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齐安一动不动地忍耐着,过了会儿才慢慢挪开,像只安静而野蛮的动物一样,他走到里夏德身边的阴影里,靠墙坐下,长长的发辫垂在胸口。
里夏德也不管他,仆从通报维琴秋驾到,没忘加一句,“小勋爵也一起来了。”
他这里维琴秋是来惯了的,进门便大剌剌往客厅里最舒服那张躺椅上一靠,再笑眯眯打招呼,“嘿,老大。”
里夏德每次见他都有点哭笑不得,论年纪他虽然及不上做维琴秋的爹,大哥总还是够的,通常状况下却都很拿这个从小闲散的小子没辙。
萧撄虹跟着进来,倒是规规矩矩给里夏德行了大礼,有模有样泰然自若,行完礼爬起来,一眼看见地上坐着的格拉齐安,吓了一跳,“诶!”
维琴秋瞥一眼,“哦,格拉,你也在。”
格拉齐安站起身,给当家尊主见了礼,又对萧撄虹点了点头。萧撄虹慢慢后退几步,转身一溜烟藏回维琴秋背后,远远偷看他。
他伏在维琴秋耳边咕哝,“我说不要来……撞上白眼小子。”
维琴秋抬手给他一巴掌,“你该洗洗嘴巴了,小宝。”
他看向里夏德,“老大,欧金纽来过?”
里夏德笑,“你指望我说‘没有’吗?”
“那也难说,指不定他把小徒弟送你当儿子呢。”
“用不着,不是还有你么?”
维琴秋撇撇嘴,“哼,”斗输了一句嘴,他才饶有兴味地开口,“他跟你讲了吗?前几天他干的事?”
里夏德不答,一指萧撄虹,“毛头脖子的伤好了吗?”
他随即看向旁边,果然格拉齐安抬起脸来,面无表情,耳轮微微侧向这边。
萧撄虹摸摸颈子上的绷带,有点不甘不愿地点头,“好很多了。”
里夏德一笑,全无预料地开口,“格拉,你过来,”他一指萧撄虹,“你想不想知道云宝长什么样儿?”
他一语出口,维琴秋都怔住,格拉齐安站起身却停在原地,表情是微微的茫然。里夏德也不理他,径自看着萧撄虹,“小宝,你知道吗?格拉齐安是看不见的。”
萧撄虹直统统全无形象地张大嘴巴,差点都能看到扁桃体,“啊?!”他叫惯了一句白眼小子,全没想过这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一双冷冰冰凉飕飕的杏核大眼里,为何永远是一股子看不透拂不去的苍白,白到深处才有几丝淡淡幽蓝。
他不由自主白了脸,“他……是瞎子?”
“我不是瞎子。”
声音还带几分稚气,孩子般的重音不稳,偶尔粘腻胶结地滑过一个半个音节。
萧撄虹又缩了缩,求救似的,“维锦……”
维琴秋醒过神来,看一眼里夏德,忽然笑了,轻松回答,“一家人,就给格拉看看嘛,小宝,过去。”
萧撄虹呆住,不等他犹豫,格拉齐安走了过来,脚步慢而稳,敏捷轻巧,几步到他面前,萧撄虹不自觉挺直身子,恨不得踮起脚来比眼前这家伙再高些,却终究只是相仿。脸颊上一凉,对方的手指已经覆了上来,轻轻抚过他的轮廓。
那种感觉和被爱抚地摸脸可全不一样。
男孩的手指匀称而冰凉,触感是可想而知的坚韧,握刀的一双好手。
萧撄虹深吸一口气,自幼教养终究占了上风,咬牙没躲。他努力把注意力放在格拉齐安脸上,细看对方的长相,格拉齐安敏感地正视他,虽然明知他眼睛不好用,萧撄虹却分明觉得,这家伙是笔直看着自己的!
