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翔,你刚刚叫我什么?”
而云翔只是笑着略略向他拱手,一下子消失在了空气里。
第 46 章
虽然祖望最终听从了云翔的劝告,没有动用钱庄的本金,而是尽量隐秘地撤了几家铺子以回笼资金,但被有心人在注意到并散播出破产谣言之后,挤兑风波依旧不期而至,只不过他们有足够的现金顺利地应付过了信誉危机,而储户们在确定钱庄没有问题后再纷纷回流。这像是一场事先就被预料到的急症,纵使伤元气,根本还是留住了。
祖望脸色黯然,家里如今的情况,大概当不得“半城”的家了,什么粮食厂绸缎庄首饰店,都成了为了保帅而不得不抛弃的卒子,但想到东山再起的资本还在,只要后几代人继续努力,恢复展家的旧观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
今天一早祖望和云翔就来到了警察局门外,等待被开释的云飞,祖望的心情此刻五味杂陈,打不定是严厉责骂儿子还是温和宽慰他;云翔则是有些担心,尽管他们花了不少钱打通关节,但云飞之所以被羁押到现在,是因为打伤了狱警——会不会被报复苛待,不是他们能了解的。
一个小小的人影越走越近,祖望突然紧紧抓住云翔的手,那激烈的脉搏体现出他此刻不安的心情。
云飞还算衣衫整齐,但满脸的胡茬,凌乱油腻的头发,通红的双眼,眼下深深的阴影,额上一道已经干涸的血口子无不昭示了狱中不如意的生活。
邋遢的样子,尤其是额头上的伤口让祖望什么责怪的话都说不出口:“回去吧,你娘和你媳妇都等着你呢!”
云飞的眼里毫无光彩,祖望说什么,他就机械地照做,接近三个月的牢狱生涯似乎将他身上的锐气磨灭殆尽,不知道是怎样的遭遇,让一向刚强的他变成如今这个模样。
【解铃还须系铃人,云飞自己的心结,恐怕还得他自己想明白,旁人插手不了。】云翔沉吟,不经意间对上云飞的双眸,虽然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但也仅仅只是反射了自己的影子,好像那不是一对心灵的窗户,只是冰冷的有机质玻璃。他不禁暗暗叹了口气,侧头看向马车外。
“云飞,云飞!”雨凤也不管对方身上的酸臭,一下扑了过去,“我和孩子,向你想得好苦,等你也等得好苦!”
“……雨凤……”云飞动了动嘴唇,费力地叫道,听见他喊自己的名字,雨凤悲喜交加,哭得更厉害了。
任雨凤发泄了好一会心中的不安与喜悦,云翔征询地看向祖望:“爹,让大嫂带大哥下去洗漱一番,再去见大妈吧?”
提起婉娴,祖望因为云飞出狱的喜悦被浇熄得一干二净,不知该怎么和云飞提起这件事,只能用眼神示意雨凤先带云飞下去,伺机告诉他婉娴的真实情况。
云飞就像一个孩子般,乖乖被雨凤带到了自己的房间,早有丫鬟小厮得到吩咐,浴桶上方热气腾腾,他们进来,正是水温最适宜的时候。
见云飞一改往日的模样,木然地随自己摆弄,雨凤又有想哭的冲动,她温柔为丈夫褪去衣衫,将他扶进浴桶,清晰身体。
云飞的前胸后背,眼睛所能看到的地方尽是乌青血瘀,监狱可不是什么良善之地,一顿毒打通常是同监牢友欢迎新人的仪式,何况云飞后来得罪了狱警,没有给他上刑已经是谢天谢地谢谢祖望花出去的钱了。
雨凤心疼地举着布巾,为他擦拭额头上的伤疤,一边说道:“怎么受伤了都不能唤大夫看吗?你又不是真正的犯人!”
“啊。”云飞应了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而脑袋似乎这时候才反应了过来,问道:“娘她,怎么不在?”
雨凤手一抖,布巾滑落在了浴桶中,“我帮你刮胡子吧!”她避开了这个话题,并不代表云飞会避开,从狱中出来后他头一次在语气中带上了慌乱:“娘怎么了?”
“娘她,她病得很厉害!”雨凤话一出口,云飞腾地一下起身,跳出浴桶就想往外跑:“我要去见娘!”他的心里突然蔓延起一股恐慌,隐隐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云飞,你现在这狼狈样子怎么去见娘?”雨凤慌忙拦住他,“总要收拾干净,让娘看着放心才好!”
