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引尴尬地朝空气吐了下舌头,然后去给孟君淮写回信。
在她瞎琢磨的时候担心过会不会是借家长里短掩人耳目,实际是别有深意的问题,想明白之后便知道不可能。他们之间的来信都是靠专门的信使送,那信使也算锦衣卫的人,如若遇了事,就算信被毁了都不会让旁人看见。
她就放心地说了自己的担忧,道看出他这样突然大谈路上趣事看上去实在有事,她心里不安,希望他直说。
然后又简单讲了讲自己钻牛角尖,被明婧这么个话都说不清的小孩点透的经过。
最后想了想,还是压不住想他的念头,落笔并不委婉地添了一句:明婧都要忘了爹是谁了。
。
“哈。”孟君淮看到信末时禁不住笑了一声。初时是觉得有趣,静了片刻,心里就泛起了酸涩。
他再度离京时明婧刚过一岁生辰,现在又过了两个多月,无奈存在于他的记忆中的,依旧是她刚满一岁时的样子。
可小孩子长得是最快的,刚出生那时一天变一个样,现下这个年岁过个十天半个月也会长大不少……这个时候,他这个当父亲的实在应该看着她长大。
就算抛开这番感慨不提,他心里也依旧不是滋味。玉引每每来信,都是说说府内近况,然后问问他这边进展如何、顺不顺利?从没催过他回去。
但从这句话里他能明白,她这是想他了。
“啧,抛妻弃女。”孟君淮自嘲了一句,摇摇头,叫来了尤则旭。
“殿下。”尤则旭进屋施了一礼,孟君淮道:“一会儿随我出去走走。锦官城鱼米之乡,咱去集上看看,算是歇一歇。”
尤则旭应的时候有点傻眼,直至出门时,都还沉浸在这种傻眼里。
在尤则旭的印象里,从接这差事到现在,抛开受伤回京养病那阵子不算,王爷就从来没歇过。
旁的锦衣卫都是每过三五日就可歇上一天,他自己总想更上进点,每一旬也能歇上一次。除此之外,赶路至一地时偶尔也能有个一天半天让众人都休息休息。唯独王爷,每一天都是从早忙到晚。
今天怎么改主意了……?
尤则旭也不好问,和几个便衣随出府的锦衣卫一道跟着他往集市去,到了集市才发现他看布匹衣料也好、玉佩首饰也罢,挑的都是女人家的花色。
这是给王妃挑东西了。
几人都心知肚明,谁也不非得说出来。倒是有几个心明眼亮的店家乐得拿此奉承一番客人,拱着手道:“这位爷您可真是眼光好又会疼人,您夫人有福!”
孟君淮给玉引挑着东西,心情也不错,随口笑说:“算不上。我出门做生意,她自己在家打点府里、照顾上上下下,也辛苦。”
“哎呦,要是人人都向您这么想,那必定家宅和睦、天下太平!”布庄掌柜慨叹道,接着又说,“后头还有些江南进来的新料子,您挑挑,我给您便宜些,算向您夫人问安了!”
他说罢就朝后头去,片刻功夫,几个伙计抬着布匹一道出来,足足二三十种摞在柜上,琳琅满目。
江南的料子是好,不过京里的各家布庄每年也都会卖,跑到这儿来买……舍近求远!
孟君淮一边这么想一边又还是忍不住替玉引挑了起来,边看花色边想象做个什么合适。这个做短袄那个做长袄、这个交领那个竖领、这个比甲那个披风……不知不觉就定了七八匹下来。
“这个就算了,颜色太嫩,她不爱穿。”一匹淡米分色的料子被孟君淮摆手拒绝,掌柜的笑说:“您家没姑娘?姑娘家穿这个正合适!”
孟君淮不禁又细想了想,再度摆手。
和婧类似颜色的衣衫不少,兰婧嘛……多爱穿些清素的衣服,明婧则还太小,现下穿什么都不太看得出来,再者她皮肤嫩,得用更软些的衣料,免得磨坏了。
见他不要,伙计就打算将这料子收回去。尤则旭原正迟疑,见状倒索性直接开了口:“等等……”
伙计停下脚,尤则旭看看孟君淮:“爷,这个您若不要……我买回去,行不行?”
孟君淮随口就说:“给你家人?行啊,你也该给他们带些东西。”
尤则旭却一瞬间面色通红,憋了会儿道:“不是……不是给家人,一齐送回府里就行,没准儿有人喜欢呢?”
“……”孟君淮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当然知道他在说谁。
他吁了口气:“行,是没准儿有人喜欢。夕珍夕瑶都还是穿这种颜色的年纪,尤其夕珍,豆蔻年华,正衬这个。”
“……爷!”尤则旭头都不敢抬了,哑巴了好半天,强作争辩,“我没那个意思,爷您别……”
“当我没说。”孟君淮颔首微笑,觉得挑得差不多了,就让掌柜的算账,又吩咐随出来的人将东西先行搬回去。
他自然扣下了尤则旭,走出布庄的大门,他才又压音道:“则旭,你不是个没出息的孩子。你们俩若有缘分,王妃不拦我也不拦。”
尤则旭只觉脑中一震,好像突然不知该先回哪句话。
孟君淮停下脚瞧瞧他:“你看你,夸你两句你就这样,侧妃是不是很少夸你啊?”