黝黑光滑的娃娃脸,苍白如死人皮肤的眼睛……萧撄虹强迫自己把视线从对方渴望似的微微眯起的睫毛上移开,转而端详他的辫子,冒出一个念头:这头长发不知道留了多久……
“我没剪过头发。”
萧撄虹啪地跳开一步,也不顾礼貌,差一点转头就跑,“你,你……”
维琴秋看着他受惊花栗鼠一样的表情,瞪得益发大的眼睛和嘬得益发小的嘴唇,忍不住大笑,“怎么了?”
格拉齐安静静停在原地,轻声解释,“他在看我的头发。我猜,他想问点什么。”
萧撄虹吓得话不成句,“我……你……你怎么知道!”
“你在看我的头发。”
说完那一句他就不再作声。
里夏德闷笑了会儿,打圆场,“好了,好了,欧金纽是有不对,维锦你也说说他。不过格拉……小子,你多大了?”
格拉齐安转过头,“十六岁。”
维琴秋也笑,无端有点森森然,“欧金纽那家伙,我打不过他,也懒得理他,可他不能动小宝。”
里夏德鼓掌,“好,”看一眼萧撄虹,“小孩子嘛,是要宠的。听说,德拉和小安都伤了?我替欧金纽做个人情,不如叫格拉陪着小宝,一般大的孩子,也玩得到一起。”
格拉齐安面无表情,萧撄虹看了这大叔一会儿,忽然笑了,“呵呵。”
他一步退后,和维琴秋都保持了一点距离,轻声说:“我不稀罕。”说完也不等长辈准许,径自转身就走,一忽儿就没了影。
里夏德哑然失笑,“这孩子有趣。”
维琴秋瞪他一眼,“老大,太露骨了好吗。”就算你我早有这么几分默契,也不必……做得这么明显吧。
“这孩子的事,我早就听说了。”
维琴秋正要去摸茶盏的手一停,半晌没动,“话搁在这儿,我没想要他坐尊主的位子。”他轻咳一声,“不是有意瞒你,老大。”
里夏德微笑,“我也没想,可有人会这么想。”
维琴秋怔住,“欧金纽?”立刻恨得咬牙,“他怎么不去死啊!”
格拉齐安不满地瞟他一眼——只有方向,没有眼神,维琴秋早习惯了他,根本无视,只冷冷叹气,“他到底在想什么!”
擅自认定我会选萧家的小孩接自己的班吗?也未免……太轻看了老子!
里夏德看他脸色,已明白心思,忍不住笑,摇了摇头,先唤仆人换了茶,才慢悠悠地说:“你们三个,也只有哈拉兰布脑子正常些。”
维琴秋十二分不满地蹙眉,“别提他。”想一想忽然问,“咦,你闺女呢?”
里夏德不在意地耸耸肩,“和她母亲出去了吧,我猜。”
维琴秋看一眼格拉齐安,简单吩咐,“格拉你去看看小宝,别让他走丢了。”
格拉齐安遵守得非常果断,立刻从两人眼前消失,里夏德笑看维琴秋,“这就不露骨了?”
维琴秋咬牙,他着实想拖欧金纽来痛打一顿,把话彻底说开算数。自从当年骨塔师匠哈拉兰布发现了德拉加这棵好苗子——他九岁时就自行化身出来,且原形是那样一条龙,简直是未来当家尊主的绝好人选。欧金纽却并不赞同,屡屡拒绝收德拉加入刑塔教养,就连维琴秋亲自要求也置若罔闻。而德拉加自己却也坚辞哈拉兰布收他入骨塔的好意,自顾自凭了他未化身之前的意愿,始终只在药塔修习。维琴秋恨得没法,只好叫狼林时常拎了他去教几下子,好在安布罗斯同德拉加向来算得上熟悉,尤佳脾气又好,无敌耐心,多年下来,德拉加身手功课倒也不错,但比起刑塔师匠亲自打磨出的卓根提斯,是差得多了。
良久维琴秋才轻声说:“我没想到,能碰上小宝这孩子。”他抬脸凝视里夏德,“老大,你能相信吗?他在火兰馆看见了瑶大人。”
里夏德情不自禁一皱眉,萧撄虹的古怪事迹他早有耳闻,这个新闻却也够震撼,忍不住问,“你觉得这孩子会是什么?”
