“代老这回没话说了吧。”
代宗灵眼睛一抬:“那又如何,她现在还不是个学生?”
但却是不再提院规什么了。
陆颖一边往嘴里塞东西,一边想那“内库”的到底是什么玩意,为什么一提这个代副山长和葛老都这么紧张?听起来倒像是一个比较隐秘的仓库,里面的东西很贵重吗?
作者有话要说:饿啊饿啊,天天和普洱,饿得我前胸贴后背,为毛体重还是不下来?
13
13、012 。。。
早上葛老本来说过账册算完便放她回去休息。可饭一吃完,葛老又出尔反尔把她叫到了账房,将昨天和今天的账册重新搬了出来,开始一本一本告诉这些账册的来源,每月什么时候送来,账册的负责人是谁,是哪里人,家庭背景如何,每月的收入和支出一般都有那些,那些是正常的,那些是异常的……一直讲到花山共有多少处产业,各处产业的代理人和下面的各级人员组成,各自的权限和责任都是什么……
陆颖虽然长于心算却非记忆超群之辈。葛老一通狂灌,弄得她头昏脑涨,连连喊停,找来纸笔要记。
葛老阻止了她:“今天下午我告诉你的这些,你都需牢牢记在心里,不可写在纸上,更不可透露给外人。今天我告诉你的这些事情,只有内务堂的主事和山长有权限知道,即便是副山长也么有权利其中最机密的部分,而其他两堂有资格知道的就更少了。明白了吗?”
陆颖从来没有听过葛老这样严肃的跟自己说话,只得收了敷衍之心,仔细记下来。混乱的脑袋里却丝毫没有考虑葛老说的这番话里是否隐藏着另外一层含义。
葛老见陆颖丝毫没有觉悟,不禁心里摇头:这孩子说聪明也聪明,但为什么总是对自己的事情犯迷糊?
陆颖丝毫没有发现葛老的苦恼,只是在心里把葛老说的一字一句都印在心里。
就这样一个说,一个背直到太阳落山。
“今天先说道这里,你需要学习还有很多。以后每天抽出两刻钟到我这里来,知道吗?”
陆颖苦着脸:“每天都要来啊。”
葛老伸出指头在陆颖额头上弹了一下:“不光是我这里,我猜不过这几日,山长还会安排你去典藏馆和文事房。至于那两位主事对你有什么要求,我可不知道,说不定比我还要严苛吧。”
陆颖听得惊讶的啊了一声,两只眼睛鼓得大大的,不解:“为什么我还要哪里啊?”
不错,她精于心算山长是知道的,安排她进内务堂做事也算是本事用在正途上了。可是为什么典藏馆和文事房她也要去?
葛老瞪起眼睛:“叫你去就去,问那么多做什么!”
陆颖嘟起嘴巴,抱怨道:“这里也去,那里也去,我每天要少好多看书的时间啊!我的入院考试成绩在同届里只是殿底的,这样下去我要不要合格了……”
花山书院学子出师要拿道至少六门课程的合格的成绩。同时,如果连续三年一门合格都拿不到,是会被开除的。
葛老见她苦恼的样子,不禁笑道:“也只有开始的时候需要天天来。像我这边,重要的东西和惯例条款你都弄明白,就不需要天天来了,只要有事的日子来便行了。”
这还差不多,陆颖少了些担忧,但又开始为即将压下的繁重的学习任务感到郁闷无比。
这时有人在外面喊:“陆颖师妹可在?”
陆颖好奇的看了看外面,谁会来这里找她呢?
葛老道:“她在,进来吧。”
两个学生走了进来,陆颖一见就知道是在典藏馆和文事房帮忙的两个师姐,连忙从板凳上跳了下来,迎了上去:“两位师姐好,不知道找陆颖有什么事情?”
一个学生道:“我是代王老来传话,从明天开始,每天陆师妹都需要到典藏馆见习半个时辰。”
另一个学生道:“我是来代宋老传话,也是从明天起陆师妹每天务必到文事房见习半个时辰。”
两个学生说完,交换了一下眼神,都并未多嘴,沉默着等着陆颖回答。
陆颖瞧了一眼葛老: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来得还挺快!
