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雷亚一拉格拉齐安,“在客厅等您。”他泰然自若,手上却渐渐用力,拉着格拉齐安几乎是强行地把他带到小客厅,盯住他素纸般的瞳孔,“你想告诉他什么?”
格拉齐安退后一步,霍雷亚凝视他,觉出男孩像猫一样炸起了浑身的毛,他声音放冷,“我不管你知道多少事,但是不准把这孩子扯进来。”
“他是主上的侄子,他有权知道。”
霍雷亚微微愕然,“跟这可没关系。”他轻声地,“你既然选了他,就忠实于他,别用你哥哥的眼光看他。”
格拉齐安不置可否,“你怕小宝知道什么?”
霍雷亚微微一顿,“没有这种事。”
“走吗?”
萧撄虹笑吟吟踱了出来,左看右看,察觉两人间气氛窒息得不可言喻,忍不住笑得更开心,“你们在聊什么?”
霍雷亚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将他们带到维琴秋那里,他旋即退下。萧撄虹照老样子蜷在维琴秋脚下,枕在格拉齐安膝上,抓过支水烟管懒懒把玩,耳边是维琴秋笑问,“小宝,你背着我搞什么勾当?”
手指一用力,珊瑚烟管咔的一声,几乎拗断在他手中,萧撄虹轻轻抬头,“维锦。”
尊主大人一双流辉映翠的眼照旧含笑,暖意却稀薄,萧撄虹叹口气,“你可真是无所不知。”
“再蠢,也不会让人背着我挖狼林的墙脚。你叫他们乱查什么,想知道什么,为什么不来问我?”
萧撄虹不客气,“耶拉和德拉的母亲,是怎么死的?”
维琴秋沉吟一刻,“好问题。”他喃喃地,“真是个好问题……你是怎么想的?”
“狼林给我的回复:德拉从出生到化身出原形之前,一直被看作私生子,欧金纽为什么不肯承认他?”
维琴秋将烟嘴在雕金盘沿磕了磕,“不是欧金纽不肯承认他,是他母亲,一直怕拖累了欧金纽和耶雷米亚。”
“因为她是个寡妇?”
“而且血统低下,和山中二十四宗系任何一支的亲缘都极其稀薄。”换句话说,没有后援。刑塔师匠年少有为,又是尊主大人极信任的重臣,山里这些人家谁不抢着巴结?维琴秋忆起当年盛况,忍不住嗤笑,“欧金纽巴不得赶紧娶了她,可惜苔丝梦娜始终不答应,她不答应,他就不敢,怕老婆到这个份上,唉。”
萧撄虹喃喃念,“苔丝梦娜。”这是……德拉母亲的名字。
“苔丝梦娜的意思是,如果德拉当真像耶雷米亚一样优秀,够资格做个卓根提斯,她才肯让欧金纽认他,否则宁可让他当一辈子私生子,也不能坏了欧金纽的名声。”
萧撄虹茫然地睁大眼睛,“好酷的女人,好狠心。”
维琴秋笑吟吟等着他下一句,萧撄虹怔了半晌,叹口气,“真是难得的女人。”敢爱,敢舍弃,识大体,清醒得像男人一样——不,即使她深爱的那个男人,也没有她这样坚定决断。
“所以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维琴秋不答,“你都查到了什么?”
“那场火,是人为的。”抬眼看见维琴秋不置可否,他不由自主也放轻了声音,“他们说,是……德拉放的火,真的吗?”
维琴秋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居然连你都知道了,真要命。”他凝视着萧撄虹的眼睛,带点残酷和快意地看着那双眼睛里渐渐流露出希望与失望,震惊与颓败——你能接受吗?你喜欢的人,年幼时就犯下了弑母的罪过?
“呵,”萧撄虹突然微笑,“难怪耶拉想看着他淹死在沼泽里。”那也是他的母亲!
维琴秋拧起眉梢,“什么?”
听完萧撄虹的复述,他妩媚眼神一冷,萧撄虹太明白他这个疑心的模样,“维锦?”
“你就没问问他,是谁告诉他沼泽里有龙纹蜥蜴?耶雷米亚又为什么正好在那个时候去了沼泽?”
萧撄虹瞠目结舌,“维锦……”你可真是疑心病之王!
维琴秋瞪着他,细声说:“傻子,这世上根本没有巧合。”也许有奇迹,但是——绝对没有巧合。是谁设下了那一幕要这兄弟俩彻底反目?无情弑母与见死不救……到底哪个更残忍?
他当机立断,“召耶雷米亚。”
霍雷亚推门进来,“主上……”
维琴秋看见他那个欲言又止的模样,立刻明白,腾地站了起来,“德拉呢?”
几分钟后龙牙会劈风似的冲进来回报,“驻守药塔的卓根提斯被迷晕,德拉加大人不见了。”
萧撄虹跳了起来,“快去找!”拔腿要走,格拉齐安一把攥住他,“你别去。”萧撄虹又惊又怒,“为什么!”
