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扁了扁嘴,望着他,可怜兮兮地旧话重题:“我要回家!我要见娘亲!”
他一怔,束手无措地看着她,六岁的小女孩自然是离不开娘的,他怎么会不懂?但是此时此刻,将来每时每刻,他又如何用一个又一个谎话来让她不要再想起娘亲以及最亲密的家人?
“大少爷!”
一个丫头突然进来,一脸的惶恐。
“怎么了?”
“老爷——老爷来了!”
他大吃一惊,本能地望了一眼怀中的雁儿,她莫名其妙地回望着他,他心里乱成一团,情急中将她抱起放到了床上,小声急促地说:“裴哥哥出去一下,你乖乖地不要说话不要动,听到什么都不要出声记住了吗?”
“恩。”她点点头,但茫然的神情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听懂。
他也不能再多说了,放下帐子转过身,走到门边,刚掀起门帘,就差点和外面进来的人撞个满怀。
“武阳!”
一个威严低沉的声音。
“啊——爹!”他忙退后几步,“孩儿……孩儿见过爹。”
裴孝杰看上去四十多岁,长方脸,短须,双目炯炯有神,有一股自然的威严。
“你不舒服吗?”裴孝杰扫了一眼他披着的外衣,又看看垂着帐子的床。
“是……我,我有点头疼。”
“怎么会这样?文进说你下午就回来了,怎么不向娘去请安?一直在房里睡觉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话语的意思是关切的,但裴武阳总觉得父亲的语气中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寒意。
“没关系,现在已经大好了。我还是出去吃饭好了。”
他支吾着,急于想离开卧房。
“站住!”
他僵直地停在门边,一动也不敢动。
“回过头来!看着我!”
他只好慢慢回过身,触到父亲冰冷如铁的目光。
“爹——”
裴孝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突然迈开大步,转身一下子走到床边,伸手用力一扯,帐子被他扯了下来。
床上,静静地坐着一个穿着单衣的漂亮小女孩,看见裴孝杰,她并没有吃惊,反而朝他很有礼貌地喊了一声:“裴伯伯好。”
爹很小就教导她,见到长辈一定要问好,才是个乖孩子。更何况,裴伯伯她是认识的。
“爹!”裴武阳忙也走过去,挤到床边,将雁儿一把楼住,“她……我,我是在街上无意中看到她的,就把她带回家了,没……没什么事情……”
“是吗?”裴孝杰死死盯着小女孩,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天晚了,送她回去!”
“不!爹,今天就让她住一晚,明天……明天……”
“明天怎样?明天再住一晚?后天呢……还是你准备把她藏一辈子?”裴孝杰突然严厉地一连串地发问,用手指向他,“武阳,你太爹失望了!为了一个钦犯的孩子,一再地对爹说谎!”
“我没有!”
“还嘴硬,我什么都知道了!你下午差点和谢家那小子一起对宫里的侍卫动手!你简直一点规矩都不懂,都这大了,在外面还是丢我的脸!”
裴武阳也来气了,声音大了些:“我没有丢您的脸!那侍卫长欺人太甚!云鹰是我的好兄弟,我当然要帮他!”
“闭嘴!他是钦犯,不是你兄弟!”
他挺起胸膛,大声地道:“云鹰不是钦犯,他是我的好兄弟!谢伯伯也是好人,谢家是被冤枉的!我长大后一定要查出原因,替他们报仇!”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打断了他的叫喊,他被打得跌倒在了床上。
“裴哥哥!”
雁儿吓呆了,拉住了裴孝杰的衣服,哭道:“你不要打裴哥哥!你不要打他!雁儿听话回家!你不要打他!”
“雁儿!”
裴武阳伸手去拉她,但裴孝杰却比他动作更快,一把紧紧拽住谢云雁的胳膊,几乎是将她从床上直拖了下来。
她的头在床沿角上磕了一下,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啊,痛!——”
“爹,你做什么爹?”裴武阳从床上起来,三步二步地上前,一把抱住了雁儿的腰,死命地拉住她,“爹你轻点,雁儿受伤了,她在流血!她喊痛……”
“裴哥哥,救我,呜……”雁儿在呻吟般的哭。
“爹,请你放了她!”
二个一大一小的孩子的哭声,让裴孝杰的手不由得一抖,差一点就要把谢云雁松开。但随即,他突然又眉头一皱,狠心地又紧紧抓住了她。
“放手!”
他大喝一声,紧拉住雁儿的胳膊,用力一挣,竟然硬生生地将她从儿子怀里扯了出来,雁儿更是痛得大哭。裴武阳又是心疼又是害怕,也不敢再去拿雁儿的身体和父亲拔河了,双膝一弯跪倒在地,紧紧地抱住了父亲的腿。
“爹!你要做什么?你要带她去哪里?爹!”
他不去看儿子的眼睛,冷然道:“去哪里?自然是送官!她现在是流刑犯,明日就要上路!”
