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耶雷米亚的名字,尤佳苍白纤细的脸孔顿时一阵抽搐。萧撄虹带点怜悯地看着他,叹口气,“……别这样。”
他摇摇头,几天前听到的事实,到现在他似乎也没有完全消化,比起事实,那更像个传说,虽然传说到底总是有几分真实性的。
几天前那一夜,制服水银桥之后,他们在披针馆里暂时休整,阿梅代乌始终昏迷不醒,耶雷米亚找了干净衣裳给萧撄虹和格拉齐安换上,草草歇下。
天亮之前,尤佳醒了过来。
萧撄虹揉着眼睛,一个呵欠打到一半,有点泪眼模糊,他举着塑胶证物袋,口吻极有耐心,“尤佳,这是干嘛?”
尤佳一双透绿单薄的眼睛默默瞪着他,不作声。
萧撄虹根本没指望他回答,“跟你接头的那家伙是个药塔的督事,被附身了,喂,尤佳,你知道水银桥吗?”
尤佳瞳孔微微紧缩,萧撄虹满意地笑了笑,“那我就不废话了,那条蛇挂掉了。好,现在告诉我,可以吗?埃米尔到底跟你做了什么交易?”
尤佳盯着他,“我不知道药塔御使的事。”
“呸,那现在我告诉你了。”
他抬起一只手,“听我说完,我不在乎先亮牌。
听着,尤佳,小安没了的那两天,你贴身照顾过我,我知道,是你拿了我的指甲——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后来你又从药塔取走了乌头和火鹤花粉,也对,狼林本来就值守药塔,监守自盗是挺容易的一件事,根本不必惊动药塔的人。
好在耶拉跑得比你快,你的一举一动,他看得比谁都清楚。”
萧撄虹几乎是无意地说了这么一句,却发觉尤佳的脸颊一阵抽搐。他忽然注意到,从睁开眼睛开始,尤佳就始终不肯去看耶雷米亚。
“那个陷阱布的真不错,”随口赞扬了一句,他眨眨眼,“所以呢?尤佳?轮到你了。”
尤佳默然一刻,“您就想跟我说这些吗?”
耶雷米亚忽然上前一步,萧撄虹一把握住他手腕,轻轻推后,笑了,“不。”
他温柔地说:“我只是想说,既然你想跟阿梅代乌身上附着的那家伙同归于尽,而我们又替你干掉了它,至少也应该领点报酬吧。”
尤佳沉默。
萧撄虹突兀地问,“你跟小安的死有关系吧?”
这其实是个不错的一心求死的理由,因为悔恨,或者愧疚?或者悔恨加上愧疚?
“我知道你不一定想弄死我,当然我不是在这儿表演宽宏大量,这只是个叙述。你想拿我那枚指甲把对方引出来——然后干掉,替小安报仇,对吗?”
他压低声音,“如果我是你,就直接杀掉埃米尔维奥雷拉。”
尤佳几乎惊恐地看了他一眼,又看紧靠墙边坐着的格拉齐安。
萧撄虹头都没回,“别看他,他要是有异议,我就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反正留着也没用。”
“……勋爵大人。”
“埃米尔威胁你,是吗?想分享一下吗?如果是我们能搞定的……”
“我并不知道药塔御使操纵着水银桥来做这些事。”尤佳突兀地开了口,“那场火灾……如果我能知道会有人在林子里放火……”
萧撄虹敏锐捕捉住漏洞,“他要你帮他做了什么?”
尤佳垂下头。
萧撄虹不由自主站了起来,“……阿德里安、卡尔曼他们,是你放倒的?还有当时附近巡逻的狼林?”
耶雷米亚目光阴郁地盯着尤佳,轻轻吐出几个字,“狼林总管。”
萧撄虹不可置信地摇着头,“他们中也有人被烧死了啊!尤佳!”他平静一下,舔了舔嘴唇困难地问,“你……不知道他会放火?”
“蛇狩师……他只是操纵蛇群,不是吗?我以为……小安会搞定这些。”
我以为,这最终的结果只会和七年前一样,又变成一场炫示你特异潜能的有惊无险。
“……你还真看得起我!”
尤佳迟钝地摇着头,“我不知道……可蛇是不会放火的啊!”
“他把水银桥附在了人身上!”
“即使那样!即使那样……您说那是药塔督事的身体,不是吗?他怎么可能逼得小安冒险跳崖?!”
萧撄虹突然怔住,没错,那是阿梅代乌的身体,差不多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快活混事小督事,一个极普通的维奥雷拉少年……就算驾驭那个身体的是蛇狩师本人,凭埃米尔那个路都走不动的架势,能对付得了安布罗斯化身出的巨豹?
——杀伤安布罗斯的,究竟是什么东西?真的只是附身的水银桥吗?
他狠命甩头,努力让自己不转回到之前那个猜测上去,颤巍巍开口,“就算这样,小安也是因为他死掉的!威胁你的人是他,对吧?你到底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了?”
