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量仰脸看向县太爷,表情痛苦。“大人,草民冤枉!”
“冤枉?”县太爷冷笑,“来人,把证人刘向带上来!”
刘向从人群里走出来,战战兢兢地跪到吴量左边,磕头。“大人,草民刘向。”
“嗯,”县太爷点点头,“把前夜看到的说出来。“
“是,大人。”刘向不敢抬头,一直盯着膝盖前的地面。“前夜草民起身如厕,见到一个黑影行色诡异闯入宴月楼后院,因为草民胆小怕事,所以躲了起来。等那人走近,才看到他满身是血,手里还拿着把滴血的菜刀。他见四下无人,便把菜刀扔进水井,而后脱掉血衣,烧了,还把灰烬埋在花坛里。”
“你可看清那人的长相?”县太爷问。
“月光明亮,草民看得一清二楚。”
“那好,说出那人是谁?”
刘向片头瞅了瞅吴量,复又低下头去。“回大人,是草民身边的这个人,宴月楼的家丁,吴量。”
话音刚落,吴量的脸瞬间煞白。
“你可承认?”县太爷道。
吴量咬牙死扛。“草民冤枉,是刘向故意陷害我!”
“我没有!”一直不敢大声说话的刘向突然激动起来,大喊道。
县太爷摆摆手,示意他安静。“捕头,上物证。”
“这些是从宴月楼里找出来的,各位请看。”捕头拆开怀里的布包,露出菜刀和衣服残片,来回走着展示给民众看。“验尸时在脖颈和手腕处发现割伤,伤口与这柄菜刀的刀刃相吻合。”
民众立刻喧哗起来,纷纷说:“吴量这厮平日里就粗暴蛮横,做出这么伤天害理的事也不稀奇!”
“不是那样的!”吴量立刻辩解道:“割伤他们需要时间,他们不可能不挣扎,我虽然力大,但也不能同时弄伤五个人!只要有一个没被束缚就可以喊救命或者逃跑,但他们没有,连挣扎的痕迹都没有!大人,这解释不通!”
“我还想问你是怎么做到的,你竟然反问我?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人真不是我杀的!我什么都没做,真的!”吴量仍在为自己辩护。“大人,只要是有脑子的人都知道这不合情理。”
县太爷冷哼一声。“你当本官是三岁小儿没有脑子吗?看来不用刑你是不会老实交代了,来人啊,给我打!”
衙役得令,强压住死命挣扎的吴量,开始杖责。粗大的棍子一下下打在肉上,和着吴量吃痛的叫声,发出沉闷的钝响。
灵竹心里不忍,吸了吸鼻子,下意识拽住流云的衣角。流云抬手挡在她眼前,轻声道:“竹儿,别看了。”
视线一晃,屋角上一抹绿色闪过,像极了梦中雪狐那双剔透的眸子。灵竹心里一惊,定神去看时,一只大白猫跃上屋顶,舒服地趴下身懒洋洋地晒太阳。灵竹只当是自己看错了,不再多想。
霁雪看到方才那幕,打趣地把舞桐挡在自己身后,故意模仿流云的语调,说:“桐儿,你也别看了。”
灵竹知道霁雪逗她玩,有些不好意思,便说:“又不是很可怕,你不用这样的。”
流云不在乎地瞥了一眼霁雪,挡在灵竹眼前的手丝毫不动。“既然我在你身边,你就不用做任何勉强自己的事情。你只用在乎我就好了,其余闲杂人等,不必理会。”
霁雪把桃花眼瞪得滚圆,喝道:“谁是闲杂人等?本公子人见人爱花见花开,闲杂人等有这样的吗?”
“好了,这是在公堂上。”舞桐今天莫名很急躁,视线一直黏在吴量和刘向身上,见霁雪跟流云吵起来,才转过头来。
霁雪掰开她手心,看到晶亮一层汗水。“为他担心?”