云飞好像张皇失措的孩子,被雨凤一说连忙点头道:“对对对,不能这样去见娘,雨凤,你帮我,帮我!”他抓着雨凤的手,浑然不知自己的手劲把雨凤的手都抓疼了。
雨凤忍痛道:“好,你先松手,我马上帮你拾掇。”她只觉得云飞现在的样子让她好难过好怜惜,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让他焕发精神,只能用最快的速度帮他理发刮胡,换上干净衣衫,祈盼待会婉娴能够有办法唤回原来的云飞。
清理一新的云飞一路向着婉娴的房间疾奔,因为怀孕而身形笨重的雨凤追不上他,只能在后面干着急。
“娘,娘?”云飞愣住了,那脸色灰败,躺在床榻上的憔悴女子,是他的母亲?短短数月,何至于斯?他泣不成声地跪在了床前:“娘,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婉娴的眼皮动了动,如掀开千斤重石般艰难地睁开了眼睛:“我听见云飞的声音了?云飞,你回来了?好……”
话音未绝,婉娴的脸上露出一抹喜色,但这笑容顷刻间凝固在了她的脸上,朝云飞伸去的手,也无力地在半空中垂下。
“娘?你不要吓我,我才刚回来,你怎么能就这样抛下我!不要啊娘!”云飞的头抵着婉娴躺着的床榻,哭得歇斯底里,浑身颤抖。
才刚走到门口的雨凤骤听噩耗,腿一软直接跪倒在了门外,成串的眼泪不停地落下,婉娴待她就同自己的生身母亲一般,为何这母女之缘如此浅薄!
祖望的手颤巍巍抚过婉娴的脸庞,这是他结发的妻,他心中无法取代的一个人,纵使早就知道她时日无多,但这一天真的到来,祖望才知道,他永远无法准备好面对这一天,从来不在孩子面前示弱的祖望,潸然泪下。
品慧心中一下空荡荡的,她和婉娴斗过和解过或许还交心过,人死如灯灭,带走了所有这一切,她不觉得高兴,但不得不诚实的承认自己无法和他人一般那么难过。
云翔虽然对婉娴有尊敬之意,对她的过世不无惋惜,但也无法向祖望、云飞和雨凤那样悲伤的难以自制,在修道之路上走得越远,感情上就会变得越发淡薄,是无可避免的,当然这并不是说修道需要灭绝人所有的七情六欲,修道人上体天心,人们的感情中也包含着天意,想要从中悟得天道,却十分困难,非得拥有大毅力大智慧者才可做到,不过一旦成功,对于天道的理解接近要远远高于那些感悟天地自然太过宽泛的人,或者借前人感悟取巧的人。
云翔自前世起便一向厌恶那些无情大道,没有了感情,不过是徒有人类外表的怪物,而以情入道,就算走的路再艰难,他也绝不放弃,但这样的感悟导致的是,任何一丝情绪的产生,会在他的脑海思维中被不断研究体悟,寻找其中的真意,就算他是修道者,也需要耗费大量心力灵力来做这些事,而一旦明悟,自然就一念不生,无悲无喜,看起来好像是凉薄之人而已。
齐妈在一旁哭得老泪纵横,她打小就跟着婉娴,跟着她来到了展家,名分上是主仆,却和姐妹无异,让她没有立即追随婉娴而去,是因为放心不下婉娴的孩子,同时也放心不下天虹的女儿思思,这时也是她头一个发现云飞的异常:“云飞少爷,云飞少爷!”她慌忙扶起床边的青年,云飞不知何时哭晕了过去,脸色绯红,额头更是滚烫。
云翔上前扛起兄长:“我送云飞哥回房,大嫂陪着他就是了,让天尧去请大夫过来,大妈的身后事……爹和娘斟酌着处理吧……”
品慧搀住祖望的一条胳膊,对儿子点头道:“你放心,我和老爷会处理好的。”
云飞这一病,似乎把心中的积郁统统发散了出来,看起来症状凶险,本质上倒不失为一件好事,不然郁伏于胸,忧思成疾,长久才是对健康不利。
昏迷了七天七夜,云飞好不容易醒了过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青年的脸庞:“阿超?”
在床头打瞌睡的阿超猛地惊醒,咧开嘴笑道:“云飞,你醒啦?真是太好了!”
“云飞醒了?”在房间一边榻上浅眠的雨凤听到阿超的叫声,也立刻蹦了起来,差点踩到在榻边打地铺的雨鹃:“雨凤,你都是要做妈妈的人了,当心!”雨鹃气急败坏地训道,小心翼翼地扶着她来到了床头。
云飞看到妻子白皙脸蛋上醒目的浓黑眼圈,不由内疚道:“真是对不起,雨凤,我让你担心了!”
雨凤一双妙目晶莹:“云飞,我真的好担心你会不会和娘一样不要我了!你要有个万一,我真是,真是找不到活下去的动力了!”她扑到云飞的怀中,把头埋在对方的肩窝里嘤嘤哭泣起来。
第 47 章
云飞心口一疼,他已经不是孩子了,不可能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婉娴还在人世,几天前发生的统统都是梦,他是顶天立地的大男儿,不该让父亲妻子为他操心忧愁。
“阿超,扶我去给娘上柱香吧。”云飞涩声道,“我这个不孝子,错过了那么多天,也该去尽最后一份孝道了。”
阿超抽抽鼻子,应了声“是”扶起了云飞朝灵堂而去,他阿超是个孤儿,从小在展家长大,大太太和云飞都没有把他当作下人,关心他,栽培他,让他如今也成了个有出息的大人,还有了心爱的妻子与一个美满的大家庭,大太太的恩情他还来不及报答呢,怎么就这么去了!