格拉齐安脱口而出,“你一定会后悔的。”
维琴秋猛地回头,“格拉?”你到底都知道什么!
“那女人是被毒蛇咬死的。”他平静地说,“德拉加没有杀死他母亲,他母亲是中毒死亡。”
萧撄虹呆呆盯着他,忽然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格拉齐安没理他,慢慢转向维琴秋,“验尸的是主上。”
维琴秋沉默地盯着他,表情十分奇怪,像看见了什么惊人而又悚人的生物,一时决定不了是杀是放。
“没错,”他终于说,“死相太过平静,体内有中毒反应,呼吸道没沾染灰烬,她是死在火灾之前。”
萧撄虹张大嘴巴,“维锦……你为什么不说出来?”
“有用吗?火的确是他放的,那时候他才多大。”维琴秋冷漠地笑了笑,“六岁,大概,他对自己的母亲有恨意,这是不争的事实。所以他放了火,掩饰死因——喂,格拉,小侦探,既然你这么明白,告诉我原因,他为什么要掩饰?”
“埃米尔。”萧撄虹喃喃地,一瞬间如坠冰谷,“埃米尔放蛇咬死了他母亲,是吗?”
格拉齐安没有理他,直直盯着维琴秋,“您答应过埃米尔什么?”
如果是在平日,他这种凛然犯上的逼问绝对要换来维琴秋一个耳光,萧撄虹几乎已经能预见到了,这一次却是个罕有的例外——维琴秋冷冷看着格拉齐安,脸上的表情渐渐放松,他甚至笑了出来,“呵。”
“小天才。”他轻轻地说,“没错,我答应他,不揭穿这件事,条件是,他必须把自己赔给德拉——一辈子,从生到死,护他,为他,全心全意,至死不渝。”他悄然一笑,“他做得到,不是吗?”
萧撄虹只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不对,有什么不对,他茫然地想着,维琴秋轻声地说:“难道把这些告诉欧金纽和耶雷米亚会更好吗?”
他盯着的人是格拉齐安。
告诉他们,是你的哥哥杀死了他的妻子,他的母亲?那年埃米尔只有五岁,如何惩罚一个如此年幼的孩子?你们的父母和宗系会允许吗?
格拉齐安茫然地摇了摇头。
“所以让你的家庭、族支和宗系去面对刑塔师匠和龙牙会御使的迁怒吗?就算说出来,德拉加也不会获得原谅,而你——很可能连出生的机会也没有。”
而整件事,很容易就因苔丝梦娜之死,演变成一场刑塔同宗系的仇杀。
“抱歉,”维琴秋冷淡地摇摇头,“那个时候,不,任何时候都是,我可不会因为死了一个山下的女人,就放任欧金纽抽风去杀人的。还有你,小子,”他指着格拉齐安,“别用你那双白眼睛那么盯着我,后来你母亲是难产而死,这没什么好说的。至于你父亲的意外……”他皱了皱眉,终于说,“事已至此,我建议你不要什么事都往埃米尔身上猜想。”
哪怕,即使当真是他害死了你们的父亲。
萧撄虹喃喃说:“他还是人吗?”
维琴秋微笑,“蛇狩师是人吗?卓根提斯是人吗?”
我们都不是,所以才如此绝望。
他意兴阑珊地挥挥手,“莱努察留下就可以了,霍雷亚,你带上他俩,去找人。”
萧撄虹犹豫地看着他,“维锦……”你为什么一点都不着急?你不怕耶雷米亚杀了德拉加吗?
维琴秋别开脸,萧撄虹突然一个寒战,声音又脆又尖,“维锦!”你……你放弃了德拉吗?
维琴秋清淡地说:“那是他第一次这么干,替蛇狩师做过的一切掩饰,从那之后,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选他!你嫌恶他,为什么还要选他做继承人!”
维琴秋惊讶地笑了笑,“我为什么要嫌恶他?”这家里谁不是这样做的?阴谋之所以为人称道,为什么?凡是无人能够揭穿的阴谋,在这个家里,我们称之为——荣耀。
“他当然可以跟蛇狩师这样继续下去,当然。”
而你乐观其成。萧撄虹盯着他那双妩媚的眼睛,音调有些发虚,“你都知道……你故意纵容他们变成这样。所以……”
“但是你出现了。”维琴秋低头微笑,“你不敢说出来,是么?我替你说,小宝,你想的没错,如果你没出现,事到如今我或许会考虑给蛇狩师一个相当于龙牙会总座的位置。”
就像你二叔萧未瀛一样。
那一句的袅袅余音在萧撄虹脑子里轻笑着。没错,维奥雷拉家族的无冕之王,从此他是他的枷,而他是他的锁。和萧未瀛一样,埃米尔普优维奥雷拉永远都不可能成为龙牙会总座,很简单,他们不仅不是龙,甚至都根本不是卓根提斯。
维琴秋嘲讽地耸肩,“但是,只是或许。”
“……所以他不希望德拉离开药塔!他知道德拉没有你的勇气和心计,他知道德拉早晚会迫于你们的压力去做你的继承人!他知道德拉一定会需要一个龙牙会总座但那绝不会是他——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要选德拉加阿德里安维奥雷拉!”
