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你怎么解释,谁知道你和霍立峰之间有没有爱情!”“如果有的话,你的儿子就追
不到我了!”芷筠冷冷的说,挺了挺背脊。“好吧!谈这些话,是没有用的,对不对?这世
界上的人,每个人只有自己知道自己,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可笑的是,这世上大多数的浊
者,都因为自己是浊者,就不承认还有清者!好了!殷先生,”她傲然的抬起了她那瘦削的
下巴。“我接受了你的条件!我带竹伟走,远离开台北,从此不见超凡的面!统统接受了,
请你帮我保出竹伟来!”
他望著面前这个女孩,她竟毫不顾忌的侮辱他!在那憔悴的面庞上,怎可能绽放著如此
高洁的光华!他有些困惑,而内心深处,那第一次见她就有的喜爱与欣赏,正和他对她的敌
对同时并存。他摇摇头,却摇不掉自己突然涌上心头的一份惭愧与内疚。于是,他猛抽了一
口烟,问:
“你预备去什么地方?”
“那就不需要你关心了!”她一个钉子碰了回来。
他居然不以为忤。“离开台北以后,你能找到工作吗?”
“你真关心吗?”她反问。“人要活著,是很容易的,对不对?尤其是女人!大不了,
可以当妓女!”
他一震,怒火冲进了他的眼睛,他愠怒的盯著她。
“如果你想引起我的犯罪感,那你就错了!我不是那种人……”“我知道!你根本不需
要有犯罪感!”她打断了他。“我们的谈判,是不是可以结束了?你随时保出竹伟,我随时
离开台北!”“很好,”他冷冷的说,依旧在恼怒著,却并不完全明白自己在恼怒些什么。
“我们一言为定,我相信你是守信用的人!”他按了铃,立刻叫进秘书来吩咐著:“朱小
姐,叫张律师马上去第×分局办手续,把董竹伟保出来!再把他平安送回家里去!”“是
的。”朱小姐退出去了。
殷文渊望著芷筠。“满意了吗?等你到家,我相信他已经在家里等你了。”
“很好!”她站起身来。“我也该走了!”
“慢一点!”殷文渊叫:“听说你现在住的房子是你父亲留下来的?”“你放心!”她
的面容更冷了。“我马上就可以卖掉它!我不会找任何藉口回台北!也不会留下任何纠缠不
清的事物!”
“有人买那房子吗?他们出多少钱?”
“十万元!”他立即从怀中取出一本支票簿来。
“我买了你那栋房子!”
他开了一张五十万元的支票,递给她。她默默不语的接过来,望著上面的数字,抬起头
来,她唇边浮起一个隐隐约约的微笑。“你很慷慨,殷先生!”那笑容消失了,她正色望著
他。“我今天接受你的条件,有两点原因,第一点是无可奈何,竹伟和我,自从父母去世以
后,就姐弟二人,相依为命,他最怕笼子,你用他的自由来胁迫我,我不能不接受。再一
点,是因为超凡已经怀疑我,而且恨我,台北本身,已没有我留恋的余地!这两点理由,相
信你都未见得了解,第一,你不见得懂得手足之情,第二,你也不见得懂得刻骨铭心的恋
爱!可是,你却糊里糊涂的胜利了!”她把支票托在手心里:“五十万,对你不是大数字,
对我也不是!用来买你良心的平安,它太便宜;用来买我的爱情,它也太便宜!所以,你省
省吧!”她用嘴对那支票轻轻一吹,支票斜斜的飘到地毯上去了。
他望著她,她也瞪著他,一时间,他们两个人,彼此对视著,彼此在衡量对方的价值。
终于,她一甩头,转身就走,说:“我希望,这一生中,我再也不会见到你!”
他依然坐在沙发里,望著她走向门口的背影。他活到六十岁,从没有被人如此的痛骂
过,如此轻视过!她那小小的身子,能有多大的份量?但是,她却压迫著他,威胁著他,使
他变得渺小而伧俗!他紧紧的盯著这背影,觉得无从移动,也无从说话,一种他自己也不了
解的、近乎沮丧的情绪,包围了他。到了房门口,芷筠又回过头来了,经过了这一番尽情发
泄,她觉得一天一夜以来,积压的悲哀和惨痛,都减轻了许多,脑筋也清明了许多。而且,
路只剩下唯一的一条,她的心也就死定了,她反而变得无牵无挂起来。对著殷文渊,她再抛
下了几句话:“殷先生,你很忌讳白痴吗?你知不知道,我们比白痴更悲哀,因为我们太聪
明,所以,骄傲、自负、多疑、猜忌、贪心……都是聪明的副产品!你看过自杀的白痴吗?
没有!你看过自杀的天才吗?太多了!我们都没有竹伟活得充实,我们惯于庸人自扰!”
