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本书止足篇:“吾近为黄门郎,已可收退,当时羁旅,惧罹谤讟,思为此计,仅未暇尔。”与此所言,皆为腼冒人间自解耳。
今年老疾侵〔一〕,傥然奄忽,岂求备礼乎?一日放臂,沐浴而已,不劳复魄〔二〕,殓以常衣〔三〕。先夫人弃背〔四〕之时,属世荒馑,家涂空迫〔五〕,兄弟幼弱,棺器率薄,藏内无砖〔六〕。吾当松棺二寸,衣帽已外,一不得自随,床上唯施七星板〔七〕;至如蜡弩牙、玉豚、锡人之属〔八〕,并须停省,粮罂明器〔九〕,故不得营,碑志旒旐〔一0〕,弥在言外。载以鳖甲车〔一一〕,衬土而下〔一二〕,平地无坟
〔一三〕;若惧拜扫不知兆域〔一四〕,当筑一堵低墙于左右前后,随为私记耳〔一五〕。灵筵勿设枕几〔一六〕,朔望祥禫〔一七〕,唯下白粥清水干枣,不得有酒肉饼果之祭。亲友来餟酹者,一皆拒之。汝曹若违吾心,有加先妣,则陷父不孝,在汝安乎?其内典功德〔一八〕,随力所至,勿刳竭生资〔一九〕,使冻馁也。四时祭祀,周、孔所教,欲人勿死其亲〔二0〕,不忘孝道也。求诸内典,则无益焉。杀生为之,翻增罪累〔二一〕。若报罔极之德〔二二〕,霜露之悲〔二三〕,有时斋供,及七月半盂兰盆,望于汝也〔二四〕。
〔一〕续家训无“侵”字。
〔二〕赵曦明曰:“仪礼士丧礼:‘复者一人。’注:‘复者,有司招魂复魄也。’”器案:礼记丧大记注:“复,招魂复魄也,……气绝则哭,哭而复,复不苏,可以为死事。”牟子理惑篇:“人临死,其家上屋呼之。死已复呼谁?或曰,呼其魂魄。”太平广记三二0引幽明录:“蔡谟在厅事上坐,忽闻邻左复魄声,乃出庭前望,正见新死之家,有一老妪,上着黄罗半袖,下着缥裙,飘然升天;闻一唤声,辄回顾,三唤三顾,徘徊良久,声既绝,亦不复见。问丧家,云亡者衣服如此。”复魄本为生者不忍其死,故叫呼以冀其复苏,好事者乃造为故事以说之,亦迷信之一端耳。
〔三〕殓,同歛,衣尸曰小歛,以尸入棺曰大歛,见仪礼士丧礼及礼记丧大记。
〔四〕王羲之书:“周嫂弃背,切割心情。”文选寡妇赋:“良人忽以捐背。”李周翰注:“良人忽弃捐我而逝矣。”捐背犹弃背也。
〔五〕杜甫郑典设自施州归诗:“旅兹殊俗远,竟以屡空迫。”用“空迫”字本此。
〔六〕后汉书赵岐传:“先自为寿藏。”注:“寿藏,谓冢圹也;称寿者,取其久远之意也,犹如寿宫、寿器之类。”新唐书姚崇传:“自作寿藏于万安山南原,……署兆曰寂居穴,坟曰复真堂,中剟土为床曰化台,而刻石告后世。”
〔七〕七星板,古代棺中所用垫尸之板。通典八五大歛引大唐元陵仪注:“加七星板于梓宫内,其合施于板下者,并先置之,乃加席褥于板上。”则七星板之制,上自封建帝王,下至庶民百姓,皆得用之。宋诩宋氏家仪部三:“治棺不用太宽,而作虚檐高足,内外漆灰裨布,内朱外黑,中炒糯米焦灰,研细铺三寸厚,隔以绵纸,纸上以七星板,板上以卧褥,褥中以灯草,此皆附于身者。”明彭演重刻申阁老校正朱文公家礼正衡四:“七星板,用板一片,其长广棺中可容者,凿为七孔。”姚范援鹑堂笔记四八:“今人棺内有七星板,此见颜氏家训终制篇。又左昭二十五年:‘宋元公曰:“惟见楄柎,所以借干者,请无及先君。”’注:‘楄柎,棺中笭床也。干,骸骨也。’”曹斯栋贩贩八:“棺中借干者为七星板,蔡补轩谓即左传楄柎。愚案:楄柎,棺中笭床也,颜氏家训云云,则楄柎又似借以安版之物。然案释名:‘荐物者曰笭,湿漏之水,突然从下过也。’即指为楄柎亦可。”