“……”尤则旭懵了懵,转而意识到好似是的。
姑母很少夸他……或者说,连阿礼都很少被真心实意的夸奖。姑母夸他们时总会说两句就转了画风,挑他们近来的不是,然后要他们更尽力。
孟君淮看着他的神色笑了一声,未言其他,提步继续往前走去。
“爷……”尤则旭反应过来忙追上去,疾行间眼风一扫,又猛将孟君淮拽住,“爷您等等!”
孟君淮愣被他拽得回过神,一句“怎么了”没问出来,就见尤则旭面色发白。
“您后面的那个茶楼……”尤则旭额上渗着汗珠,强定心神,“门内西边第一张桌子坐的两个人,从前是宦官,在宫里时位份不低。”
孟君淮顿时后脊也一凉,继而疑惑道:“你怎么知道?”
“……”尤则旭自己也回思了一下,如实答说,“我十二岁进王府的时候,刚巧赶上两位公子过满月。左边那个人到府里送过贺礼,我跟他说过几句话。”
☆、第137章 私盐
纵使危险当前,孟君淮听了这话还是忍不住讶异,打量着尤则旭,惊叹道:“过目不忘啊?”
“……”尤则旭木了一下,回说,“我也不知怎的就记着。”
现下的处境的确很悬,一来不知这二人是偶然出现,还是那一边有所察觉,专门差他们来盯梢的;二来即便不是盯梢,尤则旭记得的那个人十有八九见过孟君淮,如果他方才瞧见了他们,便会惹出麻烦。
孟君淮不然贸然转身,问尤则旭:“他们都是朝这边坐的?”
尤则旭扫了眼道:“二人坐了个夹角,恰都能看见这边。”
那他哪怕只是沿着路继续走,给他们个侧脸也很危险。
孟君淮不觉面色一沉,略作忖度,道:“我们如此说话易引起他们注意,你先走,我看情况。”
“殿下?”尤则旭一滞,怔了怔,到底提步走了,下一瞬却换孟君淮滞住:“则旭!”
他头也不回地径直往那茶楼里走去,孟君淮想拉住他却又不敢转身,周身直沁了层冷汗。
茶楼中,尤则旭像是寻人帮忙似的四下瞧了瞧,才往那两个宦官跟前走去:“哎,两位爷。”
二人瞧瞧眼前十七八的少年,口气还算温和:“什么事?”
“唉,我这……”尤则旭作苦恼般拉长了点语调,摇摇头才说,“我想跟二位爷借点钱。”
陌生人见面就借钱,这事委实少见。俩人都好笑地看着他,年纪大点的那个说:“你这年青有意思,咱非亲非故的,你怎么张口就要钱?”
另一个便是尤则旭见过的,瞧着五十来岁,则说:“瞧你这打扮可不像缺钱的,你这哪出啊?”
“唉,我就是因为并不缺钱,才敢跟二位爷借钱啊!”尤则旭的语气诚恳又平稳,“我是跟着家里出来做生意的,他们在巴渝,让我来这锦官城打听打听行情。结果我这刚来,就遇着窃贼把钱给偷了。所以想跟您二位借点盘缠,您给我个住处地址,我改明儿让我家人给您送到府上去。”
两个宦官不觉对望了一眼。
按理说这么个人他们不该信,可见他衣着华贵,说话底气也足,又都禁不住有点信。年纪大的那个就伸手摸钱袋,一摸又恍然间笑出来,看向年轻的那个:“嘿你说这事儿闹的,今儿说好了你请客,我钱都没带,要不你借他点?”
年轻的那个斜眼瞥回去:“师兄您什么时候见过我钱五随便给不相干的人送钱的?”
“得了,都知道你一毛不拔!”年长的那个打趣说,“算我借的行不行?他要真骗人,师兄连本带利的还你,保准不差你的!”