维琴秋摇头,“你知道的,老大,我现在的眼睛,已经看不见卓根提斯的化身原形了。”
里夏德沉吟,人世间诸多诡怪事件姑且不论,在这家里,这孩子避开过龙牙会和狼林的耳目、伤过龙牙会年少气盛的卓根提斯,还和格拉齐安交过手……
他微微眯起眼睛,“让他化身出来瞧瞧。”
萧撄虹一口气出了宅子,也不辨方向,径直沿着大路走去,出门时随行的龙牙会有意跟着他,被他一句话恶毒地堵回去,“好好守着维锦得了,两代尊主凑在一块儿,也不怕弄出命案。”
卓根提斯们面面相觑,本来就有点对他退避三舍,又被他充满恶意地这么一吓,顿时不敢多说,所幸格拉齐安很快跟了下来,也不同人搭话,在龙牙会注目之下笔直向萧撄虹追了上去。
萧撄虹自顾自走着,里夏德脾气算得上好,性喜热闹,宅子附近邻居颇多,这会儿是绵绵午后,不乏有少女临窗下望,手里一碗番石榴冰淇淋,或是老人在栽种鲜花的院子里闲坐,陪暖洋洋日光一道闭目养神。
萧撄虹边走边看,他一气出来,并没骑马,走着便有些热,伸手拭拭额上一层薄汗,低头看脚下一前一后两条影子扣在一起,忍不住火大,回身质问,“你跟着我干嘛?”
格拉齐安不理他,只隔了三步远直直站着,像能一直站到化风化烟。
萧撄虹始终不大敢正视他,哼了一声回头又走,刚走了没两步便碰到两名维奥雷拉女子迎面走来。他向来懂礼,且有那样的爹和大哥,早习惯了绅士风,立刻微微让开路,低头以示尊重。一瞥他已经看见,那两位女士容貌非常相似,看年龄差,多半是母女。
刚要擦肩而过,年轻姑娘突然笑了,主动开口,“等一等,你是那个萧家的小宝吗?”
萧撄虹略微惊讶,抬头稍稍打量下对方,有点纳闷,还是认真点了头。
少女大约十八九岁,正是花枝绚烂的年纪,容貌称得上亮丽,漆黑浓发梳了两角辫子又盘在头顶,挽了个极古典端庄的宝塔形发冠,耳垂上戴两枚小珠子,眉目鲜亮,很有一种娇养出的温和与无忧无虑。萧撄虹看她一会儿,客气地躬躬身,“虽然不知道您是谁……”
“佩西娅,佩西娅?奥克塔夫?维奥雷拉,”她自我介绍,“这位是我母亲盖尔吉娜?奥克塔夫?维奥雷拉。”
微微一笑之后她轻声说:“好久不见了,格拉。”
格拉齐安从一开始就平静得十分异样,听到少女自报家门之后他上前一步,站得离萧撄虹更近了些。
萧撄虹笑,“您认得他。”
“是啊——话说回来,你们两个,不是刚从我家里出来么?”
