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想知道有谁在乎我……」
只是很寂寞。只是很累。只是想知道,自己的存在究竟有什麽价值而已。只要有一个人说,拜托你,留下来吧,我需要你,我不能没有你,她就不会跳楼,她就不会这样轻贱自己的生命了。
「……所以你才发了那篇文章?」
什麽自杀宣告,根本跟小孩子吵著要糖吃没两样。可是丁爱梅要的,不是糖果那麽简单的东西,而是每个人都在问、每个人都想要、却无法代替别人回答的答案。
丁爱梅不见了,但我知道她还跟在我身边。我没有去灵堂上香,因为我甚至连丁爱梅的朋友也不是,我不想用这样虚假的面貌去面对丁爱梅的家人。
那天晚上,我进报社赶稿。总编似乎期待颇高,频频对我投以关爱的眼神。但我不知道怎麽下笔。以前我能把那些悲惨的社会新闻写得丝丝入扣,是因为我不认识那些死者或被害人;但现在我认识丁爱梅了,我知道她是个爱漂亮的女孩,我知道她喜欢杨警官那型的男人,我知道她有点任性、脾气有点大,但我也知道她很认真、很死心眼,像是一朵用爱浇灌的花朵,最终因为寂寞而死。
我叹了口气,对著电脑萤幕喃喃自语:
「这回老编一定会杀了我的,一定会……」
自杀宣告…10…
当然啦,老编不会杀了我——他只会裁了我。
隔天早上,我才进报社,就被通知等会儿拿个纸箱收一收,中午就可以回家吃自己了。
「废话!现在景气那麽差,我不裁你,裁谁?」我跑去找老编理论,结果被老编摔了一脸的报纸——就是今天早上刚出炉的那份。「你自己看!我要的是新闻,结果你给我什麽?讣文!」
我看了一眼自己写的报导——好吧,其实我是有那麽一点心虚的。没有耸动的照片,没有辛辣的标题,甚至连内文都不咸不淡的,把在闹区饭店跳楼自杀的OL之死轻轻一笔带过……凭良心讲,连挤在版面角落的天气预测都比我的报导精彩。
我的记者魂在唾弃我自己,但在同时,我的良知又因为悲壮的英雄主义抬头而自鸣得意。
所以,我没有为自己辩护,只是头也不回地离开总编的办公室,把刚刚受到的屈辱当作男人的勋章,勇敢地收拾东西,离开我待了好几年的报社。
「你被裁员了?」从昨天下午开始就闷著头躲起来的丁爱梅,终於在我走出报社大楼时现身。她义愤填膺地挥舞著拳头,怒吼:「太过分了,你老板怎麽可以这样对待你!我要去对他作祟!我要号招附近的游魂都去你们报社闹,让你们报社生意做不下去!」
我翻了个白眼。这家伙,似乎就只有对活人作祟这部份特别拿手。真那麽厉害的话,就快点往生西方极乐世界,不要一直缠著我好不好,丁大小姐?
「不行啊,我不知道要怎麽去……」说到这个问题,丁爱梅沮丧地垂下肩膀,看样子还是不得其门而入。
总之,我的失业生活就这麽展开了。资遣费不多不少,刚刚好够我支付车祸的损失。政府失业给付给得大方,我最少可以过上六个月不事生产也能够不愁吃穿的生活,我也乐得暂时清閒一阵子。
和鬼魂同居的诡异生活也同步展开。既然丁小姐被绑在我身边哪里都去不了,她索性认份地过起了愉快的游魂生活。根据她的说法,自从圣诞节那天回过她家、大哭一场之後,她的活动范围似乎增加了,现在她已经可以自己四处逛逛,认识认识附近其他的游魂了。目前,她每天都四处去拜码头,以菜鸟的身分向那些老鸟请教如何当个快乐的鬼魂。
我想她应该在鬼魂的圈子里颇吃得开的。有一回,我出去外头吃中餐,酒足饭饱後回到我的小套房,才刚摸出钥匙要开门,就觉得背後一阵恶寒窜了上来。
打开门,一屋子没见过的人一起回头望著我。
「啊,你回来啦?」丁爱梅傻笑著,脸上明显写著「糟糕」两字。
「……这些人是?」
丁爱梅一脸无辜地看著我,「我的朋友。」
我愣住了,再看了看那些浑身阴气森森、面无表情瞪著我的「人」……
「不要把你的朋友带回我家!」我怒吼。
不过这还不是最困扰我的事。当我的手机第一百零一次响起,来电号码永远都是那一组,我都已经会背了的时候,丁爱梅好奇地凑过来,问我:
「咦?是杨警官打来的耶,你干嘛不接啊?」
我正准备掀起被子把头盖住好逃避现实,被丁爱梅这麽一讲,火气就上来了。
「还不是你害的!要不是你搞鬼,我会需要躲他吗?」
「啊,对喔。」丁爱梅拍了下手。好样的,这家伙竟然已经把之前恶整我的事情忘得一乾二净,还要我提醒才想得起来!「说到那个,你不觉得那真的很经典吗?真佩服我的创意——」
「创你个大头鬼啦!」我尖叫:「你害我这辈子都没脸去见杨警官了你知不知道!」
虽然杨警官很讨厌我,我也常常自嘲自己连地上的蟑螂都不如,但自从我在丁爱梅的陷害之下做了那些事之後,我现在真的觉得自己比蟑螂还差劲了啦!
