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皇后赐酒,皇后为何赐酒给我?”
宛平不动声色地将手上的青铜爵递到管瑶眼下,管瑶被那盈鼻的气味惊了一下,低头看见那酒爵中流动的像是熟透了的石榴汁液,充满饱满的馥郁的深红。管瑶不由得暗自吸了一口凉气,这样地红哪里是黄粱酒。“不对,”管瑶忽地想起来,“常人只说高粱酒,哪里有甚么黄粱?”转念又一想,该不会是所谓“黄粱一梦”吧。
倚枕而睡,荣华富贵如梦一般,顷刻而已,转眼成空,此间却连笼上蒸的黍还没有熟。所谓“黄粱”该不会是皇后在暗讽吧。管瑶一惊之下,更胡思乱想起来,再低头见这青铜爵中酒颜色红地浓郁,浮面微有浅金,边缘泛绿,散着袅袅的白花香。像春天的一个有雾的早晨,闻得久了,似乎还有一点黑醋栗苞芽的味道。
管瑶心往下沉,她记得进宫前母亲私下里告诉过自己,越是颜色鲜亮艳丽的酒,越是要小心其中有毒。“有毒?”管瑶登时清醒过来,该不会是皇后要将自己赐死吧!“不!”管瑶想喊,却如同失声了一般,哽咽在喉咙中,发不出声音。
“不,没有理由。”管瑶这样想着,浑身忍不住颤栗起来,“无论如何,我不想死。”“我不想死!”管瑶尖声哭叫起来。声音充斥了椒房殿,一直穿过那跪满家人子的甬道上,传到宫外的阶梯上去。
、蝙蝠迷案(二十二)
在管瑶很小的时候,曾经有一位表亲到府上做客,带来了他家的一个小孩。那位小表弟很喜欢管瑶的妹妹,却总是用冷冰冰的眼神看着管瑶。自然,这本是件可以一笑了之的事,然而管瑶却不服气。她与妹妹之间容貌分不出上下,然而妹妹只知读书,是个木美人,哪里比得上自己。
管瑶私下里命家丁捉了蛇来,偷偷放在小表弟的床下。不出所料,小表弟被咬了,管瑶瞧着他惨白的脸,不禁得意地走出来,告诉小表弟,这一切都是她所为。然而小表弟并没有表现出对管瑶的害怕,甚至连一丝畏惧也没有。他仍旧用冷冰冰的眼神盯着管瑶,只说:“你是一个永远活在黑暗里的人。”
自那时起,管瑶便似乎是受了什么巫术一样,长期被一个噩梦困扰:她在一个很长很长的隧道里走着,每隔一段有盏灯笼在上头,当管瑶走到灯下,灯内的烛火就灭了,不管走得多快或者多慢,灯笼都会在管瑶走到它下面的时候应声而灭,她的身后永远是黑暗,而前方永远看不到尽头……
管瑶被两个宫婢一左一右抓住了隔壁向后拖,只觉得自己被不断地拽向无尽的黑暗深渊,双脚在地上摩挲着冰冷的地面。管瑶一脸错愕地扭转头部向四周看,这是一条长长的甬道,每隔一段都有一座青铜质地的灯台,上面搁置着描金凤纹红烛。
再费力地挣扎几下,管瑶向扭转过头去看身后的场景,然而她无论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耳畔响起一个冰冷的似乎不存在与这个世上的声音:“你将会永远被关到黑暗里!”管瑶尖叫一声大哭起来,发了疯一样的想要挣脱双臂上的速度。
长御宛平冷静地看着管瑶打翻皇后赐的那杯酒,再看着她惊叫起来跑到甬道上去,似乎这一切她早已经预料到。宛平从袖中抽出一块湖丝帕子来,将自己身上沾染上的一块酒渍抹了抹。在端着熏香炉的宫女身后,早有侍婢碎步走上来,将地上的青铜酒爵和洒下的酒收拾干净。