舞桐摇摇头。“我是害怕。”
“一个丧心病狂的杀人犯呆在自己附近那么多年,想想确实挺可怕。”霁雪捏住她的手,“不过没事了,他已经被抓住了。”
“不是,”舞桐看向被打得衣料都染上红色的吴量,皱起眉头。“我害怕面对他的家人,该怎么向他们交代……阿吉才那么小,婆婆岁数那么大了又失去儿子……最苦的是,丝嫂从此没了丈夫……”
“桐儿,不是你的错,你不用自责。”
“你不懂失去爱人的痛苦。”舞桐神情落寞,像是在自语。“孤灯冷壁,单影独饮,那种寂寞到骨子里却无处可排遣的感觉,我懂,在每一个你不在的日子里,我都亲身感受着。”
“不提过去的事好么?未来还那么长,多想想以后。”
趴在地上疼到全身痉挛的吴量发出最后一声痛呼,眼睛一翻昏了过去。衙役停下手,探寻地看向等着看好戏的县太爷。
“怎么这么快就晕了,有胆子杀人没胆子挨打,没用的东西。”县太爷不爽地拍了下桌子,“给我拿冷水泼醒他,接着打!打到承认为止!”
“是,大人。”
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吴量挣扎着睁开眼,嘶嘶地倒吸冷气。
“吴量,现在你要是承认的话,便可免去皮肉之苦。”捕头道。
吴量却极其顽强,仍然坚持说:“草民冤枉!望大人明察!”
县太爷不耐烦地挥挥手。“打!继续打!我倒要看看你这块臭骨头有多硬!”
又是一顿梃杖挥舞,负责打人的衙役累得满头大汗,腰酸背疼,只好换人。在这间隙里,吴量又昏过去一次,不过很快又被强行唤醒。挨打的地方早已血肉模糊,新换上的衙役瞅了半天,竟不知在何处下手。
“大人,这样下去要出人命的。”一直站在旁边当自己不存在的狗头师爷终于发话,“他死了倒没什么,只是恐怕影响大人的名声。”
“这个……”县太爷刚想发话打背部,听他这样一说犹豫起来。
刘向上身颤抖着,战战兢兢地说:“大人,让草民劝劝他吧。”
“嗯,也好。”
刘向得到允许,便拖着双腿爬了过去,跪在他眼前。“你承认了吧,反正都是一死,认了死得还痛快些。”
吴量眼神涣散。“我平日里虽骄横,但没有欺负你一分,你为何要这般对我?”
刘向犹豫好久,才道:“我也不想害你,但事实摆在眼前。这都是造化,你逃不出去,就认了吧。”
“不要!”李丝突然哭喊着从人群里闯出来,跑进大堂,跪趴在他身上。“夫君,不要认,为了咱们一家人,咬牙撑着!苍天白日,总有人会为你主持公道!”
“哪里来的大胆刁妇,给我赶出去!”
衙役拽住李丝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往外拖。刘向脸颊贴在地上,看着越来越远的鞋尖,手指在地上抠出血来。“纵然被打死,我也要死的清白!等见了阎王,向他讨个公道!”他强撑起上身,抬头瞪向县太爷,一脸赴死的决然。
县太爷被他突然凌厉起来的气势震慑到,愣了一下,而后掩饰地整整衣冠,拍惊堂木。“本官累了,明日再审。”语毕起身,慌里慌张地从后门躲了出去。
他一走,围观群众也就陆续散去了。吴量脚尖沾地,被两个狱卒拖拽着往大牢走,经过李丝面前时,他抬头一笑,很苍白,很虚弱,却充满力量。刘向看着他的远去的背影,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愧色。
安抚好吴量的家人,吃完午饭,刚休息了一会儿,舞桐就见刘向在房门外犹豫地徘徊,几次想要敲门,却都在手快要碰到门板时忽地收回。舞桐便道:“刘账房,有事的话就进来吧,我不忙。”
刘向正在想心事,忽听这么一声,吓了一跳。“其实,也没什么大事,还有几笔帐没算,我下去了。”
舞桐看他走远,突然想到了什么,便叫住他。“刘账房,我有一事要问你!”
