嘛……”维琴秋粲然一笑,“你以为他那只古木扳指是拿来射箭用的?真抱歉,那可不是木头,是独角兽的膝盖骨磨出来的,避毒的上品。别忘了,药塔里的好东西全是我的,你们想都想不到,那里会有多少奇怪的东西——可惜这扳指只有一只。”
莱努察不再说话,喘息声渐渐沉重。维琴秋像矮子精灵一样踢着脚,“唉,我想起来了,有件事一直想问你,现在终于是时候了。”他坐直身体,严肃地看着莱努察,“莱加,请问你对瑞典国安局那么感兴趣,是想跳槽吗?”
羊皮纸突然被扔到他脸上,维琴秋向后一退,莱努察猛然跳了起来,弯刀自身后甩出,他拼尽全力扬手一刀,直直斩向维琴秋。
枪声在这时响了。
莱努察身子一直,向后飞跌出去,子弹的冲力带着他仰面摔出两步,扑通一声栽倒,锁骨下一个弹孔血流如注。
萧未瀛单手挽着维琴秋,向身后稳稳一放,手里一柄小巧掌心雷,他戏谑地吹了下枪口,塞回沙发垫的缝隙里。维琴秋白他一眼,“傻气。”
莱努察抽搐着轻声咳嗽,维琴秋叹口气,“莱加,你是不是想说,我又犯了规矩?”
梵比多山严禁枪械,山中一概使用传统武器,现代枪械保管于火典司……如非尊主钦许,绝不可动。
维琴秋咕哝,“其实我总觉得,老规矩都是用来作弊的。”
莱努察屏住呼吸好一会儿,终于迸出一个字,“你……”
“我不是早跟奥尔丁说过了吗?当时你可还在旁边听着呢,莱加。”维琴秋微笑,“咱家都不是人,北海萧家融了咱家的血统,能没有点儿古怪吗?当然……你是不信的吧,既不信罗拜雅那丫头有多能打,也不信赛兰纳其实真有点儿预言的本事。”
抬眼望向窗外,夜色中已有火光明灭战栗,冲天而起。
“狼林开工了。”维琴秋喃喃说,“群狼无首,是吗?”
黑色的豹影,雪亮的刀锋,夜色中苍白如水银的清秀脸孔,嗓音清和冷漠,“叛主,篡位,死罪。”
“别忘了,骨珠能续命,也能替卓根提斯改形。”他叹了口气,“我以为他会选择龙……想不到,他还是选了狼林。”
狼林,夜巡组,化身为豹,衣锦夜行。
那是安布罗斯的原形。
“尤佳,”莱努察嘶哑地咬着这个名字,“尤佳波格丹维奥雷拉!我早该……”
维琴秋正色,“不准歧视取向不同者。”
骨塔师匠既然无恙,谁敢触犯蛛巢护佑的妖魔之境?而隔壁始终沉默的刑塔师匠一行人……维琴秋嘲笑地耸耸肩,“欧金纽没那么脆弱,他身边的人也不是个个都像你和阿尔比纳这种蠢货。说真的,你才统领了龙牙会多久,又笼络了多少人?咱家的卓根提斯,有多少是从欧金纽手底下走出来的,你不晓得?”
他想一想,拍拍萧未瀛的腿,“坐下来喝杯茶?尤佳这会儿正在善后,唔,估计也花不了多少功夫。”
“……为什么?”
维琴秋回过头,“唔?”
“为什么……你早就发觉了,为什么不说出来?如果你……你早就知道……”知道我策划的这些!我做的这些……下毒、筹谋、联盟……“你为什么不说!”
维琴秋没理他,又看了一会儿窗外,闲聊似的,“今晚会死多少人?”
