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出一瓶消肿膏,替堇南涂抹在伤口上。
堇南身上的伤没有什么大碍,真正让阮娘担心的是她不言不语、乖顺异常的任由自己打理。
这孩子……
看着头一挨枕头就睡过去的堇南,阮娘轻轻地叹了口气,她知道在这几日逃亡奔跑中堇南肯定是精疲力尽了,她现在肯定累极了。
阮娘吹熄烛火,悄悄地退出房去。
***
一夜无梦,这一觉堇南睡得很踏实。
待她醒来时,已经是翌日下午了。她不知道,在过去的十多个时辰里,金麟城中又一户人家正要遭受灭顶之灾。
卫尉寺卿戚越鸣,结党营私,伤及无辜,滥用职权,擅自动用库中弓弩、刀剑等兵器,被免去寺卿一职,按理说其罪当诛,可是由于他已经葬身于凤山,他所犯的罪便由他的家人来承担。朝廷本欲下旨将其全家贬到卞州充当官奴。
但在今日早朝时,这事被淳于崇义给挡下来了。他亲自为戚越鸣的家眷开脱,这不禁令人匪夷所思。
最终,戚家免去了流放之役,但朝廷有旨,以一日为限,令其离开金麟城,永远不得再回城中。
此时,堇南坐在屋内正心不在焉地喝着粥,突然间,她听到外面响起一声哭号。她手一颤,差点没将一碗粥泼洒出来。将碗里的粥飞速喝光,她放下碗便循着声音跑了出去。
来到府门前,她让守门的家丁将门打开,她刚踏出门槛,就看到一辆独轮车缓缓地穿过门前,那张破朽不堪的车上坐着一个老妪和几个年轻些的女子,她们统统都是目光呆滞,面色苍白,她们的模样就像是死尸。
死尸,这不禁令堇南想起了那个满头白发、疯疯癫癫的老头。
她们不会是戚越鸣的……正当她冒出这一个想法时,突然听到隔壁有人大笑起来。她侧头一瞧,发现幸灾乐祸的人居然是淳于容。
一面恨她不知同情,一面想到自己父亲对她做的事,若是她和温姝萦不互换衣裳,那在凤山上受折磨的人就该变成她了。这样想着,堇南盯着她看时,目光不由地变得纠结复杂起来。
淳于容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转头看到是堇南,她将头高高昂起,挑衅道:“怎么,你不许我笑么?你不许,我偏笑,有本事你来咬我呀~”
看着淳于容那副张狂的样子,堇南懒得搭理她,转眼再看那辆独轮车,车子已经快走出永安街了。
默默地在心里叹口气,她正要折回府中,余光突然瞟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扭头一看,果真是钟离,可今日的钟离和往日有些许不同,特别是和昨日凤山上见到的人一比,简直可以用大相径庭来形容。
只瞧钟离穿着件青灰色的袍子,褪下了往日的黑衣,这使得他的面容看上去明朗了一些。
“钟大哥,你这是打哪儿来?”堇南招呼道。
“去了一趟东街医馆。”钟离顺口答道,见堇南的神情担忧起来,他又解释道:“早上起床上,感到右臂有些肿痛,我这才去找大夫瞧看一下。你放心,没事的。”
他不提还好,一提堇南就想起昨日他猛拉弓箭,那般拼命,右臂上的伤不复发才怪。当然,也多亏了他,自己才能脱险。
“钟大哥,昨日多谢你了。”堇南眯眼笑道。
“一点小事何足挂齿。”钟离道。
“啊,还有上次,东街菜市口,不是你将我送回府的么。”堇南睁大眼,“那次的事我都忘了说声谢谢了呢!”
钟离笑道:“真不知道你这小脑瓜里整天在想什么,有记这些事情的闲功夫,倒不如多背几首诗,多看些文章……”
“我不听我不听!”堇南捂住耳朵,脸上的表情痛苦得很,“钟大哥,怎么连你都变得锣碌牧恕!?p》钟离脸上笑意愈深,还想说什么,淳于容徐徐走了过来,亲昵地挽住堇南的手,用极其温柔的声音道:“堇南,昨儿的事我都听说了,可没把我吓死。还好,现在看你活生生的在这儿,堂姐便心安了。”
刹那间堇南愣住了,当她反应过来恶心得差点呕出来时,淳于容已经将目光转向钟离。
“瞧我,只顾着和堇南说话。倒忘了钟大人还在这里,真是失礼了。我是淳于容,不知大人可曾听说过我?”
钟离冷着脸:“在下钟离,见过容小姐。”
“啊……大人何须这么客气。”看到堇南直朝自己翻白眼,淳于容暗中捏了她一把,示意她老实点别搅黄自己的好事,盈盈一笑,她又道:“上次我送东西给伯父,在静心斋见过大人的,不知大人可还记得?”
“是。”钟离道。
淳于容脸色一变,钟离的冷漠回答令她觉得很没面子,顿了顿,她又笑道:“大人说话好生诙谐,我问你记不记得,你回答我是做什么?”