“不!她只是个六岁的孩子,她有什么错?她不能去服流刑,肯定会死的!”裴武阳哀求道,“爹,您看在谢伯伯和你一场朋友的份上,把雁儿留下来吧!只要我们不说,谁也不会知道的!”
然而他的话却仿佛提醒了裴孝杰,他原本有些柔软的目光马上又变得凛冽非常,脸色一寒,竟然猛地抽起脚,从儿子怀里抽出来,又一脚重重踹在他的肩头,将他踹了开去。
裴武阳不由自主向后跌去,哗拉拉带翻了椅子,背脊撞到了桌角,桌子一歪,他又跌倒在地上,这一下摔得极重,他眼冒金星几乎晕过去,但仍然咬牙一骨碌爬了起来,再次扑上前拖住了父亲的腿。
“爹,我求你,我什么都听你的!求你不要将雁儿带走!我不知道谢家犯了什么罪,但是我们二家向来是极好的。爹,请你想一想谢伯伯,想一想他们的好……求你了,雁儿太可怜了,云鹰走的时候托我照顾她,我们是好兄弟,你和谢伯伯也是好兄弟,我们帮帮他们……”
裴孝杰这回没有再踢他,站住了,回过头,看着儿子通红流泪的眼睛,他自己的眸子也是赤红的,所不同的,是他充满了那浓烈的残酷的悲哀。
“很好!你是在怪爹不顾朋友情谊是吗?你是在指责我的背信弃义,没有人性是吗?还是你打算用你和谢云鹰的例子来做我的榜样?”
“不是,我知道爹不是这样的人!”裴武阳一边说一边试图去伸手拉雁儿,但是裴孝杰却用力一拖,又将雁儿拖了开去。
雁儿满头都是血,也不知道是哭累了还是太痛,全身只是抽搐,蜷缩在地上,反而不再发出声音来,这一切更看得裴武阳心惊胆颤。
“你错了!我正是这样的人!”裴孝杰似乎也豁出去了,那神色已完全冰冷,没有再有一丝的波动,瞟了一眼被他紧紧拽住的满是血的雁儿,“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要救她,你要养她?哼,你想过没有,就她一个人,会给我们家带来多大的噩运?”
“不会的!只要我们谁也不说,没有人会知道!皇上不会知道的!”
“怎么不会?她是朝廷钦犯,是举国的罪人!这世上没有不通风的墙,把她藏在家里,你能保证绝不走露风声?我们全家,上下五十多口,包括你娘,你弟弟,你二个妹妹,还有我这个你眼中不顾情谊的父亲,包括你自己的小命,统统都要完蛋!你也读了那么多年书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道理不用我来教你!自古以来,跟皇上对着干有什么下场,你自己想想!难道你要为这么一个贱丫头,赔上我们全家的命!”
裴武阳仰着头呆呆的,但马上,他又用力摇头:“不!皇上只是一时气愤,现在有坏人中伤谢家,到时候真相大白,就……!”
“你懂个屁!”裴孝杰看来是失去耐心了,粗骂一声,一下子站了身,也将雁儿凌空拎了起来,对着儿子恨恨地道,“我告诉你,今天我是一定要把这丫头送走!她绝不能留下来!你要还当自己裴家的长子,明白肩上的重任,就想想你娘,想想你弟妹!这丫头只是你的朋友,难道我们就不是你的亲人吗!你要是再本墨倒置,目无尊长,别怪爹心狠!滚开!”
“爹!爹!求求你,我们再想想办法,再想想——”
裴武阳再次被父亲踢了开去,这一次,他没有迅速站起来,不知道是否是真的摔得重了,他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只是倒在地上无声地哭,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拎着已奄奄一息的雁儿,就像拎着一只毫无反抗能力的小兔子,摔门出去,很快消失在他视线中。
屋子里,一片狼藉,桌子椅子已被撞翻了,东西掉了一地,床沿上雁儿头上的血迹还未干,看得他胆颤心惊。
就像经历了一场恶梦般,梦醒了,什么也没有了!
“雁儿——对不起!裴哥哥没用——没法保护你!……云鹰——对不起!”
他坐在地上,屈起膝盖,将脸埋进膝弯里,沉重地,无力地啜泣了起来。
第6章 第六回 生死悬雨夜,次明各东西
轰隆!
阴沉了一天的天空,终于像倒墨汁一般,在漆黑的天地间下起了暴雨。
无视于儿子的哀求,裴孝杰拎着已经完全人事不知的雁儿走出了岚华院,并且立刻对守在外面的几个仆人道:“看住大少爷,别让他出来,也别让任何人进去!”
裴孝杰平日里虽然不苛言笑,但终究是个文官,也不见他如此戾言地说话,手中还拎着一个满头鲜血的小姑娘,把下人们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只是低头唯唯地应着。
他看着满天的大雨皱了一下眉头,又看看手上的谢云雁,看她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一时之间心中懊恼不已。这样的天气,他还得把这丫头送到官府去,还需得费上一翻唇舌来解释为什么这丫头会在自己这里,要是半路上她死了,他又该怎么办?这件事,他只求速战速决,不要再旁生枝节,可是老天爷却似乎偏偏喜欢和他做对。
“老爷!”