萧未瀛回答,“那要看尤佳的心情。”
维琴秋摇摇头,“我对他的小心肝不抱信心。”
“……大清洗吗?”莱努察盯着他,“趁这个机会?”他目眦欲裂,顿时明白过来,没错,一次失败的篡位谋反,暴露出多少异己势力……他隔岸观火,而叛党自投罗网。
狼林席卷而过,刀锋下鸡犬不留,寸草不生。
维琴秋回过头,“不。”他面无表情,“只是好玩。”
头顶砰的一声巨响,梁柱都微微晃动,维琴秋身子一侧,栽进萧未瀛怀里,惊笑着抬头,“这他妈搞什么!”
萧未瀛向窗子外面看了一眼,无奈地摇摇头,“维锦,瞧。”他伸手推开长窗,居高临下俯视前庭。
龙啸声旋绕不绝,墙壁上不住传来指爪剜进石墙的脆响,金属刻凿一样,午夜的苍穹,狂风卷过层层云海,月华时明时灭,在所有人脸上投下一阵阵阴影。广阔庭院中,正对龙鳞馆的那一片草地上,盘膝而坐的少年抬起头来,嫣然一笑,左颊上那道妖艳伤口随之绽开一个同样扭曲的笑弧,飘忽月光下,那个笑飞扬得近乎狰狞。
维琴秋叹了口气,“小宝。”
萧撄虹身侧一左一右,踞伏着两条静静的龙,一条漆黑凛冽,另一条则从头到尾都泛着水玉般的青蓝。他慢慢起身,走上门口石阶,几名试图挡住他的卓根提斯不由自主后退,在看到他手里提着的人头后终于忍无可忍惊叫起来,“……阿尔比纳大人!”
少年墨蓝如夜的眸子慢慢抬起,“……叛者,死。乱者,杀。这不是龙牙会的规矩吗?”猛然把人头对着大门直掷出去,他厉声怒吼,“杀!”
随着那一声,龙群凌空而下,原本蹲踞在四馆楼阁外壁上的双足飞龙们呼啸着飞起,伴着撕裂耳膜的龙啸声,火团和浓烟滚滚而出,喷向还来不及化身的同族。
“怎么办,维锦,我等不及去龙舌谷看热闹了。”他喃喃念着,在烟尘烈火中回头笑了笑,一步迈进龙鳞馆大门。
维琴秋扶额,喃喃地,“这死孩子。”他已经听见隔壁传来窗子的碎裂声,惨叫声惊心动魄。
欧金纽凝视着踞伏在窗口的龙,青蓝色的龙,爪尖犹自滴着鲜血,被它钉在脚下的卓根提斯已经放开了手中的长刀,那柄刀刚才还试图劈向欧金纽。
反叛者惊呼后退,刑塔属下顿时占了上风。飞龙雄踞在窗口,发出一声高亢的啸叫。
欧金纽一身白袍,负手立在一地血泊尸体间,冷然凝视它,仿佛身后震耳杀声都是渐凋的繁花。
他低声问,“你不是立誓不杀人的吗?”
龙的眼睛里渗出一丝难言的恐惧与沉默,慢慢合拢齿牙,整个身子蜷缩下来。
“你不是打算一生不负起卓根提斯的责任吗?”
龙又呼啸了一声,忽然用头去撞击墙壁,一下,又一下。
“所以为什么?你哥哥死了,现在你打算回来了吗?为什么?”
墙壁在一下下的撞击中簌簌抖颤,最后一下沉重的自虐之后,它把额头抵在冰冷石墙上许久,才一头撞进窗子。
欧金纽扯下窗幔扔到它身上,龙身在眼错不见间迅速蜕变,几秒钟间,裹着锦缎窗幔跪在他面前的已是半裸的德拉加。
做儿子的对着父亲深深垂下头来,“大人。”
欧金纽盯着他,声音略微沙哑,“为什么?”
德拉加蠕动着嘴唇,含糊不清,欧金纽怒吼,“为什么!”
