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冯毅的了解,再往前大概二十里,有一处山谷,山谷两侧皆是猿猱难登的峭壁,用来扎营的话应该比眼前的密林更加合适。只要派人守住山谷两端,就可以大大减低被袭营的危险。
“放心罢,不会有什么追兵的。”燕归愁随便一说,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事实上,他的注意力也确实不在冯毅身上。他正看着羽檄军的将士,他们大概也被这个不合情理的名利弄糊涂了,尽管不再前行,却也没有人下马开始搭建营地。目光从他们身上的伤口上扫过,燕归愁免不了几分心疼,这还真是一群不要命的傻大兵,都成这个样子,还不知道要休息。
冯毅当然不是那般容易被唬弄的对象,继续追问道,“元帅何以认为不会再有追兵?”
“要追早就追了,哪里还等得到现在?”燕归愁一边说着,一边翻身下马。就当是给士兵们带了一个头,他先是走到一棵树下,掌风扫过,弄干净地上的残雪,再将身上的大髦脱了下来铺在上面。做完这一切,燕归愁才过去将眉妩扶下马背,让她好好休息。
在回头看时,只见冯毅还是若有所思的摸样,显然是在思考如此简单的推论是不是真的接近于事实。燕归愁走上前去,好心的补充一句,“如果真的想要赶尽杀绝,刚才焰赤就不会那么轻易的放我军离开。”
也不知是否不愿承认顺利脱逃只是敌人的仁慈,还是单纯的想不通其中的道理,冯毅还是一言不发。
怎么世上有如此顽固的人?燕归愁大摇其头,只得换一种方式,从另一个角度说服这位顽固的将军。“那么以冯将军所见,若是敌人真的要来追击我们,又该采用怎样的战术呢?”
“火攻。”冯毅想也不想,张口就答。这里是密林,而他们所有人都藏身于密林之中。只要敌人放一把火,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将驰名天下的羽檄军歼灭的干干净净。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燕归愁心道。弯腰捡起一根湿漉漉的树枝,放入冯毅的手中。“前些日子大雪的缘故,这片林子都湿成这样了。如果焰赤真有办法在这里放火,那我还真要好好佩服他们一番不可。”
还有一句话,燕归愁隐蔽起来没有说——假如一定要找出一个人具备这样的力量,据他所知,熠公子就是一位。他的离火,要点燃这片林子简直是轻而易举。但是,别的他不敢保证,这一点却是自信满满,以熠公子的脾性,绝不会采取残忍若此的战术。
是啊。确确实实是这个道理。冯毅的面容之间终于露出一丝释然的表情。他又何尝不知将士们早已疲累到了极点,二十里以外的山谷虽然条件优越,然而对于他们来说,也实在有些勉强了。
燕归愁不失时机的在冯毅肩头拍了一把,“好了,你也赶紧去找个军医看看。脸上留了疤,小心被未来的媳妇儿看不起。”
有关女人的话题,自然是军营中最常开的玩笑。不过从冯毅异常尴尬的表情看来,在过去应该没人胆敢与之开类似的玩笑。在燕归愁恣意的大笑声中,冯毅早已红透了整张面庞。
冯毅回头一看,在燕归愁之前的行动带领下,将士们早已下马,各司其职的做起各项工作。自嘲的笑笑,就算他这时候再提什么追击的事,只怕也没有任何用处了。既然如此,就朕的按照燕归愁所说的,去找个医生看看。倒也不是怕破相,又不是女人,几道伤疤有什么了不起的。但若是放着不管,伤口化脓就麻烦了。
打发走了冯毅,燕归愁终于盼到了与眉妩独处的机会。回到树下,见她正在闭目养神,姣好的容颜上是他从来没见过的倦容。当下大是心疼,蹲下身,将兽皮的大氅在她身上裹紧。
眉妩任由他照顾自己,体力透支的厉害,急需恢复。她也明白这样的休息机会来之不易,无论燕归愁表面上说的多么笃定,内心里还是承担了不小的风险。而刺客的信条之一,就是绝不会浪费任何一次恢复体力的时机。
“说罢,为何要故意落败?”
