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雪长袖一扬,顿时漫天桃花,花瓣纤薄,在狂风中高速旋转,锋利如飞镖。没被吹倒的辽军全身上下被花瓣无数次削割,鲜血横流,露在盔甲外面的脸部和手臂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这一次攻击便消灭大半辽军,剩下的人纷纷逃进山里,躲在巨型岩石后面。风刮不到,花瓣也割不到,流云和霁雪便暂时住手。
寂静间,忽听得有**喊:“他们为什么没被迷倒?你是不是要放过那些家伙?!”声音虽然飘渺慌乱,但也能分辨出是忽律驰。
“哥,你答应我要放他们一条生路的!”
回应的呼喊声从左侧岩石边传来,灵竹转过头去,只见舞桐哭着看向自己,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明亮,那容貌还是清丽绝俗,多看两眼便会脸红心跳。而此刻灵竹一直一直看着她,心如死灰。
又是一片安静,夕阳落在山头,满地血红。这个黄昏突然变得无限痛苦,无限漫长,令人痛不欲生。
“你骗我……”灵竹摇着头,慢慢退后。
纯真的笑容是假的,恬美地叫竹妹妹是假的,温柔地添饭夹菜是假的,亲近友爱是假的,被迫和亲是假的。那么喜欢的舞姐姐,不舍得让别人伤一根指头的舞姐姐,是假的。
“竹妹妹,对不起……”舞桐扶着岩石,一脸哀伤。
“舞桐,你快回来!”忽律驰又再喊。“快点回来!”
“哥,你不能伤害他们,你答应过我的!”
“你再不回来,就不要怪我了!”又是寂静,却各自盯着对方,试图找到死穴。不知道过了多久,声音又响起。“妹妹,你不要怪我……放箭!”
一声令下,瞬间羽箭铺天盖地飞来,天空都被遮挡住,一时间天昏地暗。实在是太快了,快到祈岁没想出要怎么抵挡,快到灵竹只能够瞪大双眼,快到流云只撑开一扇面积不大的风屏,挡住身边的几个人。
“桐儿!”撕心裂肺的呼喊,充满绝望,山林里的羁鸟受到惊吓,扑棱棱一起飞向高空。这一声也震到了忽律驰,他立刻命令停止射箭,站了起来,往这边眺望。
灵竹循声看去,只见霁雪站在通向岩石的路上,他怀里的舞桐全身插满了羽箭,竟没有一处可以放手拥抱。她的后背贴着霁雪的胸膛,抬起头虚弱地看着霁雪。“你要活着,活着……”
“妹妹!”忽律驰一声怒吼,山林树梢为之颤抖。“给我上!杀死七神!”
这次祈岁反应过来了,在已然疯狂的忽律驰率领部下杀过来之前,让宛昼又了砸一大团日光过去。等忽律驰放下手再睁开眼,山原空旷,河水奔流,哪里还有他们的影子。
祈岁他们带着舞桐躲到了远处的树林里,霁雪坐在地上,让舞桐靠在自己怀里,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地唤着:“桐儿,醒醒。桐儿,你看看我。”
舞桐费力地睁开眼,虚弱一笑,一身红衣,脸色苍白若纸,仿佛浴火白莲。她唇瓣微微开启,幽幽说到:“帮我拔掉……拔掉,身上的箭……”
“桐儿,不要……”霁雪眼含热泪,摇摇头。箭头上都带着倒刺,强行拔出会是割肉之痛,而且血会流得更多,死亡来得也就越快。
舞桐继续虚弱地说:“我不怕痛……我想你,最后抱抱我……”
霁雪颤抖着双唇,轻轻贴在她额头上,像是在触碰易碎的玻璃,小心翼翼。他柔声哄到:“桐儿乖,等你好了,我天天抱着你。”
舞桐看着他,目光温柔似水,恋恋不舍。“我没有……明天了……”