“……为了他。”
身后的门被一脚踢开,欧金纽回过头,萧撄虹扫视一眼房间里凌乱对峙情形,对他点点头,姿势优雅而冰冷,“抱歉,大人,我杀了您的御使。”他身后是走廊里的长窗,漆黑龙翼在窗外鼓荡着遮蔽月色,给少年的背影镀上一层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在那黑暗中扬起一个深红的笑容,倏地转身,窗外的黑龙亦步亦趋,拍舞着双翼浮荡在空中,始终徘徊在他身边。他轻车熟路走到隔壁,又一脚踹开了门。
维琴秋愤怒地看着他,“你得去洗洗了!”
萧撄虹一怔,忽然大笑,眼泪都笑了出来,“维锦,哦,维锦。”目光落到地上的莱努察,他喃喃地,“亏我还想着来搭救你。”
“等你这小鬼玩够再来,我跟你二叔骨头都冷透了。”维琴秋瞟一眼莱努察,“药塔?”
萧撄虹言简意赅,“Clear。”
“阿尔比纳?”
少年指指窗外,“玩九柱戏总要有个球吧?”
维琴秋笑出声来,伸手招他过来顺势抱住,端详他扑满血迹的小脸,“干得好,小宝。”
萧未瀛叹了口气,“你们两个……”真是太混蛋的一对小戏子,说谎鬼。
两张神似的面孔一起对着他露出甜蜜微笑,令得他说不下去。
那些对立、互嘲、吵骂和纠结,有多少是真是假?也亏这两个家伙兴高采烈地演得开心。
维琴秋当然无恙——用药物乔装出中毒迹象,还有谁玩得过他?
令人惊讶的只是他这样信任萧撄虹,留他独自去对付阿尔比纳,斥退龙牙会……不,他做的比那更好,龙牙会在这个十七岁孩子面前的屈膝,决计是史册上不可磨灭的一笔。
莱努察用力向后缩了缩,j□j着半坐起来,萧撄虹回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一提,“嘿,莱加,霍莱问你好。”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就信任他?”
“对啊,为什么呢?”萧撄虹叹了口气,“这可真是……麻烦。”
维琴秋撇撇嘴,“去洗澡,”一瞥门口慢慢走进来的格拉齐安,光溜溜地半幅窗帘,他顿时暴跳如雷,“都去洗!脏死了!”
萧撄虹一吐舌头,转身就跑。格拉齐安瞟了一眼莱努察,并不说话,慢悠悠跟了上去。
萧未瀛看了看维琴秋,察觉情人分明是不想作声,只好叹了口气,“莱加,狼林查出了十八年前的事,是你们两位带队去了那里,不是吗,‘夜莺的洞窟’?”
“所以你们为什么不怀疑他?”莱努察苦笑,“当年发现那件事的人……可是他啊,我和他一起决定不上报这件事,为了欧金纽的面子,他重视耶雷米亚,我们都看得出。”
维琴秋冷笑,“呸,你是想留着耶拉的把柄。后来尤佳做了狼林总管,你就更开心了吧?”
莱努察并不否认,“所以为什么?对你们来说,霍雷亚就那样可信?”