维琴秋平静地看着他,轻声回答,“因为我不知道你会出现。”
一个强大、神秘,而且迷恋他的孩子。是你的出现,为所有人提供了改变全局的机会。
“你……要我选吗?”
“你不是说过吗?”维琴秋冷笑,“小宝,你说过了,只有你选他们,没有他们选你。”他们都迷恋你,因此一次次给你机会,所以选择吧,小宝,你不接受写好的命运,你要以本来面目战胜这个家族的固有的傲慢——那么你想并肩前行的人是谁?
——如果龙牙会总座和当家尊主不能互相信任,那该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
萧撄虹转头就跑,“我去找德拉和耶拉!”
霍雷亚微微一怔,也跟上去,维琴秋看着一动不动的格拉齐安,又是一笑,“你不去吗,格拉?”
“您早就知道埃米尔偷了我的眼睛。”
维琴秋沉默片刻,“当然了,我可是药塔师匠啊。”他停一停,轻声问,“你介意吗?”我没有阻止他,更没有揭发他,那一切让你成了今天的样子,刑塔的盲眼天才,欧金纽的得意门生……你介意吗?因为是我,故意让你和你哥哥势不两立。
格拉齐安沉默地盯着他,良久才回答,“我不知道。”
是的,我不知道……因为源头究竟在哪里?是什么?冥冥中从何处开始乱了枝节?谁的死造成什么?谁的出现改变什么?谁的选择又扰乱什么……没有答案,从来都没有。
“如果您阻止他……”他喃喃的尾音渐趋无声,“不,如果您想要阻止他……”那一切根本是从德拉加母亲的死亡开始的,不是吗?维琴秋维奥雷拉,如果他想要制止蛇狩师,揭穿这件事无疑才是最果断的选择。
从一开始他就和埃米尔达成了最邪恶的协议,蛇狩师,继续你的一切妄念与坚持,为你选择的那个人竭尽全力——直到,能够取代你的人来临。
残忍吗?也许吧,但是,这难道不是早该预料到的吗——对维奥雷拉尊主而言,这个世界上,只有少数的几个人,才不是用后即弃阅后即焚的道具——没错,道具。
盲眼人永远都是阴谋家的道具。
弱者永远都是强者的道具。
格拉齐安默然抬起脸,“小宝的哥哥说,人成了小宝的道具。”
维琴秋但笑不语,半晌才点点头,“所以呢,格拉?你生气吗?我没有阻止埃米尔,我看着你变成现在这样,你——要为了埃米尔的事责怪我吗?”
格拉齐安久久地凝视他,那张脸是美丽的、甚至是炫目的……他不知道是自己的眼睛这样告诉自己,还是一直以来那种奇丽的光线与异样的芳香给了他这样的直觉,他摇了摇头,“他还是选择偷走我的眼睛。”
就算您再及时地阻止他……他仍然做过那个选择。做与不做都无所谓,动念的一瞬间,已是背叛。
“小宝在这里,我在这里。”他重重点一下头,“对,就是这样。”
我们只有现在……只有近在咫尺,近在手边的现在。
维琴秋突兀地问,“谁告诉你当年的事?”谁告诉你,苔丝梦娜是死于蛇毒而非纵火?
格拉齐安久久地看着他,“他自己。”
他来和我道平安的那个午后,阳光晒暖了火兰馆门前的石阶,小宝无聊又不安的天真表情……他,埃米尔普优维奥雷拉,用那双青叶般的眸子凝视着我,我能感觉到那目光中的沉静与冷漠,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像柔软的冰凌。
“把这件事告诉该知道的人。”他那样吩咐,“即使他们根本不会在乎。”
维琴秋笑了,“那个时候你就知道他要去死了,不是么?”
格拉齐安没有点头亦没有摇头,他只是一动不动。
维琴秋几乎是以前所未有的温和态度问着他,“你希望德拉被耶雷米亚杀掉吗,格拉?”
他吃惊地在男孩脸上看到一丝突如其来的微笑,那笑容像新雪溶于冰流,稍纵即逝,“我不介意。”他说,“他们是死是活,我都不介意。”
因为小宝是我的。
维琴秋喃喃地说:“为什么我这么喜欢这个回答呢。”
这么……坦率得恶毒,邪恶得正直。你早知道埃米尔会去送死但你并不阻止,你掌握真相却不打算向那对兄弟挑明,格拉齐安普优维奥雷拉……他们,又何尝不是你的道具?
萧撄虹爬上霍雷亚的马,紧抱住他的腰,“霍莱,你知道德拉以前的家吗?”
霍雷亚愕然,“那里是废墟。”
“去那里,他们肯定在那里!”
霍雷亚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