“钱五”这名字一出来,尤则旭顿时惊得心里一阵慌。
茶楼外,孟君淮不能回身,就去了街对面。对面有几个小摊贩卖东西,这街不宽,他假意挑着东西,连茶楼里的茶香都闻得见。
眼前看摊的妇人热情地向他推荐着各种杂货,孟君淮本无心买,扫见一面小铜镜时心念一动,将铜镜拿了起来。
“这镜子好,工匠手艺难得!比寻常的镜子照东西清楚!”那妇人说着,孟君淮敷衍地应了一声,举起来照。
他将镜子微偏,茶楼中的场景映入镜中,依稀能看见尤则旭仍在和他们说着什么,然后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个宦官就起身跟他们上了楼,消失在视线中。
他们自然也就看不到他了。
这小子胆子够大的……
孟君淮迅速离开了这片地方,到街那端的一家饺子馆里等他。这饺子馆是回锦衣卫宅子的必经之路,可他等了近两刻,都没见尤则旭过来。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这念头惹得孟君淮心惊,他想再等等,又不得不赶忙回去。
如若尤则旭当真出了事,得赶紧着手救人。
如若救不了……
他克制着没再往下想。
一众锦衣卫闻讯后都提心吊胆的,不止是因当了这么久的兄弟,这种事实在叫人忧心,更是因为如若尤则旭被抓去,是否会把此地供出可不好说。一旦他张了口,这座宅子中的所有人都会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书房里,孟君淮听着外面两个锦衣卫的低语,强定心神。
他们一个说:“唉,这要真是被抓去可糟了!那起子宦官最后折磨人,用起刑来咱锦衣卫只有甘拜下风的份儿,我瞧尤则旭难扛住!”
“是啊,他才十七八。”另一个也叹气,“希望老天保佑!你不知道,今儿上午我跟着王爷出去来着,王爷给王妃买了好些东西,夫妻情分明摆着在这儿隔着,王爷这要是有个什么闪失……”
“呸!住口吧你!”先前说话那人喝住他,这人便也忙“呸”了几声,将不吉利的话撇掉,孟君淮心里的恐惧却禁不住的加深。
假若尤则旭真的出了什么事……他有可能也会死在这儿,连封遗书都不一定有机会写。
写了也未必能送到府里。
那次遭遇突袭身负重伤都没让他有这么深的恐惧,这仿佛是他第一次切身感觉到孤身在外办差很有可能会再也见不到家人。这种“大悟”让他冷汗一层接着一层往外冒,然后脑子里过跑马灯似的来回来去地闪玉引和孩子们的画面。
尤则旭是一路从集市走回来的。这段路要用近半个时辰的时间,可这半个时辰并没能消磨他内心的狂喜。
走进大门,他甚至没留意一众锦衣卫看他都是一副见鬼了的神色,有人叫他他也没顾上理,随口回说“我有急事见王爷”。
他也该去先给王爷回个话——众人因此而都没做多拦。
尤则旭走进孟君淮的房门,带着激动叫了一声“殿下”,孟君淮一愣。
他抬头看看正走进来的人,半晌没说出话。
“殿下……?”尤则旭察觉到了异样,紧随而来的是“啪”的一声击案声:“你胆子不小!”
这声怒喝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一下子让尤则旭陷入诚惶诚恐的状态,他眼中的欣喜半点没褪:“殿下别生气,我见着了个要紧的人,不敢放弃这机会,是以与他们多聊了会儿。”
然后他居然还卖了个关子:“殿下您猜是谁?”
孟君淮皱皱眉:“谁?”
“钱五!”尤则旭道,“我看过他们追查的记录,锦官城许多商号都在这钱五名下,他一定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在他面前扯了个谎,说我家是做大生意的,他对此颇有兴趣,还说日后有机会一道赚钱。”
“……”孟君淮一时竟不知该做些什么评价,想了想,只问他,“你说你家是做什么生意的?”
尤则旭:“我说我家是卖私盐的,人口也卖!”
孟君淮:“……”
。
京中,玉引突然被皇后召见。
她原以为是尤侧妃在宫里有什么事,然则进宫后既没见到尤侧妃也没见着定太妃。皇后这个当长嫂的拉她说了好些家长里短,然后衔着浅笑交代了她一件事。
玉引差点被这事吓呛着。
“卖盐?!”玉引从未在坤宁宫中这样惊异得提高声过,言罢发觉失礼,又赶忙将声音压了下来,“娘娘您的意思是……”
她想探个口风,可皇后只是笑看着她,并未再说话。
玉引垂眸想了想,只说:“这可算是私盐啊!”
“是。”皇后心平气和地一点头。
玉引:“……”
又滞了会儿,她又问:“那这是……娘娘您的意思?”
皇后嗤地一声笑出来:“自然不是。”她顿了顿,“是皇上的意思。”
玉引:“……”
皇上下旨让谢家联合逸亲王府一起倒卖私盐?还要带尤家一起玩儿?
这话怎么听都……很清奇啊!
玉引沉默了会儿:“妾身寄往锦官城的信王爷还没来得及回,劳娘娘您给妾身透个底儿,我们爷这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王妃别多心,逸亲王要真是在那边出了事……就不是靠你卖私盐能解决的了。”皇后口吻轻松,继而轻轻一喟,“这话你别不爱听。我知道你们府那个侧妃……不是个好相与的。但她有个侄子,大约不是等闲之辈。”
皇后便细致地将锦官城的事情同她说了,玉引听完,百感交集。
皇后“提点”的那句倒没什么,就算皇后不提点,她也任可尤则旭是个有出息的孩子。
要紧的是,她隐隐觉得这个圣意一下来,谢家想继续休养生息,似乎不太可能了……?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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