嗅着他的气息,她的神思开始飘渺。突然间,林肆风哑哑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传来。
“疼痛教人铭记。”
他说,疼痛教人铭记。
堇南赫然抬起头,林肆风的双目布满血丝,也正在望着她。
两人对视,都在对方的眼眸里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堇南刚要开口,问他为什么要说出这句话 。林肆风却突然松开了她。
他阖上眼,将她充满疑惑的目光隔绝在外。再次睁开眼,他浮肿的脸上再无半分表情,扔下一句“回去吧”,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竹林,回房去了。
堇南愣愣地望着他消失门后的身影,耳边似乎还回响着他的那句话。
疼痛教人铭记……
转头看看院墙上逐渐干枯的血迹,她想他做出的自残行为是因为想要铭记么?铭记住今日的耻辱还是其他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正文 067、惩罚
离开凤竹院,堇南去向淳于彦住的院子。
夕阳正好,暖光罩在她的头上,不出一会儿,额发就被汗水浸湿了。她撩开额发,露出光洁白皙的额头,一张脸在余晖映照下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她走在青砖高墙下,还未跨入院子的门槛,就听到里头传来一阵鬼哭狼嚎。
她紧走几步,进院里一瞧,却见一个灰衣小厮正抱头躺在地上,在淳于彦的拳脚下发出声声哀鸣。
真是疯了!
堇南觉得哥哥简直是丧心病狂了!
她走上前用尽力气推了淳于彦一把,淳于彦踉跄几步,喘着粗气解释道:“小南,你不知道这臭小子……”
“你除了打人还会做什么?!”堇南打断他的话,将那小厮扶起来,才发现被打的是阿禄。她更是不解,阿禄伺候哥哥那么多年,到底犯了什么事会被哥哥如此严厉的处罚?
看一眼被揍得鼻青脸肿的阿禄,堇南又将目光移到淳于彦身上,生气道:“哥哥,遇到问题你除了用拳头解决,就不能想想其他法子么?”
淳于彦被她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一通,也是憋了一肚子的怒火。他从院子里的石几上拿过一块手巾,扔到她的脚下。
“你问这臭小子,他干了什么卑鄙的事!”
堇南捡起手巾,看到上面只是有些汗渍。可刚将手巾凑到鼻尖,虽然没有闻到任何味道 ,但她突然觉得脑袋昏眩开来,眼前像是有一群小星星在直打转。
意识到什么,她将手巾重新丢到地上,按了按太阳穴,头脑清醒了一些。她问阿禄:“阿禄,你可是在手巾上撒了迷药之类的东西?”心中暗想不可能啊,迷药大抵都是有颜色的,而且也有气味,他在手巾上使诈,不可能瞒得过林肆风啊……
阿禄眼瞧着事情暴露,也就不再隐瞒,瘪着一张裂开的嘴道:“不是迷药……是曼陀罗花和生草乌……”
原来,阿禄护主心切,害怕比武大赛上淳于彦会输给林肆风。就暗中使诈将曼陀罗和生草乌磨成粉,再将粉末均匀的洒在手巾上。
堇南听到这两味药的名字,暗中琢磨这可是制作麻沸散最为重要的药物。因其可以麻痹人的神经。让人在一段时间内感觉不到痛苦。林肆风用手巾擦汗时,多少吸入了一些药粉。难怪他在第三轮比赛之前会有那样异常的反应……在比赛中,他虽被激怒,却半分力气都使不出来,原来都是因为阿禄这小子在从中作祟……
想通之后。堇南不禁忿忿地看向阿禄。
阿禄也知道自己的手段太过卑鄙,不敢面对堇南责备的目光,他伸手重新抱住脑袋,将脸埋在两只胳膊肘底下。
“小姐,你别怪少爷,要怪就怪我一时被邪念蒙住了脑袋。若不是因为我。林公子今儿也不会输得那么惨……”
输得惨……何止是输得惨,堇南从没见过那般愤怒的林肆风,今日的比武大赛。她看到的仿佛是另一个林肆风,陌生得可怕。此时看到背地里陷害林肆风的阿禄 ,她更是气不过来,一点儿也不想原谅他,即使他已经被哥哥揍成了一滩烂泥。
“你还有脸说?!”淳于彦在一旁听得冒火。冲过去又给阿禄屁股上一脚,痛得阿禄连连哀嚎。他怒骂:“你以为我在边关习武是去吃白饭的?!你是我的奴才,居然敢小看我?你让我用那种下三滥的手段打败姓林的,倒比我输了比赛还要可耻!你娘的有你这么侮辱人的么?你让我以后怎样在姓林的面前抬起头来!”
阿禄蜷在地上,苦着脸央求道:“少爷,阿禄知错了,若以后再犯,我就将自己的两只手给剁了!”