“是。”又一遍,钟离这次的声音更是冷冰冰的。
“你……”淳于容脸色大变,不可思议地瞪着钟离。
钟离避开她的目光,转向堇南道:“堇南,我有事情对你说,可否借一步说话。”
当然了,能摆脱淳于容这毛狐狸,我求之不得哩!堇南心里想着,为了气一气淳于容,她故意表现得很是矜持,让开一步,请钟离先进府。
看到淳于容气得头顶冒烟,她嘻嘻一笑,伸出舌头做了鬼脸才跑进府去。
她领着钟离到荷花池边的凉亭处说话,两人坐下后,她好奇道:“钟大哥,你想跟我说什么?”
钟离沉吟了下,道:“一直以来,你不是想知道你父亲做了什么事,使得仇人这么多,总是闹得淳于府鸡犬不宁么……”
堇南没料到钟离会和自己说这个,此时,她紧张起来,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既然你想知道,我便毫不保留地将事情原委都告诉你。”
接下来,钟离便将沈郜之案的来龙去脉,以及戚越鸣为何要将她掳走的原因都说了出来。
堇南听后,不禁嘘唏不已。尤其是听到戚明珠和沈笃的事情时,她更是为之动容,感动得眼圈泛红。
“对了。”她抹了一下眼睛,问:“沈郜被截获的那封密函,可有作假,所书的内容可真有叛国之意?”
钟离怔了怔。
他没想到堇南的问题会这样一针见血。先前他说的所有事情都是真的,可是现在他迫不得已要向她撒谎了。
“是。”
堇南闻言,紧张许久的身子突然放松下来。“哦……”她伏在石桌上,心里的一颗石头落地了,这使得她眯起眼睛,模样懒洋洋的,就像一只午后晒太阳的猫。
看到钟离要走,她挽留道:“钟大哥,歇会儿再走吧。”
“不了。大人那头还有事要交代。”说罢,他走出凉亭,往静心斋的方向走去。路上,他的手心里全是汗,谎言使他的内心不安起来。淳于崇义和堇南之间的隔阂,大部分原因都是因为沈郜之案。淳于崇义想要对堇南说清楚,但害怕她不相信自己说的话,便让钟离替他撒这个谎。
钟离的话,堇南历来都是深信不疑的。
其实,这事不在职责之内,钟离完全可以拒绝接受。可是害怕堇南因为此事而闷闷不乐,要他说个谎,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走进静心斋时,院子里有个大汉正坐在一棵树下大快朵颐。
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赤裸裸一个绿林好汉的形象。
钟离越过他进到静心斋内,淳于崇义正坐在榻上闭目养神,李忠福则卑躬屈膝地在跟他讲着什么。
“你是说,愣头李并不知乱坟岗的事?”淳于崇义赫然睁开眼。
“是啊,老爷。或许夜探乱坟岗的就是戚越鸣本人,他习武出身,身上总归有些功夫的。”
“戚越鸣早就摔下悬崖粉身碎骨了,你让余找谁去证实?”淳于崇义不耐烦地摆摆手,“罢了罢了,此事就先放在一边吧!”
“是,老爷。”李忠福试探道,“那,愣头李和其父母怎么办?”
“怎么办?杀了!”淳于崇义轻描淡写道。
“老爷!”
李忠福吓得跪到地上,连连央求:“老爷,他们可都是奴才的亲人呐!老爷,您念在奴才为府上尽心尽力多年,就放了他们吧……”
“余随口一说,你还真信了。”淳于崇义悠悠道:“我从不杀无辜之人。那戚越鸣让堇南受了不少苦,余都向皇上求情饶了他的家眷一命。你的亲人,余自然也不会要他们的命。余将他们送到离金麟远一点的村子,给他们些银子,让他们一家人好好生活罢了。”
“谢……谢老爷开恩。”李忠福如获大赦。
淳于崇义摆摆手,让李忠福退出去后,他看向在一旁站了许久的钟离。
“外头那人的底细可查清楚了?”
“回大人。”钟离道,“清早我就去了孟大人府上,从他府上借了一本江国罪案薄,在那本簿子上找了外面那位好汉的画像。如不出差错,他原为盗贼,江湖上的名号是无影。此人轻功了得,听说他曾几次飞越宫墙,盗取宝物无数。不过,那都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十五年前,他失手被擒,在鹿州一带脱身,从此便再无音讯。大盗无影,也就此被时光尘封了。”
“无影?江湖大盗?果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焉知非福呵!”淳于崇义大喜,“此人可识字,可通晓经文?”
钟离道:“听说,他每盗一处,就会留下一首诗。虽然是打油诗,但也可以证明此人不是白丁,应该识得几个字。”
淳于崇义拍掌道:“能文能武,倒真比那宋罗老头强了百倍!”
钟离迟疑道:“大人的意思是……”
淳于崇义哈哈一笑:“余这就出去,请这大盗无影入馆教书!”