我把脸埋进枕头里,愈发厌恶起自己来。拜托啊,杨警官,不要再打电话找我了,就让我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对你对我对大家都好——
「哎哟,别这样嘛,」丁爱梅试图弥补自己造成的错误,「最起码,我看杨警官并不讨厌你啊,他那时候看起来也不像生气的样子……」
就算杨警官原本并不那麽讨厌我,现在也一定讨厌我到极点了啦!反正,我就是不想面对他,不想面对那个吻和莫名其妙的告白,除非哪天杨警官撞到头失去记忆,不然我绝对再也不要见到这个人!
可惜,人倒楣的时候,喝水都会呛死。十二月三十一号,跨年夜下午,丁爱梅又不知道上哪儿晃去了,我自己一个人閒著没事,到小7看了一下杂志,买了点东西,才刚走出店门,就看见一辆很眼熟的车子。
不会吧?没那麽巧吧?还是天要亡我?
我转身就要逃跑。只要过了马路、混进人群就没事了,可是老天爷摆明了不让我好过。
「齐仲民!」浑厚中带著点嘶哑的嗓音,此刻听起来格外惊心动魄。我没命似地跑,眼看著斑马线就在眼前了,手腕却被抓住,然後是喀喳一声——
我难以置信地回头,瞪著手腕上亮晃晃的手铐,以及那个我一直认为奉公守法、不会对无辜的老百姓乱来的好警察——杨警官。
自杀宣告…11…
「为什麽不接我电话?」杨警官恶狠狠地瞪著我,好像这里是侦讯室,而我是死也不肯招供的嫌犯。
「你干嘛拿手铐铐我?我又不是现行犯!」我理直气壮地举起手腕,把手铐展示在大太阳底下。说到转移话题模糊焦点,没有人比记者更强了。果然我这一喊,周遭立刻有路人投来质疑的目光,杨警官咋了下舌,拉著我到他的车旁边。
「上车。」
「才不要!天知道你想把我带去哪里杀人灭口毁尸灭迹!」我嚷嚷著,又引来更多看热闹的视线。
对不起了,杨警官。我在内心默默地道歉。虽然我真的很对不起你,但我也真的没有办法向你解释那天发生的事,所以请你好心放我走,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大家老死不相往来——
「我说,上车!」杨警官的声音更加凶恶了。呜呜呜上车就上车,干嘛这麽凶?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上了车,杨警官也坐上驾驶座,重重碰地一声,关上车门。
「为什麽不接我电话?」
呜,真是锲而不舍……
「那你干嘛铐我的手?」
杨警官瞪了我一眼,「因为你不接我电话,离职也不通知我一下,就这麽一声不吭地不见了,我好不容易问到你家的地址找到这里来,你却看到我跟看到鬼一样,我当然拿手铐铐你!」
杨警官讲这一大串都不用换气,可见积怨很深,捶在方向盘上的那一拳更是力道十足,连车身都跟著震动了一下,吓得我嘴巴闭得紧紧的,根本不敢跟杨警官说他比丁爱梅那个货真价实的鬼还可怕。
杨警官话说完,用眼角馀光瞄了我一眼。我装出一副无辜的模样回望他,然後听见杨警官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你真是……唉……」杨警官困扰地用手指耙了耙根本没多长的头发。看他那麽烦恼的样子,我也是会愧疚的,只不过想逃离现场就此搬家的冲动更加强烈。手铐事小,怎麽逃过杨警官的追捕才是真正的难题……
「齐仲民。」
我吓了一跳,赶紧挺起胸膛,摆出「我没有要逃我没有要逃喔」的理直气壮样。「有!」
「你到底在想什麽?」杨警官很认真、很认真地凝视著我。这个时候,我忽然想起丁爱梅对杨警官的评价:很帅、很man……
说老实话,我还是不知道杨警官到底哪里帅,很man倒还可以接受。但是这个时候,我的心跳竟然不听话地加速了。杨警官的眼睛属於典型的铜铃眼,但是配上高耸的眉骨和深邃的轮廓,其实看久了倒也不真的那麽难看,反而和日本某个演员有点神似。只要服装品味稍加改善一点,杨警官绝对会比现在受欢迎百倍不止吧……
「齐、齐仲民?」大概是我盯著杨警官看太久了,杨警官脸上浮现不自在的神情,稍稍往後退了一点。我也被那股尴尬的气氛感染,乾咳一声,把脸转向窗外。
街道上的人车喧嚣声从车窗缝隙钻了进来,凸显出车内暧昧的沉默。总觉得好像该说点什麽才行。什麽都好,只要能缓和这奇怪的气氛……
「我——」
「我——」
结果我和杨警官同时出声,又同时吞回自己原本想说的话。
「算了,」杨警官摸摸鼻子,又退回自己的位子上,「没事。」
「我可有事。」我伸出手,「你还没帮我拿掉手铐,一直戴手铐手腕会痛耶。」
「呃,喔,对不起……」杨警官笨手笨脚地掏出钥匙,对钥匙孔对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把手铐打开。平常看他骂属下抓通缉犯都挺俐落的,怎麽这时就像头笨牛一样呆呆蠢蠢的?当然啦,我也好不到哪里去,舌头跟断了一样不灵光……啧,所以说,还是老死不相往来比较好嘛……
杨警官收起钥匙,对著方向盘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做某种心理建设。
「好,重来一遍。齐仲民,关於那天——齐仲民,你去哪里!」
我碰地一声甩上车门,拔腿就跑。废话!既然手铐已经拿掉了,当然是趁机逃跑啊!
