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撄城背对着女友同警司聊天,突然看到了奇异的一幕。
赛特瓦尔斯紧绷的脸陡然一阵抽搐,然后像微波加热的玉米花一样缓缓地膨胀起来,每一根表情纹里都撑满了恐怖和不由自主的战栗。
萧撄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他只听到弟弟咯咯的清脆笑声,仿佛开心得要命。
紧盯着警司的脸,他一步步退下台阶,回头对女友喊了一声,“走了,亚尔赛特。”
进到车里,他又看了一眼赛特瓦尔斯,警司仍然站在门廊上,拄着拐杖,定定盯着他们的车子。
亚尔赛特微微感慨了一句,“他的女儿在芬兰,出了这种事,竟然都没回来看望他。”
萧撄城没有回答。
赛特瓦尔斯拉上窗帘,没有开灯。
他一个人坐在客厅的黑暗里,拐杖放在旁边,打开电视,让光影变幻填满整个房间。
门廊上有微微的响动,郊外森林里的浣熊或松鼠经常在这个时间出来翻垃圾箱,或者找寻好心住户留在门槛上的一点零食。
房间里没有风,他面前茶几上的一根烛光却陡然颤抖了一下。
赛特瓦尔斯猛然回头,他稳稳地举着枪,枪口直指对方。
萧撄城盯着他的眼睛,慢慢举起双手。他戴着一双纯黑的小羊皮手套,紧身safari皮夹克和黑色陆军靴把身形勾勒得益发修长,让他看上去有点像个飞贼。
警司死盯着年轻勋爵冰蓝色的瞳孔,枪口缓慢地动了动。
萧撄城忽然笑了,“别走火,警司先生,否则您麻烦就大了。”
赛特瓦尔斯低低沙哑地回答,“我相当明白。”
“我不是来杀您的,赛特瓦尔斯先生,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个的话。”
警司的表情微微有一点松动,“噢,我也没想到来的会是你,勋爵阁下。”
“您以为会是谁?”
赛特瓦尔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你是一个人?”
“不然呢?”
“我辞职了,去芬兰我女儿那里,她希望我和她的家庭一起住。”
仿佛招供什么似的,他匆忙地说了出来。
萧撄城叹口气,“不必勉强。”
赛特瓦尔斯摇摇头,“我不想死,坐下来吧,勋爵阁下,我们应该谈谈。”
他放下枪,拿起遥控器按了暂停键,让萧撄城坐到沙发上。
“我知道我不应该表现出来。但是这不是我的错。”他叹了口气,“我现在也是个瘸子了,所以够了么?”
萧撄城沉吟了一下,最后决定不作声。
赛特瓦尔斯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你全知道,是吧,勋爵阁下?他是你弟弟,你不会一无所知。”
“这同云宝无关。”
“那你为什么要来我这里?”
萧撄城没有回答,赛特瓦尔斯也没有追问,他自顾自慢悠悠地说着,“起初我的确以为是你,勋爵阁下,能力,动机,时间,身份,一切都非常符合。
但是不是你。
你是个追求公平——公理的孩子,但不是个变态。
所以我不知道那会是谁。
直到今天,我听到小勋爵在笑。”
萧撄城脸上掠过一丝微微的动容。
“他是故意的,对吧?让我知道,他就是那个人,做掉两个塞韦林?卡巴内,顺便把我搞成现在这个样子——一个该死的老瘸子的人。”
他喘了一口气,“但是我不怪他。他没有直接杀掉我,这已经足够好了。何况我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对,那是个惩罚。很抱歉,是我把亚尔赛特?阿德布林小姐的身份透露给塞韦林?卡巴内的,我猜,你已经知道了吧。”
萧撄城报之以冷冷的眼色。
“抱歉我拿她当了诱饵,真的很抱歉。但是说实话,直到今天之前,我都还以为是你——勋爵阁下,比起你弟弟,你更像一个足以独力完成这些事的男人。何况我已经注视了你们兄弟很久……以前的那些意外,你还记得吗?”
萧撄城轻微地点点头。
“我一直在关注那些。我以为那个神秘的疯子是你,因为每一次意外发生时,你都在场。”
从你就读国王中学八年级到十二年级毕业,那些诡秘的意外时断时续,原因不可考,然而你毕业之后,国王中学就不曾发生过类似事故。
萧撄城摇头,“您把意外当作蓄谋?这不是好习惯,警司先生。”
赛特瓦尔斯无奈地苦笑了,他端详着年轻勋爵的脸,拿起遥控器按了一下。
电视上的画面开始无声地播放。
“你真的相信自己说的话吗?勋爵阁下?”