〔八〕续家训“豚”作“肫”,借“■”字。刘盼遂曰:“上虞罗氏所藏古明器,有小弩机张长二寸,中有中士二字;玉豚五枚,铅人二枚(古者锡铅通言不别),上有朱书。”又曰:“日本于大正十四年春,发掘乐浪郡古坟,得玉豚一枚,在死者左胁边指轮之旁,长三寸五分,广七分,高八分八厘。尾端有孔二,盖以丝绳贯之,缠绕于死者腕上,防其脱离而然。朝鲜平壤覆审法院保存玉豚一对,一长四寸,广八分,高九分三厘;一长三寸九分,广七寸,高九分。各刻四足,屈伏地下,作平卧形。眼耳口鼻,仅可分辨。故吴清卿古玉图考虽收有玉豚数枚,而皆误以为周礼虎节之琥,而推及于汉之金虎符。盖以其形本胡,不易明辨;使非乐浪发见于死者■下,吾人至今仍未敢肯定其为玉豚,盖可知也。日人关野贞诸氏定此玉豚于丧制为握,并引刘熙释名释丧制云:‘握,以物着尸手中使握之也。’(以上节译日本乐浪时代的遗迹。)”器案:异苑二:“弘农杨子阳闻土中有声,掘得玉■,长可尺许。”幽明录:“余杭人沈纵家素贫,与父同入山,得玉胁。”则玉豚于南北朝时已纷纷出人间矣。
〔九〕卢文弨曰:“礼记杂记上:‘载粻,有子曰:“非礼也。”’注:‘粻,米粮也,言死者不食粮也。’又曰:‘瓮甒筲衡实,见闲而后折入。’注:‘此谓葬时藏物也。衡当为桁,所以庪瓮甒之属。’檀弓上:‘孔子曰:“竹不成用,瓦不成味,木不成斲,琴瑟张而不平,竽笙备而不和,有钟磬而无簨■:其曰明器,神明之也。”’又下篇:‘孔子谓为明器者,知丧道矣,备物而不可用也。涂车刍灵,自古有之。孔子谓为刍灵者善,谓为俑者不仁。’”
〔一0〕卢文弨曰:“释名:‘碑,被也。此本葬时所设,施其辘轳,以绳被其上以引棺也。臣子追述君父之功美以书其上,后人因焉,无故建于道陌之头,显见之处,名其文,就谓之碑也。’案:志墓起于后世,盖纳于圹中,使后人误发掘者从而掩之耳。然能如此者百不一二,今金石文字中所载诸志铭甚多,未闻有复掩于故土者,则亦无益之举而已。旒旐,古之明旌也,旒则旐之垂者。世说排调篇:‘桓南郡与殷荆州共作了语,桓曰:“白布缠棺竖旒旐。”’又案:释名‘无故’之言,犹云物故耳。”器案:御览五八九引释名,无“无”字。
〔一一〕卢文弨曰:“周礼遂师:‘共丘笼及蜃车之役。’注:‘四轮迫地而行,有似于蜃,因取名焉。’礼记杂记上:‘其輤有裧。’注:‘輤,载柩将殡之车饰也。裧谓鳖甲边缘,缁布裳帷,围棺者也。’又云:‘载以輲车。’注:‘輲读为辁,或作槫,周礼有蜃车,蜃辁声相近,其制同乎辁,崇盖半乘车之轮。’正义:‘以其蜃类盖迫地而地,其轮宜卑。’”器案:太平广记四五六引列异记:“夜有乘鳖盖车从数千骑来,自称伯敬,候少千。”鳖盖车即鳖甲车。
〔一二〕续家训“衬”作“儭”。
〔一三〕礼记檀弓上:“古也墓而不坟。”注:“墓谓兆域,今之封茔也。古谓殷时也。土之高者曰坟。”
〔一四〕兆域,坟墓之界域。周礼春官:“冢人掌公墓之地,辨其兆域而为之图。”又见上条注。
〔一五〕续家训及各本俱无“耳”字,宋本有,今从之。庾信五张寺经藏碑:“秦景遥传,竺兰私记。”则“私记”亦六朝人习用语。