“不会的,桐儿,我说有,就有。我是花神。”
舞桐抬起手,抚上霁雪的脸颊。“爱你至死不渝,以前说过的,我做到了……你以前,总是不信……我证明给你看了……”
霁雪仰起头闭上眼,两行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我信,我一直都信。”
“九岁的时候,父王把我丢在边境,让我混入将军府……将军对我很好,教我读书,教我习武……赋儿很乖,总是好姐姐地叫着……十七岁那年,父王让我去杀大臣和武士……我打不过他们,就用将军特意为我种的棉素花,研成粉末,撒进他们饮用的水井里,等他们都睡着了,便一剑刺死……他让我杀将军,我下不了手,他就让我杀赋儿,否则就让哥哥去杀将军……赋儿死的时候,我恨极了这个世界,没脸再见夫人,便躲在宴月楼,很久不回将军府……后来遇见了你,我只想和你过安定的生活,可父王让我配合他演戏,否则就杀死将军……我同意了,可将军还是死了……”
舞桐的气息越来越微弱,霁雪心疼地抱紧。“桐儿,不要说了。”
“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舞桐笑着,眼睛眯起,像弯弯的月亮。
“此生,都做错了……若有来世,我还会带着你游闹市,看花灯……做满桌菜,为你添饭……牵着你的手,走遍临峦的大街小巷……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在一起很开心……让所有人都知道,我舞桐……永生永世……深爱花神霁雪……”
、第七十九章 致命危机
舞桐的手无力地垂落,双目缓缓闭合,嘴角还带着笑意,满脸安详,仿佛只是睡过去而已。
霁雪抱着舞桐的头,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掉落。他的脸深深埋进舞桐的颈窝,压抑的哭声微不可闻。银色缎子早被染红,上面金丝绣成的桃花被血浸透,朵朵鲜艳,恰如眉心桃花痣。
倾城慕红颜,一世烽火。执手问婆娑,一念执着。
桃枝花灼灼,星淡烟过。轮廓再描摹,生死契阔。
一生中最后一次沉睡,在你怀里,像一个无梦的未来,像躲避假想中正在逼近的痛苦,用尽宠爱。风曾经吹得很远,已经拉成了丝,已经化为了一种雪白的粉末,已经老了,已经找到了埋葬自己的地方。
这一刻是安静的,风吹不到的地方,在你的心里。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飘渺如彼时江南烟雨。天边一只飞鸟划落,化为一滴黑色的眼泪。雨下得很大,满地鲜血被冲淡,明年春天,这个地方的花朵将会开得比别处更艳。霁雪的衣服和心都已湿透,风吹不到的地方,雨水早已到达。
宛昼背过身去,泣不成声。祈岁抬起头看着昏暗的天空,雨水打在他眉心的紫晶泪痣,溅起水花无数。
灵竹转身投进流云怀里,脸深深埋在他胸前,双手紧紧抓着他后背的衣服。能活着,真好。能活着相爱,真好。能活着相爱厮守,此生足矣。
这一天是舞桐划下的一道痕迹,无法擦去。血珠会从这道痕迹里渗出来,连同我们的青春流光,一起渗出。这一种殷红,饱含了最寂静无声最悲痛留恋的一声呼唤,直到光阴老了山河,老了你我,都永远不会再有。
舞桐活着的時候,纯洁如仙子,死后也不舍得把她葬在黑色的泥土里,众人决定火化,然后撒进流淌的河水,让她不染纤尘干净地离开。