“这是老王宫的监控录像,国王中学八年级和三年级的参观队伍。”
萧撄城微微抖了下,他沉默地注视着屏幕,轻而易举地识辨出十三岁的自己,他还记得那一天的天气与阳光,和亚尔赛特灿若兰花的脸。
赛特瓦尔斯的声音打断了他,“这是小勋爵,对吧,那年他八岁。”
他暂停画面,伸出一根手指,“我把这一段反复看过上千次。后来我就有了一个问题。”
他指着屏幕上模糊不清的人形,“他和同学推搡了几下,然后摔倒了,你立刻过去扶起他。”
萧撄城点了点头。
“这看上去太像一个正常的插曲了,疼爱弟弟的哥哥,和娇生惯养的弟弟。”赛特瓦尔斯喃喃地说,“但你能告诉我,小勋爵跌倒的那一瞬间,他在地板里的地嵌插座上拴了什么吗?”
萧撄城顿时默然。
赛特瓦尔斯抓起一本厚厚的笔记,皮面斑驳尽是划痕,俨然相当有年头了。他打开其中一页,胶纸粘着一条极细的透明丝线,用颜料微微染了色,否则都看不出它的存在。
他把笔记推到萧撄城面前,“还给你。”
他告诉沉默的萧撄城,“我同老王宫的保洁谈了很久,终于在插座的缝隙里发现了这个。
我想了很久,他是怎么做到的呢?后来我通过很多关系,才弄到了那只鞋子。
你我都知道,那个美国女人折断了鞋跟,才导致她摔断腿,品牌否认是质量问题,因为那裂口简直刀削一样干净利落,谁都没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直到我发现了这个。”
萧撄城捻了捻那根丝,忽然笑了,“这个。”他点点头,“这个?”
“要我们看看他是怎么做到的吗?”
视频无声地推进,校服整齐的学生们已经移动到展厅另一头,美国女主持气势汹汹大踏步跋扈而过,镜头角落里,一个小小的身体突然弯了一下腰。
“任谁看都会以为他只是紧了紧鞋带,但是你知道的吧,勋爵阁下,他不是去紧鞋带,而是拉紧了这根丝。”
受害人迈步一瞬间的冲力,在极细的丝线上绊出超乎想象的切割劲道,足够在千分之一秒内斩断鞋跟。
而他随即放松了丝线,那力度和分寸妙到毫巅,被切断绝大部分的鞋跟直到受害人走出大厅才完全断开,那女人跌落台阶的时候,学生们早就去到下一个展厅。
谁都不会怀疑到那些孩子们,除了我。
谁都不知道他是怎样做的,除了你,勋爵阁下。
萧撄城微微嗤笑,赛特瓦尔斯注意地看了看他,“勋爵阁下?”
“暂且就算您的推理合理吧,警司先生,虽然听上去实在太过天方夜谭。”他耸耸肩,“可是为什么?”
“呵,动机,是么?”赛特瓦尔斯蠕动着嘴唇揶揄地笑了,“你……真的需要我来回答吗?”
萧撄城怔怔看了他一会儿,垂下眼睛。
“亚尔赛特。”他轻声说,“对,亚尔赛特。”
那从小就爱据理力争的女孩,她不肯无视外国人对本国古迹大加批评,但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如何对付得了专业人士荤素不忌的利嘴。班主任赶过来打圆场时,她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而三年级的小小萧撄虹就在身后,微微露出了那双墨蓝色的诡丽眸子。
他眼神带笑,仿佛知道一切即将发生。
“我以为是你,勋爵阁下,在老王宫受窘的是你青梅竹马的女孩,地铁劫案的受害者是负责你所在班级的Porcelain文女教师,被严重烧伤的虐猫犯伤害的是你小女友心爱的宠物……”
他叹了口气,“直到我发现,那位小勋爵实在太喜欢躲在所有人后面了。”
萧撄城对此不置可否。
“三年级,三年级的孩子。”赛特瓦尔斯重复了一遍,“他只有八岁,不是吗?”
萧撄城笑了,“所以呢,您想怎样?”
他动了动身体,钢蓝瞳孔里渗出一丝淡淡的寒意,气氛立刻有些冰冷。
赛特瓦尔斯敏感地向后靠了靠,“我怕的不是你,勋爵阁下。但是你明白吧,你才是那个真正的危险人物,不是他。”
对,当然不是他……
“你才是导致这一切的原因。”他紧盯着未来北海公爵的眼睛,“是你,唤出了怪物,是你。他做这一切,完全是因为你。”
你的一举一动,都叫醒恶魔,你无声的呼召让他如此自以为神圣,又自鸣得意地杀戮。你的存在就是他嚣张的理由,你的喜怒千丝万缕系于一线,就拨动了冥冥中无数人的生死。
“……凡你所不喜,必遭灾厄,是吗。”赛特瓦尔斯轻声地念。
谁是神?你是。年轻的勋爵阁下,你才是死神扇动的翅膀与灵魂。那些人或伤或死,都只是因为他们不幸碰触了能够牵动你情绪的人。
所以你毕业之后,国王中学再平安无事。
那个孩子几乎不会因为自己而出手,他所终结的威胁,都是关于你和你所重视的人。
“多可怕啊。”他轻声感叹,“被这样一个怪物保护,是什么感觉呢?”
