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金纽知道他骂的是谁,轻声回答,“应该还有一颗。”
“在哪里?”
“不知道。但一定是有的。”
维琴秋凝视他一会儿,点点头,“我倒忘了你是亚伯拉罕大人那一支的。”他拣起骨珠,小心翼翼掂了掂,“小宝给他的?这孩子找到了全部三颗?”
欧金纽对一切没有答案的问题统统保持沉默,维琴秋自然了解他,轻轻叹气,“所以呢,你想先解释哪一个?”是德拉加为什么给你这颗骨珠,还是你为什么想打死我这便宜侄子?
“前几个月,龙牙会去了一趟布加勒斯特,带了格拉齐安一起。”
“于是?你徒弟去开荤,让你有了中年危机?”
他的一切嘲讽在欧金纽这里统统竹篮打水,刑塔师匠不受干扰地继续说下去,“回来之后,阿尔比纳告诉我,格拉齐安选了个外行姑娘,什么都没做,只枕着人家睡了一夜,但那姑娘长的像一个人。”
他冷冷一抬眼,“你还要我说下去吗?”
书房里一瞬间静了,半晌维琴秋才微微一笑,“呵,多纯情。”
他打个响指,乳白齿尖在嫣红嘴唇上咂一咂,“但是小宝中意的是德拉。”
欧金纽不动声色,“这就是我要说的。”
“哦?那么请允许我猜测一下,师匠大人,您是来告诉我,您终于愿意帮我一个忙的吗?”
欧金纽同他对视半晌,摇摇头,“不,德拉加不配坐你的位子。”
维琴秋气得大乐,“为什么?”
看见欧金纽紧抿了嘴唇,他就知道再挖不出任何回答了,郁闷地摇摇头,“我知道你觉得对不起苔丝梦娜……但是何必怪罪孩子,他那时才几岁大,懂什么。”
欧金纽仍然不应声,维琴秋放柔声音,“七年了,你忍心让我那点算计白落了空?除了德拉,还有更适合的吗?何况小宝也中意他,你说,多好的一件事。”
欧金纽凝视他良久,终于低声回答,“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七年前你就是故意的,指派他去照顾小勋爵,你明知道埃米尔普优维奥雷拉会被激怒。”
维琴秋耸耸肩,“我是你老大,我知道的,当然比你更多一点。”
“你完全可以制止,但你没有。德拉加那个硬木脑筋,被逼到那个境地,只好当众现形,你就是想要所有高层卓根提斯……龙牙会、狼林,都看见他的原形。”
维琴秋笑,“木已成舟,兄弟,木已成舟。”
欧金纽摇头,“他不配。”
“那是你说了算的吗?”维琴秋冷笑,“真遗憾,老子今年还不到五十岁,我等得起。等德拉认清他跟埃米尔的关系……不管小宝的原形是什么,他都是个卓根提斯,何况……他又是那种怪物。”
说到“怪物”时,他的口气几乎是崇拜的。
欧金纽声音低沉,“你当年就打了这个主意吗?”
维琴秋摇摇头,“不,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小宝是这么个孩子。”他叹口气,“我以为,只是咱家的血统出了问题,可你也看到了,当年他才九岁——他都做了什么啊。”
九岁的孩子,就避得开卓根提斯的耳目,找得到失踪七十余年的骨珠。
欧金纽也沉默,维琴秋想一想,“他如果不回来,事情也许会是另一个模样,可他回来了,你也看到了,他骨子里该有多强……所以有什么不好?我要最强的卓根提斯接我的位子,最强的尊主,和最强的龙牙会总座,喂,你说,这不完美吗?”
一拍即合,玲珑合榫,各安其位。
欧金纽冷冰冰看着他,“你还会让他们中任何一个娶里夏德的闺女来巩固地位。”
维琴秋得意洋洋地点头,“如果姑娘愿意的话——对了,我看佩西娅似乎蛮喜欢小宝嘛。”
欧金纽终于忍无可忍,“你疯了吗?你真的以为这样能行?”那是活生生的年轻孩子,不是你手底下的细木玩偶!
维琴秋一拍巴掌,笑容突然冰冷,“没错,我还真就觉得这样能行。”他不歇气地说下去,“我们姑且先不说德拉摇摆不定的原因,你为什么来我这里?只为了给我送这东西?”
攥紧骨珠,他微微笑,“小宝注定是咱家人,任谁都没话好说。亚伯拉罕大人认可了他,给了他这个,什么是命运?这就是命运。三颗骨珠,每一颗都足够换一条命,随便他施恩给谁,都是笔好买卖。不过你想干什么?来向我推荐你那小徒弟吗?”
欧金纽神色凝住,慢慢抬起眼睛,“别把格拉齐安扯进来。”
“那是我说了算的吗?是你把他扯进来的,这么个孩子,你带着他,手把手地教他,却无视德拉,为什么?难道我搞错了,格拉齐安才是你亲生的?”