萧撄虹一怔,随即笑了,“啊,”他忽然恢复了那种轻松自在,“我面前的是这梵比多山的第一女儿吗。”
他的罗马尼亚语一直熟练,话音里带一点轻浮调笑,却并不讨厌,大概因为那个表情的确是诚挚的。
佩西娅微笑,“如果你非要那么说的话。”她做个手势,“这就回去了吗?我父亲一定忘记给你们试试看我新做的杏子蜜饯。”
她有趣地看着萧撄虹的脸,这种微冷的莹白肤色在罗马尼亚人身上是找不到的,她只见过父亲的朋友——那位秀美惊人的侯爵大人,有这样一张近乎冰雪雕琢的脸,而眼前这孩子继承了那种颜色,眉目间的妩媚神采却有几分当代尊主大人的气质。
不客气地说:他简直有点像萧未瀛和维琴秋生出来的。
想到这儿,佩西娅就坦率地笑了。萧撄虹好奇地看她,“我猜这并不意味着我冒犯了您?”
她耸耸肩,“有空常来玩。”
格拉齐安忽然上前一步,牵住萧撄虹的手,“我奉命送他回火兰馆。”
萧撄虹吃了一惊,立刻用力想甩开,却被捏得紧紧的,他又痛又气,却不好在女孩子面前哭闹撒赖,只厉声叱喝,“放开我!”
格拉齐安却像连耳朵也聋了。
佩西娅有趣地看着他俩,并不生气,携着母亲告别。
肩并肩站在原地,萧撄虹慢慢抬起手来看自己被攥得发紫的指尖,突然笑了。
“你弄痛我了。”他轻声说,脸孔不动,整个身子转向格拉齐安,机械如转盘上的细巧瓷偶。
“你弄痛我了,格拉。”
格拉齐安看他一会儿——当然不是用眼睛在看,他的视力即使在这样的距离,也只能领悟出眼前一团五官包裹在雾气中的模糊影子。
但他十分清楚萧撄虹的长相,那张脸业已印进了他指尖,直透神髓。
他也非常明白萧撄虹现在脸上是个什么表情,警觉地抬起头,他侧耳倾听,已经是个格外认真的姿势。
萧撄虹的左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慢得像一缕烟徐徐上升,指尖夹着一根细长的放血针。
对付一个瞎子吗?还有什么比让他听不到更好的法子?
他看着格拉齐安,手指一分分向他侧颈移动,晴天丽日之下,灿烂阳光里,他脸上的笑容甜蜜冰冷,是一杯俏丽腻人的雪顶咖啡。
不明真相的人看来,或者还以为他只不过要抚摸一下格拉齐安的发根。
指尖离男孩的皮肤还不到五公分,他正想用力按下去,格拉齐安却突然开口:
“别闹了。”
他抬起右手,准确无误挡在针尖前,干巴巴地重复了一遍,“别闹了,小宝。”
他当然看不到,一瞬间萧撄虹的瞳孔猛然收缩,墨蓝色的瞳色几乎转成漆黑,他一咬牙,细白齿尖几乎在嘴唇上勒出血印,左手毫不犹豫压了下去。
格拉齐安不动声色,他右手一用力挡住萧撄虹,针尖自他指缝间透过,被紧紧夹住,左手自下而上飞快探出,一把攥住萧撄虹的脖子,同时伸脚勾住萧撄虹膝弯猛地一带,几个动作刹那同时完成,萧撄虹站立不稳,扑通一声仰面栽倒,格拉齐安顺势骑到他身上。
一挥手打落那支放血针,他右手攥住萧撄虹双手压过头顶,左手扼着他的脖子,居高临下俯视这朵被压进尘埃的怪异白花。
萧撄虹的脸在他仅有的视力里,就是一朵白如水晶的花。
光天化日之下,满是尘灰的大路中间,他沉默地把这精致漂亮的男孩按在地上,半点都没觉得这有什么奇怪。
萧撄虹呛咳起来,他放松一点手指,容他说话。
“格拉……你要掐死我了!”
格拉齐安想了想,“我不会掐死你的。”
萧撄虹突然笑了,轻声问,“是吗?”
他的眼睛照旧是那种深不可测不透光的墨蓝。
“要是……有一天,他们让你这么做呢?”
格拉齐安反问,“他们是谁?”
“你过来,我告诉你。”他作势轻轻蠕动嘴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