“您能闭嘴吗?”
赛特瓦尔斯立刻停住。萧撄城双手握紧沙发面子,微微俯下身,姿势里的蓄势待发非常明显。
“警司先生,您马上要去芬兰了,不是吗?”
“我已经不是警司了。”他把厚厚笔记推给萧撄城,还有一把银行保险箱钥匙,“这些年我收集的所有资料都在里面,我发誓,没有备份。”
萧撄城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您要什么?”
“您的承诺。”
他把“你”换成了“您”,眼色中带上了显而易见的恳求,“勋爵阁下……”
萧撄城握住那枚钥匙,徐徐起身,“小宝不是您想的那样。他从来不会因为好恶而伤人。”
“是的也许他不会!”赛特瓦尔斯提高了声音,又泄气地低下,“我不会再碰任何和他有关的事,但是……你没有想过吗?”
“什么?”
“这样下去,他会变成什么?他会做出什么?你是个勋爵,未来的北海公爵,我不知道你将会代表你的家族,在多大程度上影响整个瑞典,像你的父辈祖辈们一样……但是,他,又将扮演怎样的角色呢?”
如果他还是那样,不加收敛,一再纵横,用那种近乎超自然的力量沉默而恣意地解决一切你所感应到的麻烦?
总有一天他会毁掉什么,如果不是这个世界,就是他自己。
萧撄城默然停顿了一刻,身形凝固在黑暗中,依旧挺拔如冷杉。
他轻声丢下一句,“那用不着您管。”
赛特瓦尔斯茫然地看着青年夹上那本笔记,开门离开,车子的引擎声微弱响起,慢慢消失。
他叹了一口气,瘫倒在沙发里,抹一把额头上水淋淋的汗湿。
身后飘来的那个声音让他的心跳几乎猝然停止。
“嘁。”
短促清甜的冷笑声像冷雨滴落在冰块,溅出一个寒战。赛特瓦尔斯本能想跳起来,喉头一紧,冰凉指尖压住他的锁骨,手套的皮质紧绷着手指,却丝毫不导温度。
他恍惚地想,也许这个人根本就没有温度。
墨蓝色的眼睛自上而下俯视着他,赛特瓦尔斯惊恐地回看,张了张嘴,不能作声。
萧撄虹仍然穿着白天那套衣裳,没穿外套,领子上也仍然别着那枚金色蜜蜂,那件灰色衫子在这个季节的夜晚已经太薄,他却仿佛感觉不到任何寒冷或战栗,微笑注视着前警司。
注意到赛特瓦尔斯的目光,他低头看了看饰物,继续微笑,“很漂亮是不是?
这是我母亲给我的,可爱的小古董。”
赛特瓦尔斯又张了张嘴——这孩子的力气居然那么大!只用一只手扼住警司的喉咙,就让他几乎连舌头都吐了出来。
“你们谈的太久了,真的,太久了。我很烦。”萧撄虹紧盯着他,“我根本就不介意你知道那些,真的,那有什么呢?我只是没想到塞韦林?卡巴内竟然那么乖,我不过给他看了那段视频,给了他一点建议,他居然就觉得只要上个吊就能让我放了他那个孪生兄弟。”
他撇了撇嘴,“都差不多溶化一半了,多恶心啊。”
赛特瓦尔斯努力伸长手指向沙发垫子下面摸,萧撄虹抬起一只脚就踩了下去,“咔”的一声之后警司开始抽搐,眼珠都快要冒出眼眶。
“我又不瞎,别在坐垫下面藏枪。”
他的音调清亮而欢喜,仿佛被什么点燃了快乐的情绪,“说真的,我对你没什么感觉,姐姐好像挺喜欢你的,因为她还不知道是谁把她卖了吧?至于我大哥,他是君子人。”
他停了停,露出一个几乎只能出现在人偶脸上的完美对称微笑,“所以我们都不希望你死,对吧?”
赛特瓦尔斯在颈椎骨所能允许的活动范围内拼命点着头。
“但是呢。”
男孩唱歌一样地说。
“我讨厌有人用枪指着我哥哥。”
赛特瓦尔斯听到轻微的“噗嗤”一声,脖颈不由自主地向上一抬,好像有一根木桩突然敲进了额头和喉咙,让他直直地抬起了头。
他看到一簇血雾在眼前的空气中慢动作地漾开,色调如此纯正的烟火,即使在国庆节也不曾看过。随后他意识到,那是自己脖子上喷溅出来的血。
放血针从他下颚插了进去,穿透颈椎和后脑,尖端甚至钉上了沙发靠背。
他抬起没被踩断的另一只手,在空中无力地抓挠了一下。
黑暗沉默地来了。
THE END
作者有话要说:
☆、CH6
第二卷兴妖
CH6
你熟知我的过错,却无人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