开了门,她飘然而去。
他却坐在那儿,一斗又一斗的抽著烟斗,一遍又一遍的咀嚼著她的话。那些话和他的烟
丝一样:苦涩、辛辣,却让人回味。秋歌36/4218
当殷超凡终于从麻醉剂、止痛针、镇定药中完全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许多天之后的
一个黄昏了。
睁开眼睛来,他看到的是特别护士微笑的脸孔。室内光线很暗,窗帘密密的拉著,屋顶
上,亮著一盏乳黄色的吊灯,那光线在黄昏时分的暮色里,几乎发生不了作用。外间的小会
客室里,传来喁喁不断的谈话声,声音是尽量压低著的,显然是怕惊扰了他的睡眠。他转动
著眼珠,侧耳倾听,特别护士立刻俯身下来,含笑问:
“醒了吗?”“嘘!”他蹙拢眉头,阻止著,外面屋里人声很多,听得出来是在争执著
什么。他竖起耳朵,渴望能在这些声音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一个等待著、渴求著、全心
灵祈盼著的声音!但是,没有!他听到雅珮在激动的说:
“反正,这件事做得不够漂亮!不管怎样解释,我们依旧有仗势欺人之嫌!”“雅
珮!”殷太太在劝止。“你怎么这样说话呢?挨打受伤的是我们家,不是他们家,你父亲已
经是手下留情了!不但不告,还把他保出来,你还要怎样?”“妈!”雅珮的声音更激动
了:“事情发生后,你没有见到芷筠,你不知道,你不了解这个女孩子……”
“雅珮!”殷文渊低沉的吼著:“你能不能少说两句!这女孩自己太固执,太骄傲,我
原可以把一切安排好,让她不愁生活,没有后顾之忧,可是,她自己……”
“爸!”雅珮恼怒的:“你总以为金钱可以解决任何问题!你难道不能体会,像芷筠这
样的女孩……”
“好了!好了!”范书豪在说:“事已如此,总算问题解决了。雅珮,你就别这样激动
吧!”
殷超凡的心跳了,头昏了,芷筠,芷筠,芷筠!他们把芷筠怎样了?芷筠为什么不来?
她决不至于如此狠心,她为什么从不出现?他记得,自己每次从昏迷中醒来,从没发现过芷
筠的踪影!芷筠!他心里大叫著,嘴中就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芷筠!叫芷筠来!”这一
喊,外间屋里全震动了,父亲、母亲、雅珮、范书豪全涌了进来,他望著,没有芷筠!他心
里有种模糊的恐惧,这恐惧很快的蔓延到他的每个细胞里,他望著殷太太,祈求似的问:
“妈!芷筠在哪儿?”“哎哟!”殷太太又惊又喜,这是儿子第一次神志如此清楚,眼光如
此稳定,她叫了一声,就含泪抓住了他那只未受伤的手,又是笑又是泪的说:“你醒了!你
完全醒了!你认得我了!哎哟!超凡!你真把妈吓得半死!你知道,这几天几夜,我都没有
阖眼呀!哎哟,超凡……”“妈!”殷超凡的眉头拧在一块儿,想挣扎,但是那厚厚的石膏
坠住了他,他苦恼的喊:“告诉我!芷筠在哪儿?芷筠在哪儿?”“哦!”殷太太愣了愣:
“芷——芷筠?”她嗫嚅著,退后了一步,把这个难题抛给了殷文源。“芷——芷筠?”她
求救的望著殷文渊,问:“芷筠在哪儿?”
殷文渊往前迈了一步,站在儿子床前,他把手温和的按在殷超凡的额上,很严肃,很诚
恳的说:
“超凡,你先养病要紧,不要胡思乱想!女孩子,只是男人生命的一部份,永远不可能
成为全部!只有没出息的男人才为女孩子颠三倒四,你是个有前途、有事业、有光明远景的
孩子,何必念念不忘董芷筠呢?”
殷超凡睁大了眼睛,那恐惧的感觉在他心里越来越重,终于扭痛了他的神经,震撼了他
的心灵,他用力摆头,摔开了父亲的手,他奋力想挣扎起来,嘴里狂叫著:
“你们把芷筠怎么样了?芷筠!她在那儿?她为什么不来?芷筠!”“哎呀!哎呀!”
殷太太慌忙按住他,焦灼的喊:“你别乱动呀,等会儿又把伤口弄痛了!那个董芷筠从来没
来过呀!我们谁也不知道她在哪儿!她的弟弟打了你,她大概害怕了,还敢来这儿吗?”殷
太太语无伦次的说著:“她一定带著弟弟逃跑了,谁知道她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呀?天下女孩
子多著呢,你别急呀……”殷超凡躺著,那石膏限制了他,那周身的痛楚撕裂著他。他只能
被动的、无助的躺著。但是他那原已红润润的面颊逐渐苍白了,额上慢慢的沁出了冷汗。他
不再叫喊,只是睁大眼睛,低沉,痛楚,固执,而坚决的说:
“我要见芷筠!殷家没有做不到的事,那么,请你们把芷筠找来!我非要见她不可!我
有话要跟她谈!”
殷文渊急了,他在儿子床前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盯著殷超凡的眼睛,他急迫的想著对
策:
“超凡,你和芷筠吵了架,对不对?”