他在火里永远都能看见苔丝梦娜的脸,温和、安静而年轻,就像那些晚上一样。她熄灭灯光,在月光下解下束发带和一把玲珑轻巧的发钗,换上领口宽大的花边睡袍,再像温暖光滑的人鱼一样悄悄滑到他身边。
她先哄睡孩子,才回到他身边,每一次都是。
他说过要娶她,不止一次,而她永远都拒绝,每一次都是。
她的脸容里有不悔的承担和少女般的放浪,笑容清澈而绝望,“你为什么要娶我?就因为我和你上过床吗?”
他愤怒地卡住她的喉咙,“不,因为你生了我的儿子!”
“你怎么知道他是你的?”她仰躺在散乱的被褥里,那些细棉布、蕾丝、轻纱与缎带像一出凌乱的葬仪,她笑着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只有你一个姘夫?”
每一次他都想扼死她,或者扭断她的脖子——对他来说,那真的是顶容易的事。
每一次他都没有,每一次他都哭泣着放松了手指,伏倒在她柔软起伏的身体上,或者贴着她微微喘息的胸口滑下去,直到跪倒在地。而她始终站得笔直而高贵。
“不要这样说,苔丝梦娜,不要这样说。”他喃喃地,“不要这样啊。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我是个发过誓要守节的浪荡寡妇,而你不过是那个见不得光的奸夫。”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她坚定地剥开他紧闭的眼睑,对着他的瞳孔低声宣布,“就是这样的。”
所以你乖乖去做你的刑塔御使,年轻,冷峻,前途无量,辅佐你情愿跟随的人,如果你真的想要带走这个孩子,等他有那个资格之后,我会把他给你。
如果他配不上你,那就让他永远都不用知道这一切。
“为什么?”他问出来,随即明白自己有多么愚蠢,“苔丝梦娜……你爱我,对不对?”
“嘘,别跟我这种女人花言巧语,老娘早听腻了。”
她闭着眼睛耻笑他,却在黑暗里于眼角落下热泪。
相遇太晚,相爱太迟。
有时——只是极其罕有的有时,她会问他,“耶雷米亚……”
他懂得她的心意,“他很强,会比绝大多数人都更强,如果他愿意,他必然会进龙牙会。”
她微笑,“这样好,这样他就更有资格不屑我。”
“他不会的,耶雷米亚是懂事的孩子。”
“我背叛他父亲,他有这个资格。”
他拥抱她,“不,他不会的,没有人有这个资格。”
“我应该跟他父亲一起死。”她说这些的时候平平板板,并不流泪,“我应该跟他父亲一起被烧成灰,就算那样会让他父亲闭不上眼。”
他不住吻她的眼睛,“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那时他才多大,我以为我可以的……就这样带着他过一辈子。可我偏偏又碰见了你。”
她是山下城镇中的维奥雷拉少女,嫁给普通维奥雷拉男人,有一个独生儿子,丧偶,极简单的故事。
直到那孩子的卓根提斯潜质被发觉,被带入山中培植,她舍不下儿子,跟着搬进山里照料。
她记得那是暮春,出奇的暖,入夜依旧温和熨人,夜色芳香烂熟,她搭乘的马车和无声的马队擦身而过,要不是车夫扬鞭致意,她几乎以为自己遇到了鬼。
鞭梢上卷起李子树细白花朵,风里甜香如雨。
铁蹄铿锵,她看见一张称不上英俊却锐气的侧脸,每一丝年轻坚硬的线条里都写着坚决。镇定,高贵,意气风发,却那样冷漠。
直到把儿子交付出去时,她才又见到他,年少惊才的刑塔辅使,注定的御使人选,或许,还是未来的刑塔师匠。
她微笑,起码她知道他是个维奥雷拉人,而不是鬼魂。
那时他正同一个艳丽得飘忽耀眼的男孩说着话,抬起头,看见阳光下不再诧异惊惶的她。
后来那个男孩成了当家尊主,而他成了刑塔师匠。
她成了他的情妇。
维琴秋严肃地告诉他,“我警告你,我可从来没觉得你跟苔丝梦娜那事儿有什么问题。唯一的问题是,你对你儿子太刻薄了。”
欧金纽直直看着他,忽然笑了。
那个笑脸让维琴秋都有点毛骨悚然,他不安地咳嗽一声,“干嘛?”
欧金纽没作声。
“没来得及救她,那不是你的错。虽然我承认这很遗憾,可你犯得着把自己搞成这样吗?费了我多少事呢!”维琴秋摇摇头,“德拉那时候才多大,小孩子玩火,弄出事来,也只是个意外。就算害你没了老婆,他总是你儿子,你不能因为这个就恨他一辈子。”
“火是他放的。”
维琴秋愣住,“什么?”
“要是我早告诉了你,是不是你就不会选他?”
“……他告诉你的?”