尤佳闭上眼睛。
耶雷米亚伸手扼住他喉头,萧撄虹跳起来想拉,被他轻轻推开。
“死的不是你弟弟一个人。”
他紧盯着尤佳的眼睛,那张出奇细巧的脸孔在他的注视下比窗外早堕的白霜还要惨白。
狼林,夜巡组,不下梵比多山的家族守卫,千年如一地镇守着整个维奥雷拉家族的安宁。没错龙牙会是尊主亲随,高贵也傲慢,但狼林才是和整个家族根蔓相连,经年累月守护三塔和整片家族领地的死忠卫士。
某种意义上说,有狼林,才有作为家族的维奥雷拉。
你是这样一支力量的总管,肩负整个家族安全感的信心,这样的你——你对自己人下手?只为了维护一个什么可悲的秘密?
一个耳光毫无悬念掴上尤佳脸颊,紧接着又是一个。
萧撄虹尖叫一声,“别动手!”扑上来抱住耶雷米亚手臂,“耶拉,够了!”
耶雷米亚嘶嘶地笑了一声,“这怎么可能够?”
整个家族的信任在他手中崩塌,这怎么可能够!?
萧撄虹用力拽他,偷眼看尤佳,尤佳脸颊红肿,认命地仰着头,表情平静得像一个冻死的人,那个全不在乎的表情……他连死都不在乎,能让他情愿搭上性命和狼林的荣誉去保守的秘密,是什么?
他想起阿梅代乌——或者附在阿梅代乌身上的那个东西——说过的话。
“肮脏的丑事……令宗系蒙羞的笑话……骨子里是个浪荡的j□j……”
伸手从口袋里掏出那条黑丝线,他举高给尤佳看,“是因为这个吗?”
尤佳眼神一转,看清丝线上的碧绿贝壳衣扣,顿时狼嚎似的惨叫一声,挣扎着伸手去抢,耶雷米亚一拳打翻他,回头看见,蓦然怔住。
他伸手取过来看了半晌,慢慢转头凝视跌在床脚的尤佳。
“你?”
尤佳立刻闭上眼睛,耶雷米亚眼神一动,俯身紧紧攥住他下颌,厉声呵斥,“别乱来!”
格拉齐安已经自身后扣住尤佳,拇指压住他颈动脉令他无力动弹,萧撄虹看得呆了,“干、干什么?”
他忽然反应过来,后知后觉一声尖叫,“尤佳!你要自杀嘛!?”
耶雷米亚冷冷地说:“舌头留着。”
萧撄虹弱弱地问,“我说中了吗?”你……是因为这扣子的主人,才被威胁吗?
——因为你许下承诺的那个人?
“这是我的东西。”
一瞬间房间里除了尤佳微弱的喘息,再无动静。静得萧撄虹慢慢转过头时,几乎听得见自己颈椎滑动的细响。
他打了个冷战,“……耶拉?”
尤佳受伤时绷断了丝线,他小心收好,打算日后还他——耶雷米亚,尤佳心心念念许诺的人,是耶雷米亚!?
他惊恐地看着耶雷米亚,又看尤佳,一句“你喜欢他吗”到了嘴边,死活吐不出来。
耶雷米亚脸色冰冷,“放开他。”他对格拉齐安说。
捏起尤佳脸颊,他低声问,“你究竟是谁?”
尤佳闭紧眼睛,睫毛不住颤抖,眼尾都迸出了皱纹。
萧撄虹坐在地上,不由自主向格拉齐安蹭了一步,格拉齐安顺手拉他过来,抱在怀里。两个人缩在一边,大气不敢出地看着耶雷米亚和尤佳对峙。
“这东西怎么在你这里。”
似怀念,似茫然,似对自己解释,他轻声说:“那时我是醉了,可我记得她从我身上取下这个,我可以给她更好的东西,可她只要这个……那姑娘是谁?你怎么拿到了这个?”
尤佳掩住脸,整个人慢慢蜷缩起来,他本来就长得细瘦,缩成一团之后简直孱弱得不像他。
耶雷米亚一把拎起他,“为什么?”
尤佳突然厉声嚎叫起来,狠狠推开他,他挣扎开来向后躲去,拼命用手挡住自己的脸,痉挛着咬破了嘴唇。
“因为那不是个姑娘!”他嘶哑回答,“那时候在‘夜莺的洞窟’里……跟你过夜的人是我!”