半夜里雨停了,灵竹和流云搬来很多枝叶,堆放在树林的空地上。宛昼用极细而灼热的光束照射树叶,树叶受了潮气,过了很久才冒出点点火光。
霁雪托着舞桐的后背,把她轻轻放到一人长的木堆上,最后抚摸了下她如云的黑发。
火势渐渐大了起来,鲜红的火舌tian触到舞桐的裙摆,便一发不可收拾。
灵竹和宛昼蹲在旁边,一边掉泪一边往木堆上添置树枝。霁雪背过身去,抬头看阴云后朦胧的银月。
火光映红一片森林,木头噼里啪啦地裂开,浓郁的烟雾四散开来。祈岁走到霁雪身边,沉默着把绣着桃花的香囊塞进他手里,而后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回来。霁雪看着手里的香囊,很久没有动作。
这一夜过得极为漫长,缓慢得就像从出生到死亡,灵竹缩在流云身边,看着月亮一点点垂落。
霁雪靠着树干坐在地上,怀里抱着装有舞桐骨灰的银缎外套,垂着头,满眼苍凉。
凌晨时,宛昼和祈岁从河边回来,祈岁蹲下身,轻声说:“木筏做好了,我们去吧。”
霁雪深深呼了口气,才身形摇晃着站了起来。
天色昏暗,仿佛被岁月的泪水浸黄的宣纸。远山深黛,江面上薄雾飘渺。木筏顺流而下,仿佛奔向茫然未知的将来。
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
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
霁雪蹲下身,解开包裹,让灰白的骨灰被缕缕清风吹起,消散在江水里。
祈岁站在他身边,横笛唇边。一曲《故人远》,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缱绻在水天山峦之间。
灵竹蓦然回想到初见舞桐时那如雪的身姿,月夜摇曳柳枝轻扬时她吹奏《远乡》的景象,明媚春光浮世喧嚷里她侧头脉脉微笑的样子,听闻大将军死时她眼圈赤红挥刀砍向忽律驰的动作,还有最后气若游丝虚弱地喃喃告白的声调。
什么都不懂时,自己问她是不是很幸福,她说一点都不,当时全然不明白,现在,都知道了。
被家人当杀手一样利用,属于自己的故乡十年从未回去,毫无仇恨的能臣武士要一个个杀掉,甚至包括当自己是亲姐姐的赋儿。容貌,金钱,地位,这些都有了又能怎样,丝毫都不觉得幸福。唯一让自己觉得美满的那个人,终有一天也不得不分开,说不定还会有不共戴天的国仇家恨。
祈岁说的那句“活着,其实是一种挣扎,一种在苦难中的挣扎”,舞桐这一生,一定理解得很透彻。
那么,死后你去的那个地方,一定会幸福。那里的幸福,比幸福更多。
云袖殷勤捧玉盅,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五个人走出山野,在草原上找到一户人家,借宿一晚。霁雪坐在土炕上,手里捧着杯子,定定地看杯子里浮沉的茶叶。烛光幽暗摇摆,灯花脆不堪剪。羽扇和香囊一起摆在桌案上,投影和他的神色一样黯淡。
虽然霁雪不说,但灵竹知道,他心里有个地方,从此空了出来。即便将来再爱上另一个女子,乃至共度绵长余生,那个地方,永远不会再填满。
祈岁的心情也很低落,但他低落的原因更多,比如三千护卫军全部覆没,比如槿涧三人的生死不明,比如怎样凭五个人之力打败忽律驰装备优良作风彪悍的千军万马。
“阿祈,我们下一步怎么办?”气氛过于压抑,宛昼先开口打破僵局。“留在这里抵御辽军,还是去西南找到槿涧他们?”