“我要你那两只脏兮兮的手做什么?”淳于彦瞥了他一眼,忽地沉下脸:“起来,跟我去向姓林的道歉。”
堇南闻言连忙将目光投向哥哥,见他一脸严肃不像在开玩笑,心里倒是宽慰许多。哥哥若是跟林肆风道歉,或许就可以化解林肆风心中的仇恨了。
然而此时的阿禄被淳于彦狂揍一顿,浑身是伤爬都爬不起来,更何况是走去凤竹院呢。
看到阿禄挣扎半天都起不了身,淳于彦黑着脸,道:“装模作样!既然你动不了,那你继续横在这儿,等你能动了再去!”
说罢,他就气冲冲地转回房中。
堇南看着可怜兮兮的阿禄,心不由地软了,刚想弯腰去扶他一把,可林肆风的脸一闪过眼前,她倏地收回手,道:“你等着,我让阮娘来扶你。”
硬着心肠,她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可怜虫阿禄在院子里自生自灭。
做什么也不能做背叛林肆风的事啊,对于这一个信念,她是坚定不移的。
***
夜色沉下时,堇南坐在闺房里,手中拿着书卷,看了半天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合起书页,她伸长脖颈往窗外看了看,院子里黑蒙蒙的一片,平日里还有微微晃动的树影,可自从父亲将几株梧桐树都给伐了后,院里越发的空荡冷清了。
想到阮娘去照顾阿禄,怎会到这个时辰还未回来。心中有些担忧,她坐立不安起来,披了件素白色绣金桃的长锦衣,并不用腰带系着,直接罩在衫裙外面。提起药箱,她就匆匆离开房间。
来到府中供下人居住的一排矮房前,不知道阿禄住在哪里,正想逮个人来询问,两个刚执勤完的家丁见到她,差点没被吓得跳起来。
“你们这是怎么了,难不成见到鬼了?”堇南睨着大惊小怪的两人。
“小……小姐……大晚上的您不在院里歇息,穿着一身白晃晃的衣裳来我们下人住的地儿做什么……”一人认出堇南,抹着一头的冷汗道。
堇南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得……自己还真是被这两个家伙当成妖魔鬼怪了。她白了说话那人一眼,道:“这淳于府的地儿,我爱去哪儿,你管不着。你只需回答我的问题就是了,我问你,阿禄住哪儿?”
“是、是,小姐说的是。”家丁赔着笑道:“阿禄就住在他弟弟阿福的房间里呢。阿福不是已经……”感觉到旁边的人拉了自己一下,他改口道:“阿福不是回乡下去了么。阿禄自然就住他的房里了。话说今儿阿禄不晓得犯了什么事,被少爷打得……啧,那叫一个惨不忍睹,方才就是我们将他抬回房来的呢。”
“行了,我知道了。”堇南知道阿福住的地方,她走到一间盈着暗光的房前,正要推门进去,不经意听到里面的谈话声,她不由地身子一滞,整个人都僵住了。
正文 068、沼泽
赏荷会、小巷、刺客、阿福……
阮娘哀凉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里,逼迫她回忆起那场发生在赏荷会时的噩梦。她记得当她和温姝萦被黑衣人拖上马车时,最先去救她们的是林肆风,林肆风中箭后,一向懦弱阿福不知哪来的勇气,竟追上马车想要从黑衣人手中将她们救走。
时至今日,她依然记得阿福最后的笑容,在漆黑的马车中,那个笑容明亮而又有一种安抚人心的神奇功效。可在当时那样的情势下,阿福敢冲上来完全就是拿命在博啊。于是她尖叫着让他快跑,可他像是被什么黏住脚一般就是不肯跑。她只瞧见一道寒冷的刀光闪过,之后,她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原来,阿福在赏荷会那日就死了啊……
她还一直相信阮娘,天真的以为阿福是回乡下养伤去了。此时听着房间里头阿禄压抑的痛哭声,她不由自主地攥紧长衣一角,攥得指关节都泛白了她也不松手。
得知阿福是因自己而死,她几乎快要被呼啸而来的悲哀压得透不过气来。房间里阮娘也同阿禄一起低低啜泣起来,她不忍再听下去,缓缓地放下药箱,便逃也似的走开了。
神思恍惚地走回芷香院时,丫鬟婆子点着灯笼在府中各个院子之间穿行,她愣愣地瞧着她们,她在想,她们之间的某个人是否也会像阿禄一样,在某一天因为自己而死于非命。
真的是因为自己么……她突然困惑起来,赏荷会的一切,难道不都是父亲一手策划的么……
只不过是自己阴差阳错代替淳于容,成了父亲的诱饵而已。
想想也真是可悲。
她走过紫金院门口时,神色黯然地往里头看了一眼,发现房间的灯都灭了。她倒有些奇怪了。漫不经心地走到小阁楼时,她抬眸望去,黑压压的树影之间隐藏着几点微光。
难怪父亲不在紫金院。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心想父亲此刻必定又在阁楼里研究他的案牍折子,谋划着如何争权夺利了吧。
她刚想走近一些,突然间一阵阴风袭来,令她不寒而栗。