〔一六〕灵筵,供亡灵之几筵,后人又谓之灵床,或曰仪床。五灯会元十三洪州同安院威禅师:“室内无灵床,浑家不着孝。”唐诗鼓吹四曹唐哭陷边许兵马使:“更无一物在仪床。”元郝天挺注:“仪床,供灵之几筵也。”
〔一七〕卢文弨曰:“案:礼记祭义有朔月月半之文,即后世所谓朔望也。又闲传:‘期而小祥,又期而大祥,中月而禫。’”
〔一八〕胜鬟经室窟:“恶尽言功,善满言德。又德者得也,修功所得,故曰功德。”
〔一九〕生资,犹今言生活数据。元结舂陵行:“悉使索其家,而又无生资。”通鉴二三八胡三省注:“财物田园,人资以生,谓之资产。”与生资义同。
〔二0〕器案:左传僖公三十二年:“栾枝曰:‘未报秦施,而伐其师,其为死君乎?’”又襄公二十一年:“栾祁曰:‘死吾父而专于国,有死而已,吾蔑从之矣。’”国语晋语:“荀息曰:‘死吾君而杀其孤。’”吕氏春秋悔过篇:“先轸曰:‘不吊吾丧,不忧吾丧,是死吾君而弱其孤也。’”诸死字用法相同,俱谓人一死便忘得一乾二净也。
〔二一〕本书归心篇:“好杀之人,临死报验,子孙祸殃。”
〔二二〕诗经小雅蓼莪:“欲报之德,昊天罔极。”郑笺:“昊天乎,我心无极!”
〔二三〕礼记祭义:“霜露既降,君子履之,必有凄怆之心,非其寒之谓也!”注:“非其寒之谓,谓凄怆及怵惕,皆为感时念亲也。”
〔二四〕宋本原注:“一本无‘七月半盂兰盆’六字,却作‘及尽忠信不辱其亲所望于汝也’。”案:续家训及各本与一本合。赵曦明曰:“案:颜笃信佛理,固宜有此言。今诸本删去六字,必后人以其言太陋,而因易以他语耳。然文义殊不贯。”卢文弨曰:“盂兰盆经:‘目莲见其亡母生饿鬼中,即钵盛饭,往饷其母,食未入口,化成火炭,遂不得食。目莲大叫,驰还白佛。佛言:“汝母罪重,非汝一人所奈何,当须十方众僧威神之力,至七月十五日,当为七代父母厄难中者,具百味五果,以着盆中,供养十方大德。”佛敕众僧,皆为施主,祝愿七代父母,行禅定意,然后受食。是时,目莲母得脱一切饿鬼之苦。目莲白佛:“未来世佛弟子行孝顺者,亦应奉盂兰盆供养。”佛言:“大善。”’故后人因此广为华饰,乃至刻木割竹,饴蜡剪彩,摸花叶之形,极工妙之巧。”郝懿行曰:“案:颜氏以薄葬饬终,近于达矣;乃不遵周、孔所教,而笃信内典功德不忘,至于盂兰斋供,谆谆属望后人,可谓通人之蔽者也。”器案:岁时广记三0引韩琦家祭式云:“近俗七月十五日有盂兰斋者,盖出释氏之教,孝子之心,不忍违众而忘亲,今定为斋享。”案:不忍违众而忘亲之说,最足说明封建士大夫佞佛之心理,颜氏之以此望于子弟,正复尔尔。
孔子之葬亲也,云:“古者,墓而不坟。丘东西南北之人也,不可以弗识也〔一〕。”于是封之崇四尺
〔二〕。然则君子应世行道,亦有不守坟墓之时,况为事际〔三〕所逼也!吾今羁旅,身若浮云,〔四〕竟未知何乡是吾葬地;唯当气绝便埋之耳。汝曹宜以传业扬名为务,不可顾恋朽壤,以取堙没也。
〔一〕卢文弨曰:“识音志。”
〔二〕卢文弨曰:“已上礼记檀弓上文。”
〔三〕器案:事际,谓多事之际,犹言多事之秋。晋书杨佺期传:“时人以其晚过江,婚宦失类,每排抑之。恒慷慨切齿,因事际以逞其事。”齐书王宴传:“高祖虽以事际须宴,而心相疑斥。”义俱同,朱本作“事势”,不知妄改。