殷超凡的眼睛睁得更大了。虽然这些日子以来,自己一直在痛苦中神志不清,但是,那
天早上所发生的一切,却始终清晰得如在目前。“是的。”他的嘴唇干燥而枯裂。特别护士
用棉花棒蘸了水,涂在他的嘴唇上。“还记得是为了什么吗?”殷文渊问。
“是……是我的错,我冤枉她!竹伟为了保护她,只能打我!”殷文渊倒抽了一口冷
气,他连是为了霍立峰,都不愿说出来呵!宁愿自己一肩挑掉所有的责任!看样子,他根本
不了解这一代的孩子,既不了解董芷筠,也不了解自己的儿子!爱情?真的爱情是什么?他
迷糊了起来。
“超凡!”他勉强而困难的说:“你保留了很多,是不是?原因是你撞到她和霍立峰在
一起,你们吵起来,竹伟打了你!这原因我们可以不再去追究了,我想,董芷筠是……
是……”他忽然结舌起来,用了很大的力量,仍然说不出芷筠的坏话。半晌,才转了一个弯
说:“如果你冤枉了芷筠,她负气也不会再来见你!如果你没冤枉她,她就没有脸来见你
了!所以,不管怎么样,她都不会来了。超凡,你懂吗?你就从此死了这条心吧!”殷超凡
用心的听著,他的眼睛充了血,眼白发红了,他克制著自己,但是,嘴角仍然抽搐著,额上
的汗珠,大粒大粒的沁了出来。“爸,”他说,盯著父亲,喉咙沙哑:“你是无所不能的!
爸,我这一生,很少求你什么,我现在求你帮我,我如果不是躺在这儿不能动,我不会求
你!但是现在,我无可奈何!”他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握紧了父亲的手,他在发烧,手心是
滚烫的。“我们父子之间,似乎从来没有默契,我很难让你了解我!现在,我说什么,你也
不会了解,芷筠对我,远超过事业前途那一大套,我现在要见她!求你去把她找来,我会终
生感激你!假若她亲口说不要再见我,我死了这条心……不不!”他重重的喘气:“我也不
会死这条心!她不可能的,她不可能的!”他无法维持平静,他疯狂的摇头,大喊了一声:
“她不可能这样残忍!”听到“残忍”两个字,雅珮惊跳了一下,在这一瞬间,她了解他受
伤那天,所说“残忍”两个字的意思了!天啊!雅珮惶恐了,自己做了一件什么事?自己去
告诉芷筠,说超凡骂她残忍!是这两个字撕碎了那个女孩的心,毁去了她最后的希望!否
则,芷筠何以会走得如此干脆!如此不留痕迹!她张大眼睛,望著床上的弟弟。特别护士开
始著急了,她拦了过来,对殷文渊夫妇说:“你们不要让他这么激动好吗?否则,我只好叫
医生再来给他注射镇定剂!”“不不!”殷超凡急促的喊,他知道,镇定剂一注射下去,他
又要昏昏沉沉人事不知了。而现在,保持清醒是最重要的事。“不不!不要镇定剂,我冷
静,我一定冷静!”他求救的望著父亲:“爸爸,求你!去把芷筠找来!马上把她找来!我
谢谢你!”他在枕上点头。“我谢谢你!爸!”
殷文渊震惊,心痛,而狼狈了!再没料到这事会演变到这样的结果!殷超凡那迫切的哀
求几乎是让人无法抗拒的,也不忍回绝的!可是……可是……芷筠已经走了,不知所踪了!
何况,再找她回来,岂不前功尽弃?他瞪视著儿子,在后者那强烈而执著的表情下,立即作
了一个决定,姑且拖它一段时间,任何心灵的创伤,时间都是最好的治疗剂。于是,他说:
“好的,超凡,你静静养病,我去帮你找芷筠!但是,你一定要沉住气,先保养身体要
紧!”
“你现在就去找她!”殷超凡迫切的。“我立刻要见她!爸,你现在就去!”“现
在?”殷文渊蹙紧了眉头,犹豫著。
雅珮冷眼旁观,她立即知道一件事,父亲决不会去找寻芷筠!这只是拖延政策!她心里
涌起了一股不平的、悲愤的情绪,何苦这样去折磨斫丧一段爱情呵!排开众人,她走到殷超
凡的床边:“爸爸,妈妈,你们能不能都出去一会儿,让我和超凡单独谈一谈?”“你要和
他谈什么?”殷文渊戒备的问。
“爸,你希望超凡快些好起来,是不是?我决不会害超凡,我们年轻人之间,彼此比较
容易了解和沟通!你们放心,我在帮你解决问题!”她转头对范书豪说:“书豪,你陪爸爸
妈妈去餐厅吃点东西去!”殷文渊狐疑的望著雅珮,后者脸上那份坚定的信心使他做了决
定。是的,或者年轻人之间比较容易谈得通!拉起殷太太,他说:“好!你们姐弟两个谈
谈,我们去餐厅喝杯咖啡!”
范书豪和殷文渊夫妇都走开之后,雅珮又支开了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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