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今的分歧只是开端,随着局面的演化,这个分歧只会逐渐扩大,终究成为完全违背烈炽意愿的一条道路。
现在的烈炽已经从权力中枢隐退下来,即便还保留过往的情报系统,但是毫无疑问在探知事实之余,对于事件的掌控力已经越来越差。终有一天,他会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旁观者,再也无力插手其中任何一个部分。
没有一个人会真正按照另一个设计好的道路走下去,一丝不苟的去完成他的意愿。包括继承血脉的父子,也不过只是两个单独的个体。
“在这件事上,我没有后悔的立场。”烈炽实话实说,“开诚布公”到了如此地步,彼此伤害与否已经不是最重要的准则。或许因为父子之间从来不曾真正好好谈论过任何话题,这个时机是真正的难得——即使是个会剖开彼此伤口的时机。
“因为,我也无法分清公私。”
私心,是属于每一个凡人的桎梏,只要成不了神佛,一生一世都无法逃避私心作祟。再多的大义摆在面前,真正填补在胸口中的还是独独属于自己的细枝末节。
“当初耗费修为让你诞生,并不是为了你或者昊泠。当时的情形太过危急,预言之子的力量强大的超乎我的预料,以你母亲的身体,根本不可能平安将他生下来。不得已之下,我只得将其一分为二,由此才有了你与昊泠两人。”
这不是秘密,至少在几个知情人心中算不得真正的秘密。但是这份了解,若非当初亲眼所见,就是后来经由种种迹象推断出来,谁也不曾真正诉诸语言。烈熠根本不曾想到,父皇会将实情和盘托出。
世人何曾知道,真正的预言之子赫然有两人——当世两大帝国的皇帝。
就是不知被誉为风族最伟大占星师的风御畅,在三十余年前为汐族公主滟湄漪占星之际,是否也曾看穿了这个局面?或者说当日尚且还是一团迷雾的未来,在后来的接触之中也渐渐窥探其中一二,因此风御畅才会选择彻底隐入幕后,再也不问世事?
“与你母亲结识之初,不是看不穿她的目的,但最终还是选择‘成全’于她。”在说出成全一词时,烈炽了无生气的音调中参杂入了刺耳的嘲讽。
他自己也觉得这个说法是何等可笑——成全?当初的他不是没有听过风御畅的占星,以他的身份立场,怎么会成全这样的心思?
魔性魅惑,绝世妖娆。
在爱恨都来不及成型的时候,一定要得到这个女人——如此念头已然彻底占据了整个心灵。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甚至不惜成为语言的开端。
这不是私心作祟,又是什么?
陡然拔高的音线一闪而过,最终还是留下了并不愉快的印象。烈熠迎着父亲的目光,一直都想知道这个男人对于那位天下第一美人的想法究竟是什么,爱疯了,念疯了……唯一不确定的是,他,是不是也怨疯了?
这个答案或许连烈炽自己都不清楚,兀自迷茫着。
但是烈熠确定,自己再也不会问了。
烈炽回视着自己儿子,四目相接之间,没有谁退让半分,就这么胶着在一起。无论是两人之中的何者,记忆中都不曾与对方有过如此长久的对视。然而,越是持续这个过程,越是能够看出对方眸子深处的干涩以及淡漠。
父子之间从未这般长久的相处过,偏偏得到的结果事与愿违,彼此的距离竟是越来越远,隔绝在中间的鸿沟以可以看见的速度崩裂下去。
“所以,将一切托付给你是我不得已的选择。”烈炽做出了结论,他已经证实了在传位一事上自己没有后悔的余地,如今说明的是这个决定的必然,与他本人意志的无关。
烈炽的行为一直有着不可弥合的矛盾,明明曾经义无反顾的成全了滟湄漪,偏偏之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阻止她满含报复的野心。
烈熠相信方才父亲所说的一切都是实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也没有再加以粉饰的必要,只是这些实情只是令他的一生变得更为矛盾挣扎。
“你希望由我来弥补曾经的过错。”烈熠冷笑,刚刚才告诫自己应该多加考虑父亲的身体状况,尽量避免激烈的情绪。但是除了冷笑以外,他真不知什么表情适合此情此景。
烈炽并不否认,过去也曾经以帝王的立场表明过,此生不忍看到七界覆灭的末日惨景。这种表明是属于高高在上的悲悯,并不能代表烈炽的全部。不愿让自己成为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这才是更加本源的理由。
两者之间难免有所出入,不过最终结果却是殊途同归,这才成为引导烈炽所有行为的根本。
“父皇难道不觉得所托非人?”陡然被揭开的,哪怕是早已熟知的事实,但是猜想与证实的不同还是令心灵被狠狠激荡。“这样的出生,我岂非也是预言之子的一员?既然父皇笃信风御畅所说,难道就没有想到最终覆灭天下的那个人,会是我?”