这回,上天似乎站在我这边。我跑过斑马线後,灯号刚好转成红灯,我回头望了杨警官一眼,他果然不敢闯红灯,哈!
我一路以跑百米的速度冲刺,心境却犹如散步般轻松。捷运站就在附近,我熟门熟路地跑到进站闸门前,拿出皮夹让机器刷一下,成功进站!
「齐仲民,不准跑!」杨警官随即出现在闸门外,指著我大喝。可惜啊可惜,杨警官身上没有悠游卡,所以在他忙著掏证件给捷运人员看的时候,我已经跳上进站的列车,在发出哔哔声关上的车门内对著杨警官挥手。
「不好意思啦,杨警官,再见!」我愉快地对他抛了个飞吻。杨警官在车门外气得跳脚,看嘴形,他大概在吼些什麽我不会就这样放过你之类的狠话吧,但我才不管这麽多,能逃多久就逃多久,等被抓到再说吧!
自杀宣告…12…
既然都上了捷运,反正顺路,就去行天宫逛逛好了。上次庙公对我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事後想想,他不就是在说我被丁爱梅缠上的事吗?说不定那位庙公其实是个有阴阳眼还是什麽天眼通的高人,我就去请教他如何送丁爱梅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好了。
说也奇怪,这回见过杨警官之後,虽然还是闹得鸡飞狗跳的,我原本郁闷的心情却舒坦了不少。杨警官没有气我气得要命,还特地跑来找我耶,这是不是代表那个吻对杨警官来说其实没什麽?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安心了……话说回来,杨警官在车上到底是想要跟我谈什麽啊?
算了,以後有机会再说吧,现在还是先解决丁小姐的事情要紧。我一边吹口哨,一边从捷运站走向行天宫。就算是跨年夜、就算是冷气团来袭的日子,行天宫依旧香火鼎盛,香客络绎不绝。我在里头转了一圈,到处都找不到那个穿著长袍马褂的身影。糟糕,上次没看清庙公的长相,只记得他一身长袍马褂很醒目,但要是人家今天偏偏穿套头毛衣加毛料大衣怎麽办?
「年轻人,找我吗?」肩膀上忽然被拍了一下。我回头,果然看见一个穿著长袍马褂、看起来和蔼可亲的老人家。
庙公脸上笑笑的,眼角堆满皱纹,我根本还没看到他使出什麽密技,他就说了:
「年轻人,你一念之差,结下善缘,也为自己累积了福报,真是喜事一桩。只不过人鬼殊途,还是劝那位小姐及早往生极乐比较好。」
有没有这麽神!我差点要跪下去了,不过台湾诈骗集团那麽多,虽然庙公讲话的口音听起来还满像正港的台湾人,但还是小心为上。
「请问大师,该怎麽送她往生极乐?」如果庙公的回答是拿十万块出来做法事,我一定扭头就走。
「年轻人,钱不是万能的。」庙公和善地说。吓!真的很神!「来,我们这边谈。」
庙公拉起长袍衣摆,在走廊一角蹲下,我也学他的姿势,蹲在他旁边。看样子,庙公似乎想传授什麽可以送鬼魂上西天的绝招给我。
「年轻人,你相信天堂和地狱吗?」
「相信啊。」都活见鬼了,还有什麽不能相信的?
「那麽,」庙公笑了,「如果这世上并没有天堂和地狱呢?」
我一愣,「不会吧?」要是没有天堂和地狱,那丁爱梅该上哪里去?
「基本上,世界上并没有像书本上写的那种美好的天堂,或是恐怖的地狱;没有什麽西方极乐世界,也没有刀山油锅等著犯错的人。」庙公温和地凝视著我,不知道为什麽,我无法移开视线。「人死了之後,灵魂失去了肉体,剩下的,只有精神。」
「呃,所以……」我有点被搞糊涂了。难道我还是遇上了骗子,而这正是最新型的诈骗手法吗?
「当灵魂失去了肉体的五感之後,剩下的便只有自己的情绪、心思、爱恨瞋痴。所以人死了之後,会比生前更容易困在自己的情绪里,这也就是为什麽有人说,自杀的人会不断重复自杀的举动,这就是困在自己的情绪里了。」庙公像个老师般眯起眼笑著,慈祥地问我:「到这边,都还听得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