宛平连呼喝一声卫士的举动都没有做,只是默然走向甬道,面上没有任何差异或是气愤一类的表情变化。她两手交叠放在身前,缓缓而有节奏地迈着地步子,平静地看着外殿门前的宫婢将管瑶架回来。长御宛平脸上的那种神情与其说是平静,更不如说是麻木——她已经见过太多这样的事了。
长御宛平见管瑶哭喊起来,停下脚步微微垂下了头。待两个宫婢将管瑶拖行到自己面前的时候,宛平忽然伸手,在管瑶面颊上突然扇了一个响亮的巴掌。血顺着管瑶的嘴角淌下来,整个椒房殿都安静了。
跪在甬道靠近末尾的家人子竺芊只觉得脸上忽地一阵刺痛,豆大地汗珠顺着额角滚下来,滑过脸颊,从下颚尖上坠下去。她深埋着头,紧紧闭上眼睛,能清晰地听见自己上下两排牙齿战栗着不断磕碰到一起的声音。
管瑶被着一巴掌打地生疼,脑中却忽然清醒过来。她想,皇后打算赐死自己兴许并非是全无理由的。如今全合欢殿上的人都在怀疑那血蝙蝠是自己放出来害人的,就连自己身边的那个茜儿只怕也是这样想。再何况,害珩妤一头撞在漪澜殿的柱子上,险些死掉的那件事情,因为珩妤被人救了,也瞒不过去。
说到底若珩妤死了,就没有人能去往燕国,这事儿说来是息夫人得利,可皇后并不曾反对,难道也与皇后有关?这件事既然瞒不过去,却一直没有人找上来,莫非皇后早有决断,只是在等一个时机,合理地处死自己?
可是自己从未做过与血蝙蝠有关的事情,若硬说那血蝙蝠是自己放出来的,哪里有证据?不……管瑶忽地想明白了。依皇后在宫中的地位,想随便造些证据在一个小小的家人子房里,岂不是易如反掌么?管瑶深深地叹了口气,阖上双眼,两行冰冷的泪从眼角溢出来。
两边的宫婢将管瑶拖行到皇后脚下,忽地松了手,向皇后躬身施礼。芮皇后轻轻抬起下颚,摆了摆手,那两个宫婢会意退下。管瑶瘫在地上,顾不上什么礼数,双手捂着脸不住地流泪。芮皇后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事到如今,若不出示证物,似乎也不能让六宫心悦诚服。”
芮皇后说罢向后微微欠了欠身,眼睛向女御一扫。女御会意转到后殿去,不多时带着一位侍从手提着一只蒙着黑丝绒布的笼子上来。芮皇后抬起头环视了一下殿下跪着的众人,沉下脸来说道:“近日来,合欢殿上发了几件事,有人散布谣言。此事,已然传到本宫这里,足见谣言之凶恶,传谣人数之广。”
除却管瑶,合欢殿上的众位家人子连同宁细君不禁都心上一颤,连忙双手交叠放于身前,上身帖服下去,额头紧紧贴于手背上。芮皇后嘴角稍微上挑了一下,旋即正色,垂下眼帘道:“都平身罢,本宫并不打算苛责你们。此事乃有人背后故意为祸,害人性命,刻意编制谣言鬼话,实乃手段毒辣,心计深沉。”
“本宫已经查明,此事乃合欢殿上家人子管瑶所为。”芮皇后言罢,顿了顿,扫了眼宁细君的神色。宁细君微微抬起眼帘偷瞧皇后神色,见其正瞥向自己,慌忙一低头,眉间微蹙。芮皇后缓缓抬起手臂,向那照着黑丝绒布的笼子一指,道:“本宫已将那为祸宫中的血蝙蝠自管瑶的房中搜了出来,便在那笼中。”
殿下有胆小的家人子飞快地抬头瞥了一眼侍从提着的笼子,发出一声细微地惊叹。芮皇后待了片刻,复说道:“因想众位皆是名门闺阁出身,恐是见不得此类污秽之物,以免惊吓,便也就不给你们瞧了。”稍微顿了顿,芮皇后忽地厉声问道:“管瑶,你可认罪?”
