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撄虹想了会儿,笑了,“是啊,”他揶揄地点点头,“要是让他在我死和其他人死之间做选择,倒是还容易些。”
他伸手盖住尤佳手背,觉出对方的畏缩,用力握一握紧,“我不甘心。小安的事,我就是不甘心。”
尤佳重新睁开眼睛,凝视了他一会儿,点点头,“我有条件。”
我帮你,随你支配。
所以这一次之后……你,不要再管我的事。
“你在找这东西吗?”
埃米尔猛然回头,萧撄虹安稳站在三公尺之外,举起那根银色的鞭子。
他瑟瑟发抖,佝偻着背站在光影交错的走廊里,夕阳西下,石头墙壁上灯盏刚刚升起,自然光与灯光和在一起,空虚地温暖着长长的走廊。
“我猜这鞭子根本是你给德拉的,对吧?怕他被蛇咬到。”
他抬起一根手指制止似的嘘一声,“别紧张,他没有给我,这是我从他那儿偷来的。只不过,也不是件容易事儿。喂,你知道他又去看我了吗?”
埃米尔鬼火似的瞳孔紧紧盯着他,一言不发……无话可说。他看着这面目精致的小少年,在对方脸上看见同样竭力的克制与厌恶,冷淡与轻蔑,不安与迷惑。
是什么决定了这些?命运吗?那命运可真是太随意的东西。
“最后一次机会。”萧撄虹微笑,“你说你没有放火,只驱了蛇……那么,是谁?附在阿梅代乌身上的,是谁?”
埃米尔依旧死死盯着他。
啪的一声,银沙鞭在空中打出个小小的鞭花,水银色火花四射。他催促且不耐烦地笑了笑。
“不管那是谁……那是你唤醒的。把鞭子还给我。”
“什么?”
埃米尔垂下眼睛,“是你,不是我。”
萧撄虹气得笑了,“这真是个好借口,不是吗?就算你想杀我,也用不着这样。”
埃米尔重复,“是你唤醒的,那东西。如果我知道他是什么……”
如果我知道,你现在不会好端端站在这里。
鞭子猛砸过去,摔在他脸上,埃米尔蹲下来捡起,收进衣袖,对萧撄虹诡异地笑了笑,“你记住,你杀了我的蛇。”
“你他妈的……为什么!”七年前你就想杀掉我,七年后一样如此,为什么?就因为我走到了德拉加身边吗?他又不是你的人!
“你杀了我的蛇。”
“你杀了小安!”
“那是你的错。”
萧撄虹死死咬住嘴唇,“谁帮了你?”谁告诉你尤佳的秘密?十七年前你也才不过五岁,当年窥伺了那桩秘事的人是谁?
无论是谁,小安的死,他都罪无可恕。
“你真的以为,这个家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那你以为我他妈愿意回来嘛?!”
两个人同时陷入沉默,同时意识到了浮空中那个绝妙的死循环。
一个色调鲜明的笑容徐徐出现在萧撄虹脸上,埃米尔看着他,少年墨蓝色的瞳孔在夕阳最后一丝余晖里镀上了浅浅的金。
“你想要我死。想要我不存在。你试过了。”
他并没有真切地说出来,但那宣示已经足够。
——现在,该轮到我了。
我杀了你的蛇,现在,该轮到你了。
埃米尔微微打了个冷战,他转过身,一步步走回去,萧撄虹停在原地凝视他背影消失,直到一个人走到他身边。
他不抬头,“尤佳。”
“都准备好了。”
“要多久?”
狼林总管苍白俊秀的脸孔上微微泛起一丝扭曲的笑,“您等着瞧。”
萧撄城在房间里找不到弟弟,刚想去维琴秋那里,迎面撞上了格拉齐安。
平心而论,他觉得这个个子不高的盲少年十分诡异,更不明白维琴秋为何把他放在萧撄虹身边,相较起来,德拉加还显得更像话些。
格拉齐安直直拦在他面前,“你是小宝的哥哥。”
萧撄城露出莫名其妙表情,又想到他根本看不见,只好干咳一声,“没错。”
“可以把他给我么?”
“什么?!”盯着这黑皮白眼的小子,萧撄城几乎以为自己听错,醒过神来之后他立刻默默做了个决定——绝对要去跟维琴秋和二叔谈谈!
“我会保护他。”
萧撄城哭笑不得,“这个……格拉齐安,对吧,你……多大了?”
“十六岁。”
萧撄城原本只是带点讽刺,想不到他有问必答,认真得出乎意料,顿时又有些微微的内疚,叹口气,“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好话题。”
“我会加入龙牙会,保护他,做他的卓根提斯。”
萧撄城郁闷地看着他,“请相信,其实我很愿意听到这些,但是……哦,不,算了。”他放弃地摇摇头,“格拉齐安,我真的觉得,这不是一个应该拿出来讨论的问题。”
他惊讶地发觉少年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笑意,声音也随之放轻,甚至带上了一丝讽刺,“真的吗?”