只因滟昊泠从小长于母亲身边,他就成了被世人所嫉恨的对象。而血脉别无二致的他,就必须走上完全与之相悖的另一条道路。他们双生兄弟的命运,凭什么被这么简单的定夺下去?
这是命中注定的必然,还是阴差阳错的闹剧?
烈炽哑然。
半晌之后,终于找回自己声音的烈炽,嗓子还是粗嘎的难听。“以往是否想过这个问题已经不再重要,如今能够肯定的,只有一件事——一旦你与昊泠联手,天下将再也没有人能阻止你们了。”
烈熠猛然闭口,此刻溢在嘴边的还有无数满含负面的语言。因为父亲的提醒,那些话都不得不吞了下去。简单的一个构想,所勾勒出来的情景,不甚清晰,却也不得不令烈熠再几多思虑。
第八卷 第二十九章 彼此谅解
烈熠扪心自问,是否真的已经与昊泠联手?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毕竟若他真的已经下定如此决心,就不该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那人的相邀。最后一次的分离,滟昊泠阴鸷的眼神历历在目,略略回忆就不敢再继续下去,否则定是心口承载不了的疼痛。
对方眉宇间轻微的松动,却令烈炽心中一颗大石落地。他从来不是一位合格的父亲,自然也不能过多的去指责孩子的私愿——即使是背天逆伦,他除了黯然长叹以外也唯有远远旁观。幸而烈熠的选择并非最糟糕的一种,在眼下也是值得庆幸的事了。
“每个人都免不了私心,如何在满足私心的同时还能不令自己后悔,才是最重要的。”算是默认了烈熠过往的所为,也算是接受了父子之间不合的政见——做到这些,已是烈炽最大的让步。
静静想了片刻,才再次张口补充一句,“在这上面,我是一个失败者。所以更加不希望你也一样失败。”
深陷悔恨的痛苦,岂是言语能够表述,况且父子两人素来都缺乏应有的了解。到了这个关头,希望他多少能够了解那是一个多么幽深不见底的深渊,但是在苍白无力的言辞面前,烈炽除了就此作罢以外,还能有别的什么办法?
神色彻底缓和,恢复了那个在世人眼中从容平和的焰赤新皇。刚才的冲突那般激烈,真真实实的发生在父子之间,如今不再提及却也不是雁过无痕,注定要永远成为镂刻在亲情上的一道伤痕。
然而同样的,烈熠也无法彻底忽视父皇隐隐透出的苦口良心。
可惜的是,缓和的神色仅仅表示方才与父皇对抗的部分。该得到的答案依旧没有得到,在心中狠狠纠结在一起,越缠越乱,成为再也不可能解开的深重谜团。
平衡私心与大义。
要什么人才能做到这一点?大概那所谓的神族也是无能为力的罢,否则也不会派了如归跟在他的身边,只为了令已然十足混乱的七界更加混乱,从而避免一家独大的帝国威胁到神族的安宁。
真正能领悟这个答案的,或许只有大彻大悟的圣人。再也没有任何情绪,包括心在内,都是空荡荡的,在他们眼中,无论是一个国家,还是一片花叶,都是同等的价值。只有彻底泯灭了私心的偏颇,才能将全副身心投入到大义之中。
奈何,烈熠从来都认为自己只是一个凡人。只要是凡人,就会在这两者之间徘徊挣扎,就会与父皇一般陷入这场痛苦,悲哀的重蹈覆辙。
等了许久,也没有听见对方半个字的应答。烈炽不得不再次开口,此时的烈熠深陷矛盾,仿佛独自站在悬崖之上,稍有不慎就是跌入万丈深渊的悲惨下场。“无论是怎样的不得已才令你坐上如今的皇位,你都应该清楚地明白伴随这至高无上的权力,所带来的无可推卸的责任。”
对于如何在私心与大义之间找出自己生存的缝隙,烈炽终其一生也未能得到正确的答案,但是他毕竟身为人父,只有通过漫长了无止境的生涯之中给出一定的建议。决定说的更加浅显一分,“如今流传在焰赤的各种猜忌,这种对于君王的不信任感,是你的失职。”
谁说君王就可以为所欲为?没有真正位临其上,就无法真正体味束缚在身的枷锁。密密实实的限制了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一句话,至少烈炽终其一生也未能从中解脱。
“今后再也不会有这种情况。”语调是一如既往的清冷,奇怪的是能够从中听出藏在其中的暖意。并无任何具有实质意义的承诺,这种口头上的保证并不符合烈熠惯有的处事方法,然而带来的竟是真切的安心。
只因对方是站在父亲的立场上指出他的不是,烈熠感觉意外之余,也欣然接受了这份迟来二十年的关怀。