萧撄虹看着尤佳,自从几天前那一次之后,耶雷米亚再没出现在披针馆。虽然他旁敲侧击,也只拼凑出一点不知所以轮廓。
年少有为的年轻龙牙会辅使,刚出刑塔的卓根提斯少年。
十七年前他们一个十九岁,一个十五岁。
人尽皆知他是刑塔师匠最为宝贵的徒弟,年轻一辈中最有资格竞争龙牙会御使的人选,而他只是刚化身出来的刑塔学徒。
狼林终身不得出梵比多山,但只有狼林,是家族架构中同龙牙会最为接近的存在,三塔四典司中,唯有狼林,与龙牙会多有交集,某些时候——虽然是极少的时候——甚至得以比肩。
就是这些,让那个十五岁的少年下定了决心。
通过遴选,加入狼林,之后——大概就是同时,那一夜,从刑塔的旧相识那里,他听说龙牙会和狼林的老资格要带新加入的卓根提斯下山,去布加勒斯特——少有的几桩连狼林属下也可以随同离山的借口之一。
“你说,他……他为什么要那么干呢?”萧撄虹神经质地摊摊手,像自问又像在问他身边的格拉齐安。
格拉齐安一声不吭,他自得其乐地抚摸着萧撄虹的头发,感受着手指在亚麻灰的细软蓬松发丝里穿进穿出的细痒柔和触感。
这是一大进展——萧撄虹允许他靠近,并且无所谓他做什么……反正也不会太过分。很多时候他爱上了格拉齐安的习惯,两个人一起盘腿坐在墙边,沉默地、或者萧撄虹一个人喋喋不休地待上很久。
“他喜欢耶拉?那就去说啊,干嘛要这么干?当一个替身……不,甚至还不是替身,耶拉以为自己跟妓馆里的女人过了夜!”他郁闷地摇头,“我算是知道尤佳为什么不结婚了。”
“他想做狼林总管。”
“所以?这家里很恐同?”
格拉齐安思考了一会儿,镇定地回答他,“不合规矩。”
“这话去跟维锦说啊!”
“不是所有人都像主上。”
萧撄虹皱眉看他,“我怎么觉得这话味道不对?”
负气地从格拉齐安手里抽回头发,他坐到一边思考,察觉格拉齐安又伸手过来,放到他后颈上一下下地抚摸,因为很舒服,所以他眯起了眼睛,并没抵抗。
其实不需要任何解释他也明白尤佳的心思,耶雷米亚……那可是耶雷米亚,龙牙会与刑塔的宠儿,是他的话,是有多么容易令人自惭形秽……
他忽然躲开格拉齐安的手,生气地说:“你越来越手欠。”
不满地扫了格拉齐安一眼,他忽然发觉,少年眼中仿佛带笑。这吓了他一跳,再细看,仍然是那双苍白茫然的眸子。
“怪胎。”他咕哝,打消了某个念头,喃喃地问,“阿梅代乌会醒过来吗?”
“他中了毒,乌头碱就足够了,而且还有火鹤花粉。”
“所以我们连个证人都没有。光凭他身上的豹子爪印可没什么说服力,顶多证明他当时也在火场……告诉我,水银桥到底是怎么回事?”
格拉齐安知道他的疑问,“蛇不会放火,蛇狩师即使能控制人的身体,也不能让他变成超人。”
“所以……放了火,又和小安打斗的那个人……他妈的,阿梅代乌究竟被多少东西附身了啊?”
格拉齐安摇头表示不知。
“真有趣。”萧撄虹喃喃说,“这家里到底有多少人想要我死?”
格拉齐安丝毫不受这个问题影响,又把手放到他手臂上,爱惜地一下下抚摸着。萧撄虹绝望地瞪了他一眼,“您可真是把瞎子的本质贯彻到极致了,先生。”
……
“帮我个忙。”他开门见山,盯着尤佳的眼睛,毫不客气,“就算你觉得自己是个废物,尤佳,至少请给我个回收利用的机会。我保证不会让你吃亏。”
不管谁做了那一切,安布罗斯总是因我而死,
而我,想让那些操纵者尝尝相仿的滋味。
尤佳轻声问他,“你不怕吗?”
“什么?”
“以命抵命,以血还血,尝过那味道的人……都回不来。”
萧撄虹瞪着他,这几天来尤佳头一次同他说这么多话。他懂得那种自暴自弃的心灰意冷。
“你和我们不一样,勋爵大人。你不是这山里的人,骨子里你不是个卓根提斯,你还有主上,有侯爵大人,有你的哥哥和家人,也许你的确有那个能力,可你真的能承受吗?”
你真的能面对吗?那种全无悲悯、一意孤行的压力?
这山里非人即兽,人与兽的界限并不明晰,而你,你只是在人类的世界里略微跨过了一点所谓残忍的界限。安布罗斯的死、那些卓根提斯的伤和死让你目瞪口呆,但事实上,在这家里,这算得了什么呢?
谁没有自己的目的和邪恶的隐秘呢?
萧撄虹沉默了一会儿。
“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都以为小安下一秒就能推门进来,把我的蜥蜴扔到笼子里,教训我不该跟可拉海睡在一起。”他静静地说,“你觉得我不是个卓根提斯也好,觉得我没资格放狠话也好,我不管那些,尤佳,不管是谁弄死了小安和其他那些兄弟,我要他、他们,去,死。”
尤佳久久地看着他,然后合上眼睛,“那一位勋爵大人还在这里。”他轻声说,“你哥哥不会接受这些。”
萧撄虹想了会儿,笑了,“是啊,”他揶揄地点点头,“要是让他在我死和其他人死之间做选择,倒是还容易些。”
他伸手盖住尤佳手背,觉出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