那个奇怪的似笑非笑,突然让年轻的勋爵有点毛骨悚然。他尴尬地耸耸肩,绕过格拉齐安,几乎是仓皇而逃。
刚走出几步,楼下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就像一把羊角锤重重凿进了他耳膜。
他稍一犹豫,身边人影突然掠过,轻如一公尺距离内某个人做了个手势带起的风声,他吃惊地看见格拉齐安的身影飘出多远,再一秒钟,已经从他眼前消失。
那一瞬间,德拉加不能抑制地瑟瑟发起抖来。
他撞开门,扑进埃米尔的房间,一眼看见地中间的那只箱子——埃米尔心爱的卧床,箱子依旧紧闭,缝隙里却潮水一样汹涌地冒出烟雾。与此同时他闻到了刺鼻焦糊味,比那更令人恐怖的,是箱子里不断传出的沉闷惨叫声。
他扑上去,用力扳动锁扣,埃米尔从不上锁,就算锁也是在里面……他陡然惊恐地发觉,镶嵌在外面的那把早就坏掉的陈旧锁头,已经和箱子的金属包边死死融在了一起。
有将近几秒钟的时间,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不!”他突然跳起来,四下寻找足够坚硬的器械,抓起破旧椅子狠狠砸向箱子,企图从外面破坏坚实箱盖,椅子碎裂四散,他疯了似的又抓到一支烛台,一下,两下,铿锵声里混着他被浓烟和阵阵诡异的焦糊味道呛得涕泪横流的抽泣。
“来人啊!来人!”
走廊里几乎空无一人,少数几个卓根提斯探头窥视了一下,莫名其妙地耸肩,互相看了几眼又转身离去。
德拉加扔下烛台飞奔出去,对着空荡大厅狂呼,“来人啊!救人啊!”
他低下头就能看见自己的手……那不是一双成年人的手,细小,脏污,掌纹不明,手心里沾满了漆黑的炭粉,指缝里还散发着呛人硫磺味道。
“不!不!”
他惊恐得哭了出来。
一切,过去的一切,现在的一切,未来的一切……都在发生,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浓烟滚滚,像某种巨大而难测的轻盈怪物,堵塞房门,充盈了他步步后退时让出的所有空间,他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他疯狂地咳着,哭泣着,眼睛已经看不清楚,四下摸索着努力想要回到房间。
“是这个感觉吗?”
那个声音在他面前轻柔冷漠地问。他伸手抓过去,握住了一把纤细身骨,抬起头,眼泪冲刷出的一点空隙里,他看见那张稔熟的脸。
“……尤佳?”
尤佳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尤佳!帮我!你的刀……”
“替烧死的人流泪,是这个感觉吗?”
“什么?!”
“他该死。”
尤佳轻声说完,一晃身消失在烟雾里。德拉加大声呼叫着,没有半点回音,直到他听见另一个惊愕的声音,“我的天!这是怎么了?快去告诉维锦!”
那人冲到他身边,也已经几乎说不出话,咳嗽着勉强对另外的人说着什么,德拉加摸索着进了房间,找到闭锁多年的几扇窗子,抡起手臂狠狠捶打,一一砸了开来,浓烟冲出塔外,房间里总算清晰了点儿。
刀光一闪,沉闷微弱木料断裂声之后,箱盖碎成几块。来不及看清是谁出手,德拉加扑过去用力推翻箱子,一团火炭般明暗闪烁的东西卷着呛人烟雾和漆黑碎屑滚了出来,碎屑一天一地飞散,黑蛾似的扑面而来。
萧撄城倒吸一口凉气,“我的天!”
他骇然盯着地上的那团东西,还在抽搐挣扎着的……东西。
那似乎也只能形容为东西。虽然他立刻意识到那是个人,四肢都被烧灼得抽搐收缩起来,头发全数脱落,五官看不清楚,但显而易见地……已经没了耳朵。
萧撄城不忍地转过身,猛地吓了一跳,“你!”
狼林总管就坐在门边的一张长桌上,姿势堪称优雅,他一条腿垂在桌下,脸颊垫着手腕伏在曲起的另一条腿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萧撄城本能质问,“你怎么不帮他?”
尤佳理都没理他,长刀压在身边,他茫然地看着地上微弱抽搐的人,眼神里微微掠过一丝期待。
门外喧哗声起,不一会儿维琴秋就咳着大骂起来,“这他妈怎么回事!”
一脚迈进门里,冷不防看见地上的人,他微微一怔,“这……”
他第一个反应是反手把萧未瀛推出门外,“这玩意儿你不要看。”再回过头盯着房间里的所有人,声线已经低沉妖艳得近于性感,“谁他妈把埃米尔给烤了?”
“我。”
尤佳跳下桌子,对维琴秋行了一礼,表情意外轻松,“我干的。”
维琴秋皱眉扫他一眼,“说。”
尤佳微笑着摇摇头,沉默地跪了下来。
维琴秋挥手命人帮德拉加紧急处理埃米尔,皱眉端详看了看房间里情形,立刻明白,埃米尔那只箱子里盛满了蛇蜕,干燥易燃,简直是现成的燃料,只需要埋一个小机关就能让他中招,进箱子的一瞬间,身体压断引线,立刻引燃。只不过……他盯着半融化的铁锁,回头看尤佳,“这是你干的?”