萧未瀛看一眼维琴秋,后者微微一挑红唇,“告诉他。”
“霍莱是绝对不会背叛维锦的。”萧未瀛微微叹息,“维锦对他有恩。”
你还记得当年“夜莺的洞窟”里妖艳的黑美人卡婷卡吗?那是霍雷亚的第一个女人,一见钟情两情相悦的结果是一个如今已经亭亭玉立的罗马尼亚少女。对,那个眉眼酷似小宝的女孩子姬娜,她是霍雷亚和卡婷卡的女儿,一个至为高贵的卓根提斯的私生女,龙牙会御使的女儿!卓根提斯不能与人类通婚,更不能留下没有魔力的血脉。那女孩有一半维奥雷拉血统,却只是个普通人,如果被长老会知道,她和她母亲一并要被带回山里,送上龙舌谷的焚尸坪。
但知道了这件事的人,是维琴秋。
维琴秋打断他,“再过两年,山下镇子里给她找个咱家的男孩子嫁了,也算正正经经地冠上了咱家的姓。让男孩子认霍雷亚做个干爹,怕不美死了那小子。”
再曲折回环……“信我,我早晚会让你闺女亲口叫你一声爹。”
当年那艳丽少年灿然自信的含笑一句,如在耳边。
我留你妻女一命,你对我屈膝,很公平。
莱努察向后一仰,差点背过气去,“……原来是这么回事。”
难怪霍雷亚那么喜爱孩子却不肯成婚;
难怪他对萧撄虹向来小心照拂,虽然不比耶雷米亚明目张胆,却俨然大方宠着;
难怪萧撄虹毁容之后,霍雷亚整个态度气质都明显变了,再不肯戏谑调笑……他笑不出了,这孩子容貌酷似他那个碰不到更不敢相认的独生女儿——难怪他见了萧撄虹,眼里就有痛意——爱屋及乌,他心痛。
他是个父亲,他懂得心痛。
萧撄虹很快裹着浴袍晃出来,大剌剌向沙发上一蜷,揪着格拉齐安还在滴水的长发拽到身边,一点点帮他擦干,又攥着把绿玉小梳子一点点剔开打结,手势轻柔得令人意外。他斜一眼不住咳嗽的莱努察,皱皱眉看向维琴秋,“维锦……”
维琴秋微笑,“嗯?”他太明白这小子在想什么。
萧撄虹一咬下唇,推开格拉齐安,站起来走到莱努察面前,轻声问,“为什么?”
为什么?如果你只是想要这尊主之位,为什么要扯上我?
莱努察直勾勾看着他,叹了口气,额上泛出皱纹——他是几时苍老的呢?萧撄虹不解地想着。
“你还不明白吗,小宝?”那声音听上去竟然依旧温和可靠,就像一贯的他。
“小宝,是你的出现……才提供了机会。”
扰乱全局的机会。
——“是你的出现,为所有人提供了改变全局的机会。”
那其中包括上位者,也包括篡位者。
“如果你不出现,德拉加和蛇狩师又怎么会生隙。”
萧撄虹脸色变了变,却没有阻止他,莱努察盯着他的眼睛,慢慢说下去,“是你,小宝,是你让德拉加动摇,并且颓废……是你,让蛇狩师想要杀人。”
“行了。”萧撄虹轻轻地说,“闭嘴吧,你只不过利用了这个机会而已。如果埃米尔杀了我,德拉一定会被迁怒,维锦再不可能选他继位。如果我杀了他……德拉也不见得会再乖乖听维锦的话。”
“你是什么?”莱努察低声问,“你到底是什么?”
萧撄虹陡然后退一步,莱努察看着他那个表情,立刻懂得地微笑,“呵,”他笑得微微喘息,“小宝,你注定是个怪物——卓根提斯里的怪物。”
——“你的味道是不一样的,那些敏感的卓根提斯,他们早就察觉了。”
耶雷米亚言犹在耳。
萧撄虹忽然蹲下身,啪地给了莱努察一耳光,“我就是我!”
“对,你就是你。”吃力地说着,嘴唇里不住涌出血沫,莱努察死死盯着他,突然一用力支起上半身,猛地握住萧撄虹手腕。
格拉齐安唰地抽出刀来,维琴秋却轻轻摆手示意,不用动。
萧撄虹一动不动,冷冷盯着近在迟尺的莱努察,“有屁快放。”
莱努察嘶哑地笑出声来,“你想要我死吗,小宝。”
“你活该。”
“多可怕的孩子,”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抚摸一下少年亚麻灰的柔软发丝,“多可怕啊,”喃喃地重复着,他凝视萧撄虹墨蓝色的眼睛,“从九岁起,就这么可怕,这么诱人。就算我什么都不做……这个家也早晚会因你而乱。”
“放屁。”萧撄虹淡淡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