〔四〕论语述而篇:“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郑玄注:“富贵而不以义者,于我如浮云,非己之有。”此则用为飘忽不定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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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一 各本序跋
宋本序跋颜氏家训序
北齐黄门侍郎颜之推,学优才赡,山高海深。常雌黄朝廷,品藻人物,为书七卷,式范千叶,号曰颜氏家训。虽非子史同波,抑是王言盖代。其中破疑遣惑,在广雅之右;镜贤烛愚,出世说之左。唯较量佛事一篇,穷理尽性也。余曾于官舍,论公制作弘奥。众或难余曰:“小小者耳,何是为怀?”余辄请主人纸笔、便录腕(乌焕反)、揎(宣)、(岁)、■(药)、獡(铄)、嫕(于计反)、扊(剡)、■(移)、秠(疋来反)等九字以示之,方始惊骇。余曰:“凡字以诠义,字犹未识,义安能见?旋云小小,颇亦匆匆。”众乃谢余,令为解识。余遂作音义以晓之,岂惭法言之论,定即定矣;实愧孙炎之侣,行即行焉云尔。(序中“王言”义未详。)
卢文弨曰:“此序宋本所有,不着撰人,比拟多失伦,行文亦无法,今依宋本校正,即不便弃之。有疑‘王言盖代’,未详所出者。案:家语有王言解,或用此矣。”
器案:家语王言解系袭大戴记王言篇,宋本大戴记“王言”讹“主言”;管子亦有王言篇,今佚。
宋本校刊名衔
乡贡士州学正林宪同校
迪功郎司户参军赵善德监刊
从事郎特添差军事推官钱庆祖
从事郎军事推官王柟
承直郎军事判官崔暠
迪功郎州学教授史昌祖同校
承议郎添差通判军州事楼钥
朝请郎通判军州事管鈗
朝奉郎权知台州军州事沈揆
钱大昕竹汀先生日记钞一:“读颜氏家训,淳熙刊本凡七卷,前有序一篇,不题姓名,当是唐人手笔。后有淳熙七年二月沈揆跋(云去年春来守天台郡),及考证一卷;后列‘朝奉郎权知台州军州事沈揆、朝请郎通判军州事管鈗、承议郎添差通判军州事楼钥、迪功郎州学教授史昌祖同校’;又有‘监刊’、‘同校’诸人衔,皆以左为上,盖台州公库本也。而前序后又有长记云:‘廉台田家印’,则是宋椠元印,故于宋讳间有不缺笔者耳。”
又十驾斋养新录十四:“颜氏家训七卷,前有序一篇,不题姓名,当是唐人手笔。后有淳熙七年二月沈揆跋。又有考证一卷,后列‘朝奉郎权知台州军州事沈揆、朝请郎通判军州事管鈗、承议郎添差通判军州事楼钥、迪功郎州学教授史昌祖同校’,又有‘监刊’、‘同校’诸人衔,皆以左为上,盖台州公库本也。淳熙中,高宗尚在德寿宫,故卷中‘构’字,皆注‘太上御名’,而阙其文。前序后有墨长记云:‘廉台田家印。’宋时未有廉访司,元制乃有之;意者,元人取淳熙本印行,间有修改之叶,则于宋讳不避矣。”
宋本沈跋
颜黄门学殊精博。此书虽辞质义直,然皆本之孝弟,推以事君上,处朋友乡党之闲,其归要不悖六经,而旁贯百氏。至辩析援证,咸有根据;自当启悟来世,不但可训思鲁、愍楚辈而已。揆家有闽本,尝苦篇中字讹难读、顾无善本可雠。比去年春,来守天台郡,得故参知政事谢公家藏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