“我要杀了忽律驰……”霁雪突然开口。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不是嗜血的赤红,而是一片草枯木黄的疮痍。
“不要冲动,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祈岁转头看向霁雪,目光坚定而决然。“你是花族正主,应该懂得大局为重。”
“去找他们吧。”流云缓缓说道:“我们五个人里,祈岁不能攻击,竹儿不懂灵术,霁雪暂时不理智,我和宛昼杀伤力本就不大。若是留在这里硬拼,估计是两败俱伤。他们三人虽然擅长打斗,但槿涧没指挥的头脑,乾曜爱冲动不稳重,垣已素来冷漠不喜合作,即便有四十万大军,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若是我们聚在一起,长短互补,胜算才大。”
祈岁点点头。“神祖创造七神,本就是各有分工,互相牵制,相辅相成,缺一不可。我同意你的观点,明日动身,去西南找他们。”
第二天向农家买了几匹马,五人便奔赴西南。日夜兼程,马累得跑不动时便弃马步行,买到新马后再纵马驰骋。这样过了半个月,终于快到边境。问了当地百姓,才知道浮滕国军队勇猛不可挡,槿涧他们统帅的大军接连溃败,往后撤退几百里,现在正驻扎在不远的郊区。
“果然不出所料,他们三个不懂指挥,匹夫之勇,怎么能打败万众一心的敌军。”祈岁很生气,马鞭抽在地面,顿时出现一道很深的痕迹。
“我们到了就好了,还不算太晚。”宛昼慌忙安慰。“现在就要去吗?““当然要去,这么丢人,我要问问他们,怎么对得起七神的称号!”祈岁飞步上马,用力挥鞭,骏马长嘶一声,迅雷般跑向前去。
郊区营帐里,槿涧和乾曜正在吵架,垣已坐在旁边,紧紧皱着眉头,手里的瓷杯被捏成粉末。
“都怪你!要不是你傻乎乎地放了把火,我肯定就把他们淹死了!”槿涧只到乾曜肩膀那么高,只好仰起头跳着脚跟他吵。
“你居然怪我?明明我一团火扔过去就能把他们烧成灰,你竟然用水扑灭我的火!我用了多少灵力费了多少神才弄出那么大一团火?那团火别说十万人,半个浮滕国烧掉都没问题!”乾曜也不管她是不是小女孩了,只管吵。
“那我就容易了吗?这附近又没有大河,我把云雾积聚在一起才弄出那些水,你居然都给我烤干又变成云雾了!”
垣已不胜其烦,手扒在桌边,没一会儿整张桌子就变成粉末了,上面摆着的水壶茶杯全掉在地上,碎成小块,热水和茶叶淌了满地。
乾曜吃惊地看着瓷杯碎片,指着垣已嚷嚷道:“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套茶具!你居然给我弄碎了!别以为沉默我就不说你了,你眼睛有问题吗,居然把土地抬起来当挡箭牌!是,弓箭是挡住了,我的火也挡住了!本来可以烧掉弓箭,烧死敌军,都是你们两个拖后腿,害得我打了败仗!”
垣已也不理他,站起来往碎片上踩了一脚,瞬间茶具碎片变成了一片白白的粉末。
“你!”乾曜气得不行,说着就要动手拿火团扔他。
垣已也暗中结印,准备用土牢困住他。大军的几个小头领站在旁边看着,也不敢出来劝架,说“外敌当前,自己人不要打”之类的话,只好瞪着眼咽着唾沫干着急。
“住手!”
这一声虽然声音不大,但极其威严,乾曜和垣已果然停下手来,回头看向帐门,只见祈岁正瞪着他们,脸上黑云滚滚。
带祈岁他们进来的士兵贴着几个小头领的耳朵一说,他们纷纷像见到救世主一样,跪倒在地,哀求地高喊:“魂主!”
、第八十章 又见席捷
“你们都出去!”祈岁一声令下,那些人如蒙大赦,慌忙跑了出去。等帐子里只剩自己人,祈岁挥手就是三鞭,毫不迟疑,用足了全力。槿涧、乾曜、垣已看到马鞭在自己脚前打出一道深沟,便噤声,勾着头,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祈岁甩手扔掉马鞭,鞭子碰到帐帘上,发出沉闷一声响。“你们可以啊,打了败仗还有脸在这儿吵架,还敢动手!真不可思议,你们真的是神族正主吗?不是玩泥巴打群架爬墙头偷鸟蛋的小孩?”
槿涧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