突然,雨中跑来一个仆人,来到檐下,也顾不得浑身的水,在他耳边悄声地道:
“聂侍卫来了!”
他顿了一顿,但随即,看看手中的小女孩,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可是又不由得全身一颤,似乎为自己这个念头而感到恐惶,但终究,他还是闭了闭眼睛,硬下了心肠。
裴府的书房座落在整个府邸的西面后方,名为静轩斋。那是平日里裴孝杰处理公务的地方,所以很少有人来打扰。在静轩斋后面,另有一间小小的房舍,称为雅苑,有时候裴孝杰在书房呆晚了,便不回房,自在雅苑里歇息。他规定仆人每天辰时必来打扫,只限半个时辰,之后便不许人进来。
而此刻,雅苑中却多了一个人。此人刚跨入中年,身形高大,浓眉深目,穿着藏青色的短衫,腰间围着软剑,一看便知是个练家子。
他看来并不是第一次来此处,并不显得拘谨,却只是皱着眉,偶然搓着双手看看门外,显得焦虑不安。
“啊,聂侍卫,让你久等了!”
随着一声不重不轻的招呼,裴孝杰从屋外走了进来。那青衣男子看着他刚要说什么,忽然看到他抱着个昏迷不醒的小女孩,不由得脸色变了变。
“这……”
裴孝杰将谢云雁放到了椅子上,虽然谢云雁极为瘦小,但他仍然觉得手臂酸疼,揉了揉肩,瞥了她一眼,道:“你可知此人是谁?”
青衣男子虽然疑惑,但明显不想多管闲事,摇头道:“我没兴趣知道。裴大人,聂某今日来,大人也应知道。事情已办妥,您看……”
“自然自然,你等等。”裴孝杰像是想到了什么,走到柜子边,从里面取出了一包东西放在桌上,笑道,“这是一份小小薄礼,请聂侍卫收下吧。”
青衣男子也不说话,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立刻将布包打开,却见满满一包金银,照得室内也亮堂了许多。然而他仔细地看了看,却皱眉抬头道:“裴大人,我要的不是这个。”
“哦?那是何物?”裴孝杰一脸的茫然。
“你……”青年男子气得不打一处来,“你明明说过,只要为你办妥事情,掰倒谢家,就把东西还我。堂堂朝廷大员,怎可说话不算话?”
裴孝杰不紧不慢地道:“聂侍卫,你别着急,我怎么会不记得呢?不就是一块皇上亲赐给张娘娘,而张娘娘又转送给你的玉佩而已,你又何必紧张?要是你喜欢,这桌上的金银足够你买个十块八块了。”裴孝杰笑咪咪地说。
青衣男子铁青着脸,咬着牙,握紧拳头,看他的样子真想一拳揍到裴孝杰脸上去,但是双脚却犹如钉在地上一般,终究还是没有动手,只是恨恨地道:“裴大人还有什么事需要聂某做的吗?”
“哈哈!这是什么话,我怎么好意思再麻烦你呢?”裴孝杰笑着,又将眼光调到了椅子上,指指谢云雁,“你知道这小姑娘是谁吗?”
这回青衣男子只好顺着他问:“是谁?”
“她是谢克宇的小女儿,名叫谢云雁。今儿皇上围捕谢家的时候,她正好在外面,成了漏网的小鱼。”裴孝杰作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麻烦聂侍卫看看,她死了没有?”
青衣男子只好上前将谢云雁翻转过来,探了探她的鼻息:“还没死。”
裴孝杰点点头,又问:“把她送到官府去,不会死在路上吧?”
青衣男子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她虽然虚弱,但送到官府这段路,自然还不会死。”
裴孝杰却不满地直摇头:“此言差矣。聂侍卫,要知道,这京都府离裴府也尚有段距离,这小姑娘已奄奄一息,死在路上又何足为怪?”
青衣男子沉默了下来,思索着他话中的意思。
裴孝杰接着道:“不管如何,此女是朝廷重犯,我可不敢把她放在家里。这样吧,聂侍卫,你走的时候,把她带走吧,顺路送到京城府尹,以后我可不想再见到她。你看可好?”
青衣男子还是不说话,他看看椅子上的谢云雁,又看看裴孝杰,心中的愤恨在扩大。
这裴孝杰真不是东西,为了保全自己,不但害了同僚谢克宇,甚至连小孩子也不放过。
“怎样?聂侍卫?”裴孝杰脸色沉了沉,有些不耐烦地催促,“要是聂侍卫不愿意,我也不勉强,那就请吧。”
“大人说的什么话?”然而青衣男子像猛地想到了零点么,抬起头,竟然也笑了笑,“这点小忙,何足挂齿。”
他说着,便弯腰将谢云雁抱了起来,暗暗地点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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