卷一 030、心跳
说着,淳于崇义就走出屋去,来到院子中的大树下,对那个吃饱了饭正昏昏欲睡的人施礼道:“恩公,酒菜可还合胃口?”
“爽口得很。”大盗无影翘着一只腿躺在树荫下,连眼睛也懒得睁开。
淳于崇义问道:“敢问恩公尊姓大名?”
“我不是说过了么。”树下的人显得极为不耐烦,“道罹,无姓。”
“道罹,果真是有道之人。”淳于崇义又施一礼,“凤山上,恩公救了余的女儿一命,余在此向恩公磕头谢恩。”
“嘁。”道罹睁开眼,语气中有些嘲讽意味,“大人是翰林学士,向一个贩夫走卒磕头,岂不是太失体统了。”顿了顿,他又道:“昨日我只不过想打只鹰进城换酒喝,谁料悬崖上竟飘下两个小东西来,佛不是说过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一下救了俩,正好替我下半辈子多积点德!所以,救人之事,劳烦大人就别再提了,恩公这称呼我道罹听着别扭。”
“是,是。”淳于崇义嘴上说着,心中却想这道罹真是个狡黠之人,隐瞒了名字不说,还给他自己换了一个如此合乎情理的身份,贩夫?猎手?后者可以完美解释他身上为何会有绝世武功。如此不贪小利、大智若愚的人,绝对是难得的人才。淳于崇义打定主意要将他留在府上。
“好汉是爽快之人。余也就不再说客套之词,直接开门见山吧!余想请好汉入馆,好汉怎么看?”
“入馆?”道罹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似的,朗声笑道:“淳于大人不会是想让我做先生吧,学生是谁,昨日我救的那两个小姑娘吧。得了吧,两只小东西细皮嫩肉的,吃不来苦!”
“非也。好汉不知,余还有一名义子,天资过人,就差良师训导。不知好汉可否担此重任?”
道罹听到这便不说话了,他低着头像是在认真思量,老半天才抬头问道:“入馆教书,有酒喝么?”
淳于崇义愣了愣,他没想到道罹的要求这么简单,忙答:“有,当然有。绿蚁清酒任好汉享用。”
“有肉吃么?”道罹又问。
“有,有。”淳于崇义喜上眉梢,“别说是肉,山珍海味都可以!”
“那好,我决定入馆了!”道罹腾地跃起身,差点没把淳于崇义吓一跳。
“太好了,那今夜就办个拜师宴吧。”淳于崇义喜道。
“不用了。我从不搞那些虚张的东西。”道罹好不委婉的拒绝。
话说到此,淳于崇义便将李忠福叫来,让其领着道罹在府中择个清静的地方住下。
李忠福和道罹走后,淳于崇义转身看着静默许久的钟离,缓缓而道:“你在此站了很久,却一直一言不发、脸色凝重,这是为何?”
“大人。”钟离略微低下头,“属下担忧大人引狼入室。”
“哦?”淳于崇义捋须笑道,“你是说道罹是‘狼’?放心吧,即使他真是,也只是一匹受伤的狼。狼的皮囊还在,可是本性已被磨灭。这样的狼,就像是小狗,你扔给他一块骨头,他便会朝你摇尾巴,哪还会伤人呢?”
“大人……”
钟离还想说什么,可见淳于崇义已哼着小曲回到静心斋内,便也作罢。
此时天色渐晚,火烧云的灰烬残留在苍穹之中,时不时耀出几点明亮的火花。
堇南坐在芷香院的院子里,她仰着脑袋看了一会天上的云,不一会儿脖颈开始发酸了,她低下头看到阮娘在一旁剥豆角,便问:“阮娘,阿福呢,怎么没瞧见他?”
说实话,一整天以来她一直想问阮娘关于林肆风和阿福的事,可阮娘的表情让她始终不敢开口。那样布满阴云的面孔是她以前从未见过的,遇到再大的风浪,她也没见过阮娘会那样阴郁。
“阿福……”阮娘拿着豆角的手一顿,蓦地,她突然加快手上的频率,似乎想借此来掩饰她的慌张,“阿福受了点伤,被送回乡下去了。”
“当真?”堇南问。到底是什么样的伤,连淳于府都不能待,要回乡下去。
“真的。”阮娘勉强一笑,“昨儿个你睡觉时,我专程去了一趟阿福在的村子,送了些银子布匹还有补药。”
“哦。”在迷蒙的夜色中,堇南没有看到阮娘眼角溢出的泪花,也没有看到她脸上痛苦的表情,这使得她信以为真了。
“那阿福有没有说他什么时候回来?”
“阿福……阿福说他不回来了。”阮娘道,“我问过他,他说等他身上的伤好了,就在村子里干点农活,取个姑娘做媳妇……他说他不回来了。”
因为哽咽,阮娘已经无法再说话了。幸而堇南也难过得将头埋在胳膊间不再问她问题。
阿福是已经回家去了。
当在孟夜池边的那条小巷找到他时,他的头颅几乎被劈成了两半,满身的血迹令人不忍睹视。
阮娘自己都无法接受的事,堇南这么小又该如何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