尤佳紧抿着嘴唇一声不吭。
萧撄城陡然吸了口气,双手下意识狠狠抹一下脸孔,维琴秋瞟了他一眼,轻声问,“小宝呢?”
他问的是还提着弯刀的格拉齐安。
格拉齐安一样沉默。
“所以你们他妈的这是在干什么!”维琴秋突然大吼,他嗓音本来动人,拔尖了却带了股近似兽类的妖异,“不声不响的就把药塔御使给烧成了干尸吗?!”
格拉齐安沉沉地回答,“他还没死。”
维琴秋脸上的表情看似恨不得给他一耳光。
“来人。”他轻声命令,耶雷米亚跨进房间,一眼看见地上跪着的尤佳,微微一怔。
“尤佳,”维琴秋低低问,“你到底怎么了?”
尤佳慢慢抬头,低沉流利地回答,“我找到了药塔督事阿梅代乌纳尼亚维奥雷拉,那孩子被埃米尔用巫术控制,现在披针馆昏迷不醒。药塔御使埃米尔普优维奥雷拉涉嫌以巫术纵蛇伤人,又控制活人纵火致人死命,按律,死罪。”
“你有证据嘛!”
尤佳微笑,“没有。”他顿了顿,语调忽然温柔,“药塔驻守的狼林全数被我斥退,并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并非刻意见死不救,主上明鉴。”
“你!”
狼林主管深深埋下头,“请主上责罚。”
维琴秋沉默地盯着他,萧撄城小心翼翼上前一步,没敢作声。维琴秋瞪他一眼,回过头,“尤佳,就算你是因为小安的事……”
“私刑伤人致重伤,死罪。”
维琴秋看似又想吐血,恨恨一跺脚,怒吼,“请刑塔和骨塔师匠啊!”
卓根提斯们飞奔出去,微微慌乱一瞬间,窗外忽然传来惊慌失措少年声音,“怎么回事……尤佳!尤佳!”
萧撄城飞奔过去,一把抓住弟弟露出窗口的手臂,低头看,萧撄虹裹在窗外长了不知多久的一团粗壮藤蔓里,这房间虽然是药塔一楼,离地也有两三公尺,他挂在那里,兜成一团,上不得下不得,正慌得乱挣。
尤佳慢慢闭上眼睛。
萧撄虹好不容易爬上窗口,跳进来扑通一声跪下,“维锦!是我做的,不关尤佳的事!”
一句出口,满室皆惊。
萧撄城盯着地上那个焦黑粘腻的人形痕迹,缓缓抬眼看向弟弟,目光简直陌生。
“是我想的主意……”他猛地一闪,避开尤佳突然的一击,轻声说,“你刚才就这么打昏我扔出去的!”
维琴秋嘁的一声,怒得微微发抖,萧未瀛这会儿已经进来,扶住他手臂,听了侄子这句,脸色也不大好看。
“是我做的。”直视维琴秋,萧撄虹朗朗地告诉他,“我说过了,他杀了小安,我要杀了他!”
维琴秋笑了,嗓音轻如耳语,“闭嘴。”他一抬手,格拉齐安无声无息地溜到身后,一把扣住萧撄虹拖开。萧撄虹不防,在他怀里拼死挣扎,格拉齐安捂住他的嘴,一直拖到维琴秋身边死死按住。
维琴秋唤了声,“耶雷米亚。”
看了眼龙牙会御使,他扬手,“把这事结了吧。”
萧撄虹浑身一抖,几乎瞪破了眼眶,乱蹬乱踹,无论如何挣不开格拉齐安。他看着耶雷米亚走到尤佳面前,俯身扶了起来,两人对面相视,距离近得几乎一伸手就能拥抱。耶雷米亚低下头,在尤佳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不,不是耳语。
他一眨不眨瞪圆双眼,那是……一个落在耳垂的吻。
下一秒,尤佳软软地倒了下去。耶雷米亚用一只手扶住他,缓慢地放倒摊平,另一只手自他心口慢慢抽出了刀刃。
从没见过他用刀……黑色的鞭子,黑色的人,然而白袍的龙牙会御使手里握着的是一柄极细长的匕首,刃锋素亮如水,如龙牙。
一刀直透心脏。
他转身而去,再不回顾。
萧撄虹沉默地惨叫一声,两眼翻白,几乎晕了过去,满头大汗湿透了鬓发和衣裳,他看见卓根提斯在维琴秋吩咐下抬走尤佳,交给匆匆赶来的骨塔师匠……那是处理后事的意思吗?
格拉齐安在他耳边轻轻说:“卓根提斯的葬仪,会在龙舌谷,由骨塔主持。”
萧撄虹一口气上不来,顿时痉挛起来,格拉齐安微微放松他一点,维琴秋回头看见,面无表情地问了句,“又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