刘向身形一滞,慢慢转过身,走回来。“老板娘有什么事,直接吩咐便是。”
“只是有些好奇。”舞桐四下看了看,见无人,便关上了门窗。“刘账房,你一向老实,从不说谎,更何况是编谎话害人呢?现在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你告诉我实话。”舞桐盯着他的脸,问:“你前夜真的看到吴量穿着血衣拿着菜刀回来吗?”
刘向腿顿时一软,险些摔倒。
、第十六章 夜访县衙府
“老板娘,您这是什么意思?您怀疑我诬陷吴量?”刘向扶住桌子,努力保持平静。“我跟他无冤无仇,为何要做这等没良心的事?”
舞桐笑笑,道:“刘账房的我清楚,不然也不会放心地把宴月楼所有的收支交给你。不过,吴量也不是敢做不敢当的人,今日看他在公堂上的表现,我想这其中可能有些误会。”
“老板娘信不过我,那我辞职回潮州老家就是。”
“你这是何必?”舞桐连忙挽留。“我只是猜测,或许有人故意扮作他的样子让你看到罢了,并不是说你作了伪证。”
“我虽然老实,但也有自尊心,不想这么大年纪了还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我做了亏心事。老板娘,让我走吧。”
“我随口说了一句,没想到让你这么难过,是我唐突了。”舞桐叹口气,从柜子里取出一株人参,递到他手边。“你最近气色不好,这株人参拿去煮水喝,养养精神,就当是我赔罪了。”
“我怎么受得起?”刘向看着那株根部肥大,形若纺锤的人参,推辞着不敢接。“前些日子您给我的安神草药还没喝完,实在不敢再接受如此大礼。”
舞桐执意把人参塞进他手中。“你不接受,我心里的愧疚便无法消弭,还是拿着吧,身子比什么都重要,我还得依靠你帮我打理宴月楼的生意呢。”
“那多谢老板娘了。”刘向把人参握得紧紧的,眉头也皱成川字。他打开门,走到拐角后,才直起腰抚摸胸口,深深地吐了口气。
院子围墙外有棵桃树,因为霁雪在的缘故,开得异常灿烂,花朵繁硕,团团如云。灵竹与流云此时便蹲在粗实的树枝上,屏气凝神,身影隐没在粉色花海中。
对面房间的窗子开着,里面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门忽地打开,一个中年男子走进来后,又立刻合上了门,并且放下了门闩。正在缝补衣衫的妇人起身迎接,张开口还没说出话,就被男子打断。
“快收拾东西!等明天复审结束,天一黑我们就走!”他说得急,但声音放得很低。
“相公,我们为什么要走?”妇人放下手中的针线,“莫不是今天在公堂上你说了假话?”
刘向立刻捂住她的嘴。“不要乱说!你不要命了吗?”
妇人被他严肃的神色吓到,手里的线团滑落,在地上滚远。各色丝线交叉,错落织成网,他们二人便置身网中央。
刘向见她安静下来,才敢松开手,而后走到窗前四下看了看,合上了窗。
流云抱着灵竹,从树上轻轻跳下来,悄无声息地走远。
城中小桥下有一片空地,因为满是烂泥,所以人迹罕至,黑暗而寂静。流云带着灵竹一路走到那里,才停下脚步,回头道:“竹儿,我们错了,吴量看来确实是冤枉的。”
“该怎么办?去问刘向是谁让他陷害吴量吗?”
“他一定不会说的。既然急着要走,说明指使他的那个人很厉害且残忍,大概要过河拆桥杀他灭口。我们若是明目张胆地去问,可能会打草惊蛇,幕后的那人怕暴露身份,说不定就会斩草除根。到时唯一的线索断了,更加救不了吴量。”
“不如去县衙击鼓鸣冤?”