“你好自为之罢。”无论是被训诫的,还是训诫的一方,到底还是因为不习惯而难以将之继续下去。幸而双方都擅于洞悉世事,许多话说到这个程度就已经足够。再者,烈炽可以在内心深处起了某些偏颇与袒护,但是到底不便将之明明白白的说出来。
烈熠本意大概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只是时间留下的空隙也已经不多。放眼当今七界,最为高贵,同时也是最为冷漠的一对父子,他们之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带有人情味儿的谈话,就这么被一阵逐渐接近的脚步声所打断。
脚步声焦虑而支离破碎,像是某个体力不支的人,依然拼了全力朝这边奔跑而来。再近一些的时候,已经能够听到劳累的喘息声。嘶哑粗重的声音,给听觉造成并不舒服的感受,仿佛由一个破损的风箱拉出的节奏。
宰相烈贤。
老人的胸膛剧烈起伏着,隔着质地细密庄重的衣衫,依然能够看见枯瘦的胸膛胀起,随之又干瘪下去,似乎每一次呼吸都耗费了老人大半的力气。
南翥宫依山而建,其实雄浑的同时,也免不了道路崎岖难行。平常缓缓走过或许还不觉得什么,但若是在其上奔跑,很多青壮年都会觉得辛苦,更何况烈贤这样一位早入暮年的老人。
“何事令宰相如此急切?”与父皇对视一眼之后,烈熠代替其问出心头疑问。同时,这也是他本人的不解。在印象中烈贤是朝中最为老成稳重的官员,行事极有分寸,完全不愧他一代贤相之名。
老人扶着一旁的墙头,呼吸的急促没有任何好转,令人毫不怀疑要不是有墙壁的支撑,他说不定已经跌坐在地上。如此一来,哪里还有力气说出完整的句子,张了几次口,都是模糊不堪的音节。最终还是烈贤换了种法子,从怀中掏出一份卷轴,呈到焰赤的两位皇帝面前。
劳动一人一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亲自送来的奏报,内容一定是非同一般,再看烈贤郑重的态度,则更是确定这一点。
为了令烈贤安心,烈熠顺势将卷轴接在手中,只是没有马上查看内容,而是转交给父皇。他则趁此机会扶住老人摇摇欲坠的身躯,渡过一口纯正温和的真气。
得到皇上相助,那一道温暖的气息在四肢百骸之中流转一圈,最终聚集在胸口,抚平了尖锐的呼吸带来的疼痛。老人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不少,急促的呼吸也慢慢减退下去。
“此事非同小可,在有所定夺之前,老臣不敢假手他人。”烈贤解释着自己为何会如此勉强的因由。
就在老宰相费力说完这句话的功夫,另一边的父子两人已经阅读完了卷轴上的内容,两人看了烈贤一眼,都庆幸这个东西好在是落在他的手中,老宰相以自己过人的经验,作出了最正确的判断。
“宰相认为此事当如何处理?”问话的人是烈炽,这并非君臣之间虚伪的客套,他是真心的征求对方的意见。以烈贤到目前为止对此事的态度来看,在他心中一定已经有了某些想法。
为人君者,虚心谏言是必须具备的品格。
烈贤当仁不让——这也是因为他熟知两位皇帝人品贵重,即使在某些时候免不了意见相左,但老人真心拥戴着这两位皇帝,早已决心付出毕生精力辅弼在侧。
“景阳民间辗转送来这封求助信函,倘若内容属实,对我国来说将带来相当大的裨益。如今景阳易主,此信名义上来源于民间,实际上代表却是景阳过往的权贵。他们向焰赤要求政治庇护,只要我们满足对方的要求,得到的回报也将是丰厚的。”
以景阳在汐蓝的位置而言,旁的不说,只要能与这些旧势力连成一气,无疑等于在宿敌汐蓝的要害上插上一柄尖刀。
身体的不适,并没有影响老宰相的判断力,三言两语之间已经将卷轴背后代表的意义分析的清晰明白。
父子两人陷入沉吟,他们不是不赞同老宰相的话,相反正是因为赞同,才不得不更加谨慎的考虑这背后的隐情。
烈贤再道,“但是此信的来源毕竟是景阳,也就是如今汐蓝的景州,因此并不能排除这是汐蓝设下的陷阱。”所以他才不敢将消息交到别人的手上,一旦被信件表面的内容迷惑,很多缺乏经验的年轻官员,很容易在头脑发热之下做出错误的判断。
如何对待这封信函,完全取决于其内容是真是假,与之对应的做法将是南辕北辙。既不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