心里有些抱怨,手上却礼貌道谢:“多谢两位师姐传话,请两位师姐代陆颖回两位主事大人,说陆颖知道了,定会去的。”
两个学生走了。
陆颖望着两个学生离去,忽然感觉葛老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头上按了按,声音柔和而温暖:“颖儿啊,大家对你的寄望很深,尤其是你家山长,好好努力吧,不要让我们失望!”
陆颖乖乖的点头:“嗯。”
晚饭陆颖没有再同葛老去东院吃,她还不想才入学就和同窗们弄得这么生疏,所以还是按规矩到了西院食堂。
才跨进食堂,便看见有人向她挥手,一看是沈菊。
“颖,过来吃饭吧。帮你打好,每次都这么慢。”
陆颖愣了一愣,在沈菊的身边看见了许璞、谢岚、窦自华,都围坐在一张桌子上,跟随着沈菊的招呼,齐齐转头看看向她,眼睛里闪着相同的光。那些表情不全是笑容,却能感觉到一种亲近和接纳。她忽然感觉到,这是一个正在欢迎她加入的团体在呼唤她,不是她们的语言,也不是表情,可陆颖这样感觉到了。
陆颖不知道昨天晚上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她也不知道这里所有的人最后表了怎么样的态,更不知道接下来这些人有过怎么样的交流……不过,总有一天,她会知道的。
冰凉的心,此刻又有了一丝松动,一股说不出的雀跃慢慢爬上她的肩膀,一股发自内心的笑意染上她的眉梢:是的,这是她的同学,她的同伴。
“快来啊,站在哪里做什么!”有人又催道。
她的脚步一下子轻松了,高声道:“我来了。”
晚上几人聚集在陆颖和许璞的房间里研究课表。
“这么多的课,上什么好呢?”谢岚皱着眉头看着桌上写着所有课程的白纸。
“哪怕是将最长年限待满,这些课程也学不完啊。”窦自华肯定的说,“看来只能选择其中一部分了。”
许璞和沈菊点头。
陆颖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在书院多年自然熟悉这里的课程名目,也在李凤亭身边耳熏目染的一些道理,于是主动介绍道:“这里每一门课的老师都对这些课程研究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想要一次学光显然是不可能。只能根据自己需要或者喜好,选择一到二个方向重点学习。如果超过了三个方向,恐怕就会博而不精,贪多嚼不烂。并且花山书院的结业考试并不简单,所以若是学得程度达不到一定深度,考试肯定不能合格,学了也等于白学。”
“说的也是。”沈菊赞同的摇了摇扇子,忽然转头问许璞:“第一名,你想学哪几门?”经昨天晚上一事,几人的关系无形中拉近,此刻沈菊半开玩笑的称呼也并没叫许璞反感。
刚刚已经仔细看过两遍的许璞心中大略定下,指着“经”、“史”、“医”这三类道:“先就从这三类里挑吧。”
谢岚讶异的看着许璞说:“寒光,你还要学医吗?”经史是基本每个读书人都必须的科目,但是这个医药,却是冷门。
陆颖心里也是转的这个念头,如果不是害怕学得东西博而不精,她自己其实也很想多学点东西。
这时许璞淡淡一笑,向她们解释:“俗话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再说了,懂一点医药,平常遇到一点小病小痛,自己也能解决,有备无患。我幼时随母亲四处游历,旅途不免患病,也曾看过几本医术,有些底子,所以上手应该很快。等我学好了,你们若身体有不适,不妨给我瞧瞧。”
沈菊挤眉弄眼,怪声怪气:“那将来就劳烦许神医了。”
陆颖也和大家纷纷嬉皮笑脸的向许璞拜托,许璞含笑一一应下。
笑话了一回,大家注意力又回到纸上,沈菊又向窦自华问道:“文逸,你呢?”
窦自华干脆的点了“史”,又点了“律”:“这两类吧。”
陆颖想起她的出身,了然的点点头,大家也露出相同的神色。
接着,谢岚点了“经”、“地理”,想想又点了“武”:“将来出门的时候有点身手安全些。”
这游川明明比她大两岁,但有时表现却比她还要乖巧听话,总让陆颖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