“云飞,身子可好了?没康复的话不要硬撑,婉娴若是知道你为了看他,病情又不好了,肯定会很难过。”祖望见云飞过来,立刻过去柔声说道,他那和云飞如出一辙的火爆脾气同素日的古板严厉,似乎随妻子而去,现在看起来就和路边任何一个普通的老人没什么区别。
“我没事了,爹,这几天忙坏您了,我这个做儿子的,却帮不上什么忙。”云飞一改以往激烈言辞的态度,同样温和地与父亲对话着。
因为共同重要亲人的离去,让他们父子二人,似乎对意识到对方的无可取代,转而以小心翼翼的态度开始经营起亲情来。
云翔虽然觉得他们的态度有些矫枉过正,过犹不及,却欣然二人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共处,设身处地去为对方着想,但当他不经意对上品慧的眼睛,心里却是一颤,那眼神中,有悲哀,有决然,却都是云翔弄不懂的念头。
法事做完后,大家都回房各自休息,品慧拉着云翔的手来到了她的房间,隐隐觉得母亲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云翔沉默地等待着品慧主动开口告诉他。
“我打算,等大姐入土为安之后便回娘家去。”
云翔不解:“娘,爹不会同意的!何况,你在展家没有……”什么不好的,后面半句话云翔吞进了肚子里,因为品慧也猜到了他要说什么,不由嘲讽地笑了起来:“没什么不好的,但也没什么好的,对不对?何况,你要是离开了,我留在这里一点意思都没有。”
“……我暂时还不会走……”云翔迟疑道,“您在考虑考虑?爹他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
“这些天我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我争了半生,直到今天才发现自己什么都没争到——应该说,本来就不是属于我的东西。老爷和大姐的情谊,我终究是替代不了,插足不了,这些天在老爷眼里,我近乎透明,还不能让我想通吗?展家让我进门,不过是为了子息,生下你我便再也不欠展家分毫,如今是该走的时候了,老爷、云飞和雨凤,还有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必将组成一个和睦的三代同堂大家庭,不管是你是我,都没有什么好为他们担心的,而他们也不会坚决阻止我们的离开。我娘家虽然是个破落户,但养活我还是没问题的,到那时你也可以安安心心地去寻找自己想要的生活了。”
见品慧考虑得如此周到,云翔心中只会更加感觉愧疚,好像自己抛弃母亲一般,古人常说父母在不远游,不仅父母不放心子女,孩子其实更依恋双亲的温暖。
“娘……”云翔抱住品慧的膝盖,翻来覆去只说着三个字:“对不起。”对她不起,只是因为在他心中,感动与内疚等等,都动摇不了离开的决心。
不说品慧母子这边的离意已决,云飞在另一边对祖望道:“爹,我最近真有种心灰意冷的感觉,大病一场,身体的疲倦,比不过心里累得慌。”
“是啊,这几个月我过得比几年还要漫长。”祖望感慨道,“不幸的事接连发生,让人应接不暇,你好不容易回到了我们的身边,但婉娴她……唉!”
云飞鼻子一酸,握住父亲的手:“爹,你别太难过了,娘虽然离开了,但是你还有我和雨凤。”说这话的时候,父子二人不知有意无意都略过了品慧和云翔不谈,婉娴尸骨未寒,提起庶母庶弟云飞总觉得会受不了。
“爹,等安葬娘之后,我想,我想带着雨凤到寄傲山庄去住上一段日子。”云飞请求道,“您要是不介意的话,也跟咱们一起去吧!”
祖望的第一反应是不可以,没体统,但“一起去”三个字却触动了他的心弦,云飞从未这样说过,他总是自顾自的前行,如今终于懂得回头看看了。
做父亲的因此温和地表示了反对意见,也是前所未有的:“雨凤六个多月的身孕,在山上待产不方便,不如等她生产后再做打算如何?”
“是我欠考虑了,爹说得对。”云飞止住想要开口表示自己无妨的雨凤,如果是以往,雨凤不反对他便会按着自己的心意行事,这样的改变让察觉到的祖望心底暗暗高兴起来:“不过你和雨凤去不了,阿超和雨鹃,还有小朋友们可以来看你们,不是吗?”
雨凤惊喜地问道:“可以吗?雨鹃和阿超,小三、小四同小五,都可以过来?”
祖望宽厚道:“你是我的孩子,你的亲人不也就是我的亲人吗?”这话一出口,祖望觉得自己心头如释重负,一向坚持的体面尊严礼法,在亲自打破的这一刻,让他发现其实都不是自己想象得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