“这与直接去问刘向,有什么不同么?”
“那该如何是好?你说说看。”灵竹很泄气。
流云想了想,道:“我们去县太爷家,直接当面告诉他,既不走漏风声,又能让他知道这是件冤案。”
“好!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
“现在不行。”流云一把拉住她,“白天太显眼,等夜深大家都睡了才好。”
灵竹点点头。“你说得对,我太欠考虑了。”过了一会儿,她摸了摸下巴,不好意思地说:“我是不是很傻呀?做事又冲动又一根筋。”
流云看着她,笑得很讨打。“竹儿,我喜欢你一直这么单纯。”
“你是变相地说我蠢!”灵竹气呼呼地瞪大眼,见流云青色的披风落在地上,便一脚踏上去,使劲地往淤泥里踩。
流云捏着边角把披风提起来,满眼都是黑乎乎的烂泥,便痛苦地皱了眉,委屈地叫她:“竹儿,你看。”
灵竹装酷拽拽地抱着胳膊,满不在乎地瞥了一眼,果见那件华丽到纤尘不染的青衣被黑臭臭的河泥染黑一大块,心里顿时愧疚起来,有种暴殄天物的感觉。流云用那双细长如柳叶的眼睛,带着幽怨委屈的神色上下一瞟,灵竹就不淡定了,忙讨好道:“要不脱下来,我帮你洗洗?”
“好!”流云二话不说,十分配合地解开肩扣,把披风脱下来包好,裹成一团,塞进灵竹怀里,温柔一笑。“有劳竹儿了。”
灵竹傻眼,本来只是客气客气的,没想到他竟然真答应了。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为了面子,绝对不能食言。
中午的太阳高悬,阳光明媚,柳絮飘扬,春水荡漾。两人进了街市,流云走在前面,黑亮的长发披在肩上,侧脸柔美神情宁淡,仿若娴静浮云。
街上的少女躲进店铺里,拿手帕掩了嘴角,双颊绯红,隔着窗户偷偷看一眼流云,立刻移开视线,过了一会儿又偷偷看过来。也有几个胆大些的女孩子,凑在一起,对着他的背影指指点点,小声地谈笑。更有甚者故意从她身侧走过,或轻拂青丝,或用香扇在唇边扇动,或时不时碰一下他的肩肘,甜腻地微笑。
脱下阻碍视线的披风后,流云显得更加颀长挺拔,腰背笔直,像是一棵立在溪边微风中的玉竹。灵竹看着他淡墨色的背影,感受着周围女子对他的爱慕,勾起嘴角,紧紧抱着怀中沾着流云气息的披风,无声地笑开。
一直觉得流云温柔恬淡,像是慈爱的母亲,沉迷于他细致入微的照顾,感动于他默默无求的付出,却是第一次觉得,他正正经经的,是个男子呢。荷香中、清风里,白云盈袖,溪流为友,一架竹筏、一支玉笛、一杯清酒,便可吟月疏歌、画意逍遥的男子。
“竹儿,在想什么?”面前的人转身,嘴角含笑,面如美玉。
心脏突然狂跳起来,咚咚作响,震得胸口胃痛。这种感觉很熟悉,在无数绵长的梦里,在灵族幼主见到浮云潇竹一般的男孩的那刻,它也曾这般激烈地跳跃过。灵竹把披风压在胸口,看着流云,眼神眷恋而游荡。
深夜,月如银钩,西风渐远,海棠未眠。流云抱着灵竹掠过青瓦屋顶,衣袂翻飞,足尖微点,如雨落浮萍。夜风飒飒拂过耳边,流云的黑发浮着月光,倾泻如河水。黑影飞入院中梨树,雪白梨花纷纷飘落。流云从怀里拿出一张宣纸,悠扬挥手,纸张飘零如秋叶,缓缓飞入木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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