“我抱他出来的时候,他指甲里还沾着硫磺和碳粉。那之后耶雷米亚陪他,怕他噩梦,或者有阴影。结果,”欧金纽又笑了笑,他今天露出的笑容次数简直用光了一年的份,“结果他梦里说了出来,一五一十,放了火,硫磺和碳粉还是从耶雷米亚那儿偷拿的。”
维琴秋盯着他,小小声地说:“你这张脸,可是为了救他毁的。”
“那又怎么样?”他微笑凝视美貌狂傲的尊主大人,终于在那张艳色逼人的小面孔上看到了一点恐怖,“我根本就不想要这张脸了,你为什么要费这个事。”
“因为我有病。”维琴秋点点头,最初那阵震撼已经过去,他立刻神气活现起来,笑容里也带上了几分毒辣的甜,“对,我不正常嘛。你一心想死,那不行,一心想毁容,不好意思,也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
我是药塔之主,掌管这个家族生死之界的王,我低眉垂眸,忘川边翘首而立,我不想让你通过我的视线,你就得给我在此岸乖乖待着。
你想变成个丑八怪,是吗?我偏偏给你一张美绝人寰的脸。乖张也好,怪癖也好,我想做的事,我就一定要做。
“顶着这张脸活下去吧,欧金纽杜尚维奥雷拉。”那一天,他对着终于醒来的年轻人嗤嗤笑,“你想死?别做梦了。别说你的命是我的,你这张脸都是我的。”
“这样的孩子。”欧金纽看着维琴秋,“你知道他拿这颗骨珠,求我做什么吗?”
他以此为代价,请求我阻止三塔师匠联手,不要筑造雪谷,不要唤醒那孩子的原形。
“他跪下来求我。”
维琴秋深思地看着他,他明白欧金纽的意思,德拉加这样做,保守地说,实在太蠢不过。
蠢,而且自私。
人尽皆知,此时此地,此时此刻,唤醒萧撄虹的原形,只对一个人有坏处——埃米尔维奥雷拉。
维琴秋笑了,“所以他跪下来求你?既然他有这东西,为什么不把这个用在他自己或者埃米尔身上?如果他当真只是想帮埃米尔对付小宝——别那样看着我,我只是觉得,如果你认为你儿子是个彻头彻尾的窝囊废,或者卑鄙无耻小人,他起码应该做得更彻底一点,才像咱家的人。”
譬如拿着小宝给他的骨珠,去讨好埃米尔。
站起身来,他拍了拍欧金纽的肩,“兄弟,别太单纯。”
二十年前我就这样劝告过你,可你仍然迷恋苔丝梦娜,并且掏心掏肺地照顾她那个跟别人生出来的儿子。话说回来这有什么呢?你就娶了她又能怎样?偏偏她不答应,你就当真不敢违背。到如今父亲不像父亲,儿子不像儿子,你们倒像是站在地球两端的陌生人,骨血成冰。
欧金纽沉默地看了他一眼,抖开那只手表示反对。
“嗤。”维琴秋笑,“那么,格拉齐安呢?我要收他来陪小宝吗?”
欧金纽沉沉地问,“你不中意他,是因为他是瞎子,还是因为他是埃米尔的弟弟?”
维琴秋瞬间收起笑容,试探地,“你……是想选他?”
我以为你只是想为他留一个典司长或者刑塔御使的位置,没错,那孩子算得上天赋异禀,虽然比不得德拉加,但刑塔的雕琢打磨完全可以成就一个接近完美的卓根提斯。
“你为什么选他?”
“那孩子很好。他从来都不哭。”
“也从来都不笑。”
欧金纽不答,他想了一下,是那样吗?格拉齐安从来都没有笑过?也许在他面前的确如此……九岁的孩子,世间风景突然从眼前被夺走,那是怎样的感觉呢?
“血是最可怕的东西,最成熟的武器。”维琴秋低低地说,“别不相信,你以为血缘不重要?血统无关紧要?说不上什么时候,那就能引燃你,焚化你,毁灭你。就算你再刻意抵制他、打压他,德拉仍然是你的儿子,耶雷米亚的弟弟。而格拉齐安……有那样一个蛇狩师哥哥,你要我信任他吗?”
何况咱家的当家尊主,难道能是个瞎子?
欧金纽抬起头,“我一直以为……”
“以为我想让小宝继位?呸。”维琴秋洞悉怜悯地盯着他,“你以为小宝回来,是来接我的位子?真遗憾,一个瑶薇恩维奥雷拉已经够了,咱家不能再出第二个杂种尊主。”
欧金纽都给他的说法吓了一跳。
维琴秋看透地瞪了他一眼,“说什么我也是个维奥雷拉。”
“我明白。”欧金纽终于告诉他,“我知道你选中德拉加,是因为我。”
你可怜我,是吗?所以一定要把我和苔丝梦娜的儿子推上至尊之位,仿佛那就是一种补偿。
“别傻了,”维琴秋懒懒回答,“如果德拉没有那样的化身原形,不用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