从那片树影间退出来时,她想到梁道恒交代的事,顿时头痛不已。若父亲一直待在阁楼里不走,她该如何取走两颗药丸……
她之所以会将药丸带出宫来。是因为她想要琢磨出治愈太子眼疾的法子。行医讲究对症下药,她得先知道药丸里生附子和熟附子的分量各是多少,才能进一步想出解开太子体内的毒素。
她并不是想要用药丸要挟梁道恒。她甚至没有考虑过自己是否还有再进宫见到太子的可能性。她的心思很单纯,只是想要治病疗伤,成为一名真正的医者。
可是,眼下她在淳于府这个犹如沼泽一般的地方,已是越活越艰难。哪里还有空闲想行医之事呢。有时候她会想,是否可以找个机会脱离淳于府。可这样的想法尽是一闪而过,从没有在她心里长久停留过。
她不知道,离开淳于府,她又能去哪里。至少在目前来说,她从各家医书、医馆中学到的东西。还不足以让她独自在外生存下去。
既然不能脱离沼泽,也无法挣扎,那就只能安静地呆在原地。等待契机的到来,到那时再逆转命运也不迟。
她如是想着,心便宽慰了许多。回到芷香院后,她洗漱一番后便歇下了。半夜时分,她听到房门有轻微响动。来人的脚步声又轻又缓,她知道是阮娘。便没有睁眼佯作熟睡,她以为阮娘要和自己说点儿什么知心话,可阮娘只是在床榻边坐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悠悠地叹了口气便走了。
想来阮娘见到门前的药箱,知道自己去过矮房那里了。如今阿福的死已不再是秘密,她是想来看看自己是否承受得住,有没有捂在被窝里哭鼻子吧。
还好,堇南想,自己比阮娘想象中更加坚强。
早上起床时,她穿着弓鞋,突然发现床柱地下压着一本小册子。费尽力气将册子取出来,她翻了翻里面的内容,发现是一套五禽戏的图谱时,她不禁在心里偷偷乐了一把。这本册子,可谓是在那次焚书行动中唯一存留下来的了。
正想拿着册子到院子里打一套五禽戏,淳于彦却带着阿禄来了,准确的说,是拖着阿禄来了。
阿禄经受一顿暴打,腿部的骨头伤得有些厉害,虽然阮娘肯定给他上过药了,可仅仅休养了一个晚上,恐怕他连站起来都费劲,哪还能从矮房走到芷香院来呢……
看着淳于彦提着阿禄的衣襟,就如提着一条病弱的狗似的将他拖来了。堇南皱起眉头,听到哥哥问林肆风在何处,她摇摇头,问:“林肆风不在凤竹院么?”
“找过了,府中各个院子我都找过了,都没见着他的人影。”淳于彦烦躁不已地单手插着腰,忽地,他纳闷道:“嘿你说姓林的不会是被我气跑了吧?”
堇南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静下心想了想,她想到昨夜去过的小阁楼,便问淳于彦有没有去那里找过。
淳于彦离家许久,早忘了府中还有这么个隐蔽的地方。经她一提点,一拍脑袋道:“就是那儿了!”说着,又要拖着阿禄往外走。
“哥哥!”
堇南忍无可忍地将阿禄拉到自己身边,狠狠地瞪着淳于彦,语气里有种不容商量的意味。
“我扶着阿禄去好了,若哥哥你再像先前那样,估计还没到小阁楼,阿禄就要被你给拖死了。哥哥,你处事就不能用温和一些的法子么……”
就是你这样火爆粗鲁的性子,温姝萦才会一而再三的拒绝你。
堇南想了想,还是将这句话咽了下去。温府寿宴,温姝萦已经跟自己彻底断绝来往了,自己又何必再用她的话来伤害哥哥呢。
淳于彦没有看出她的欲言又止,甩了一下发酸的胳膊,瞥着阿禄道:“正好,别看这小子长得瘦瘦瘪瘪的,拖起来可是重得很,一路拖来我手都麻了,你要替哥哥分担,正好!哈哈!”
堇南不理会他,扶着阿禄往外走去。
阿禄面色晦暗,像只干尸似的挂在她身上。
想来,他还没从弟弟阿福死了的消息中缓过神来吧。
从芷香院到小阁楼距离不远,本要不了多长时间,但因为堇南扶着阿禄行动便慢了下来。淳于彦心急火燎地想快些赶到阁楼那,见阿禄一直在拖后腿,心中烦躁不免又给阿禄几脚。
他一路骂骂咧咧,惹得堇南狂瞪他好几眼。来到小阁楼前,三人停住步子,正犹豫要不要进去时,就见淳于崇义从阁楼里缓步走了出来。
紧随他身后走出的,是一身白衣、手持诗扇的林肆风。
正文 069、暗涌
淳于崇义看见他们站在阁楼外,脸色忽地一沉。
“你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余说过阁楼是府中禁地,没有允许不得进入。你们是将余的话当做耳旁风了么?!”
淳于彦斜眼看着站在他身后的林肆风,反问道:“爹,连外人都可以进到阁楼里,我和小南为何不可?”
淳于崇义脸色骤青。
“在边关习武几年,你倒是长本事了,竟敢用这样不逊的语气来反驳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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