燕归愁一怔,旋即又苦笑起来,当真是逃不掉这一问。哪怕眉妩眼眸微阖,声调也是异乎寻常的柔软,但是他还是能够听出不容敷衍的坚决。
“那个,我与熠公子之间,有一个密约。”嗫嚅半响,终于结结巴巴的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什么?”眉妩听清了他的话,但没有弄懂其中的意思。
过于久远的故事,燕归愁有些不知该怎么诉说才好。想了又想,才慢悠悠的开口,“妩儿,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到龙渊山时发生的事么?”还不等眉妩说什么,燕归愁又自己从中截口,大概是觉得那件事从对方口中说出来有几分丢脸。
“就是我与熠公子喝酒的事。”两瓶竹叶青,结果卓寒青借题发挥,差点害的他与眉妩被赶出羽檄军。
那也不是一件小事,眉妩自然记得无比清楚。
“就在那天晚上,我应允了熠公子一件事——在不违背立场的前提下,在适当的时机帮他一个忙。”
帮一个忙?不论燕归愁说的如何轻巧而清淡如风,但眉妩还是轻易的听出了其中的半斤之重。若真的只是一件简单的事,又何须烈熠亲口相托?眉妩所没有想到的事,密约的由来,竟然是那般久远之前就已经决定的事。
“熠公子托付给你的,就是这件事?”眉妩眼底透出迷惑,不久之前才见过烈熠,与那时的感觉相同,这人就像是坠入万千迷雾之中,越是追寻他的言谈举止,就越是离他的内心想法遥远。“他为何要让你做这样的事?”
燕归愁回答不上。对于他而言,完成曾经的约定,比起追寻背后的意义更加重要。他能肯定的只有一点,烈熠并不是想要借此获得战争的胜利,更加无意就此成为七界的霸主。
第三十三章——劫后余生
眉妩反复思索之后,最终还是放弃追寻虚无缥缈的答案。况且,摆在当前的,还有她更加放不下的,在意的事情。“允了公子这样的事,你还是太过冒险了。”
时过境迁,眉妩也清楚这是无法更改的既定事实,她也并非一定要责怪什么。然而一路从虞关赶来,片刻不歇的提气飞纵,层层叠叠如同蜘蛛网一般笼罩在心头的忧虑,倘若再不找一个宣泄的出口,她实在无法再承受那份难言的压力。
假如,烈熠只是一个欺世盗名的骗子,表面上说的好听,这只是一场不输不赢的做戏,实际上他却利用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歼灭羽檄军;假如,在混乱的战场上,燕归愁被流箭所伤,毕竟刀剑是最不长眼的东西;再假如……
有那么多的可能,随便哪一个发生,他们之间就是天人永隔。
比起生离,是否如此的死别将更加残忍?再也没有半分挽回的希冀。
无意去怪她的杞人忧天,只要交换一个立场,她的所思所虑便完全能够感同身受。燕归愁在眉妩身边坐下,抬起手臂揽住她的肩头。原本想着周遭人来人往,眉妩一定会拒绝,哪知她不仅没有躲开他的怀抱,之后的动作更加令他惊讶无比。
修长的手臂绕过燕归愁的脖颈,如蛇一般的柔软,带着的却是人类的温度。比体温更烫的是,是她的唇。旁若无人,将这个吻演绎的无比热烈。
燕归愁陡然想起烈熠曾经说过的一句话——真羡慕你与眉妩姑娘,能够毫无顾忌的紧紧抓住对方。
初次听到时,燕归愁尚且不能完全理解。这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地方?情感一途,只有愿不愿意,又何来顾忌之说?这道今时今日,终于残破了背后的隐秘。在经历了生死一线之后,才能真正体会这份愿意,如何来之不易。
不再呆傻的被眉妩亲吻,他燕归愁也不是十多岁的毛头小子,只因为心仪之人的一次接近就欣喜若狂不知所以。眉妩身为一名顶尖刺客,行为举止大多内敛。破天荒才有如此主动的一次,他哪里舍得轻易放过。
也许是真实感受到对方的体温,那种深沉的恐惧从眉妩身上褪去。这才隐隐想起,刚才的动作放在如今的场合下,有些过于……然而还不等她离开,燕归愁就以不容拒绝的态度欺身上来,再也没有躲避的缝隙。
背部抵在粗粝的树干上,好在有兽皮大氅,倒也不觉得太难受。若说之前的吻只是热烈,那么此刻,就只能说是深邃了。
很久之后,直到感觉到眉妩有些气息不稳,燕归愁才终于将她放开。没有等到想象中的怒目相视,反倒是惊喜的发现,第一次见眉妩躲开了目光——以燕归愁的判断,这应该是在娇羞。眉妩生气时一定会表现的无比直接,她会躲开,自然就不是生气了。
还是揽住她的肩头,只是再也没有半分异样的举动。当然了,前提是忽略他志得意满的笑容。燕归愁倒也不是不懂得收敛,再逗下去,说不定真的要恼了。笑了片刻,还是换上了平常的表情,然后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给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解释。
“此事说来凶险,其实做起来倒也不算太难。”倘若这话是对别人说的,多半有说谎之嫌。但是对于眉妩,至少在这样的情景下,燕归愁没有对眉妩说谎的理由。“只要小心一些,也就没有任何危险。”
眉妩的心思也完全可以称之为灵敏,只要静下心来,这些话自然就能听得进去。
“你要相信我的实力。除了皇上和公子之外,再没有比人能够伤的到我。”这倒不是燕归愁盲目自信。在他的信条之中,实在打不过,还不许逃么?当上羽檄军的元帅,骨子里还是摆脱不掉游侠的品性。而被所有游侠尊崇的生存之道,其中就有极为重要的一条——打不过,躲得起。
眉妩轻轻摇头,笑的无力。能猜到对方正在想些什么,这本也算不上什么错误的想法,只是这般大刺刺的挂在嘴边,多少还是有些让人不知如何评说才好。
将不能评说的放在一边,眉妩也开始谈论正经事,“刚才就想问了,如此肯定熠公子不会真正出手,到底是怎样的理由才令你做出如此肯定的判断?”
“刚才不是说了么,要动手早就动手了。既然没有,就证明这只是做戏给别人看的。”
“那样牵强的理由你用来骗骗冯毅那样耿直的汉子还有用。”眉妩略有几分不高兴,柳眉倒竖,妙目中也提出警告。“按照你的说法好了,做戏给别人看,但要怎样的理由才能让熠公子做这一场戏?我完全没有看出这件事对焰赤有半点好处。”
眉妩一生气,燕归愁立马就矮了一大截。嘴唇一扁,那样委屈的神色摆在他的脸上真是无比喜感。“妩儿,我真没骗你。公子的最终目的,我真是半点也想不到。”不等眉妩再一次不快,赶忙继续,“但是这一战之中,他究竟想要得到什么,或者说想要达到怎样的结果,我大致猜到了。”
一番话,乍听起来不复杂。细细琢磨之后就发现中间不知道绕了多少个弯子,听的人有几分糊涂。
燕归愁也反应过来,自己东扯西扯了半天,还是没能说到点子上。略作思索,索性拉着眉妩站起来,“我说了你也不相信,不如去军营中走上一圈,也就懂了。”
由于主帅选了棵大树当成窃窃私语的好地方,士兵们搭建营地时自然而然就避开此地,离的越远越好。当燕归愁有了这项怪异的提议,眉妩没说什么只是跟着他朝士兵聚集的地方走去,但是心里的孤疑反而更重。
与平日里看到的军营,区别倒也没有十分倒。不多时间,一切就已经安排的井井有条,将士们各司其职做着手中的工作,有条不紊。越是在平凡的时刻,越是能够看出一支军队的素质,根本用不着燕归愁下达具体的命令,所有事宜都处理的相当适宜。再退一万步讲,不是还有冯毅盯着么,燕归愁这个主帅当然是怎么清闲怎么过了。
一定要找出不同之处,那就只有一点,今天的军医是有史以来最为繁忙的一天。穿搜在营地之中,马不停蹄,恨不得再多长出两条腿四只手才好。
大规模战役的后遗症在这个时候完全体现出来,受伤的人员太多,其中还不乏许多需要立时救治的重伤患者。羽檄军中配备的军医和药品都算不错,至少比起很多军队而言已经多出了不少,然而在真正面临如此惨烈的局面时,依旧还是令人感到捉襟见肘。
才看了一眼,眉妩的心就已然被自责吞没。当初投身于这一场动乱的洪流,只是为了得到足够的权力保护族人。如今不是别人,甚至也不是幽州新的主人滟昊泠,是她自己,因为一己私利竟使族人蒙受如此大的损失。
“妩儿,别偏开脸,看仔细一些。”燕归愁阻止了她的离去,抬手随便指了一个地方。
那里有一名军医正在照顾两个伤者。一个伤势轻一些,尚且还有余力坐在地上,看那纤细窈窕的背影,应该是魅族的女刺客。而另一个人就远没有那么幸运了,一道长长的刀口划开了肚腹,隐约能够看见其中的肠肠肚肚。也亏的那名女刺客和军医胆色过人,亲眼看见如此景象,居然也没有离开他的身边。
经过检查之后,军医刚要准备给那名战士疗伤,抬起的手却被其按了下去。虚弱的声音,有几分断断续续,“先帮她……看看,她也一身……都是伤……”
军医无奈,对他而言反正都是病人,治疗谁都是一样,只好将身子又转向女刺客。
哪知这一位的回答更加直接,没有丝毫避讳,拉开衣领露出肩上的一处箭伤。为了不影响行动,箭矢早已折断,只留了箭头还在肉里,另外就是一个可怕的血洞。女刺客开口,淡然的仿佛不知感情为何物。“比较起来,我这只是轻伤。”
军医倒也赞同这个意见,那战士的伤口要再不缝针,他的一条命也保不住了。拿了器具就要动手,再一次被奄奄一息却又固执的伤者拒绝。“给她拔箭,会化脓……”大有一副自己死了也没关系的架势。
一把火在军医心头烧起,招呼也不打,金疮药粉就这么直接洒在那人的伤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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