、蝙蝠迷案(完)
手捧着香炉的宫婢神色木然地看着侍女从自己身后疾步走上前来,手提着管瑶的衣领,迫使她挺直了上身,收敛形容端正地跪在皇后脚下。长年累月地被檀香的气味不断熏着,或许她自己也不曾察觉,很多气味她已经嗅不到了。
管瑶怔怔地垂头盯着眼前阶横断面上,黑红相间的云菱花纹,鼻尖发酸,眼睛逐渐地变模糊起来。看着看着,那上面的花纹颜色似乎融在了一起。她的头昏沉沉地,似乎控制不住地往胸前埋,脸颊靠近嘴角的地方不断地泛起些难忍的痒和刺痛。
诚如京城传言的那样,管瑶的确是个美人,几遍是苦着脸也别有一番病西子的风韵。因为瘪着嘴,腮上靠近嘴唇的位置稍稍有些鼓起来,羊脂样玉白的脸上显现出梨涡来。泪水不停地顺着管瑶的脸颊划过,汇聚到梨涡,又重新凝成了一颗颗泪珠。浅薄的梨涡承受不住,新成的珠子便不断地向下滚去,好似绝望了一样,纷纷落到衣襟上去消融了,或者跌倒地上摔个粉碎。
芮皇后坐在横眉板上挂着绸缎锦帐的坐榻上,依旧眯着眼睛抿着薄薄的嘴唇,只从鼻子里哼出些极其细微的冷笑。站在殿下的长御宛平常年听惯了皇后这样的声音,心上已经泛不起任何的波澜,她只是面色如常地垂手站着,直到听到身后想起窸窣地脚步声才转回身,从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汗水的女御手里接过朱红漆盘来。
管瑶不知想起了什么猛地一抬头,豁然看见那刺眼的红色托盘里盛着四四方方摺叠好摞成寸高的白绫。她太清楚那意味着什么,然而喉头却像被什么东西锁住了,怎么叫嚷都似乎发不出声音来。管瑶将双手的手掌扣贴在冰冷的地板上,不断地将自己的头向青砖上磕去。
实际上,整个椒房殿充斥着管瑶细心裂肺的哭声,有些宫妃将低沉下头去将眼睛闭起来,眼角微微有些湿润,而有些家人子侧过头去,将自己的脸埋藏在宽大的袖子里,暗自里窃笑。长御宛平依旧是木着脸,瞧着芮皇后坐榻下的青砖已经被管瑶磕出斑斑点点的血渍来。
皇后微微抬了抬眼皮,又似乎感觉到眼皮上挂着铅一样的重物般,极其疲惫地将双眼阖上。从腰间弯出些弧度来,将自己的背揉到身后的刺花绣褥里去。如果只看看芮皇后面上的表情,根本想不到她这是在赐死一位得宠与皇子的宫妃。双面蓝丝湖绣的屏风隔断后,煮开的水被倒到壶里去,发出细微地咕噜噜声响。茶叶的清雅而静谧的香气缓缓升腾起来,如果不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应该显得很惬意、舒适、恬静地令人想合上眼去做个优雅的梦。
宁细君从鼻尖上挤出一些酸意来,勉强着滴出几滴眼泪,或许是沉默得久了,她一开口便带着些沙哑。她向前欠了欠身,试探着说道:“请皇后娘娘息怒。”
宫妃中有几个人抬起头来扫了宁细君一眼,又飞快地将头低垂了下去。长御宛平不带任何神情地转过些脸来,目光从宁细君盘成的乌黑发髻顶端的翡翠簪上扫过,也微微颔首,将头稍微垂下去。宁细君并不敢抬头,只侧着耳朵去听,椒房殿上除却管瑶不肯停歇地令人厌烦地哭声外,再听不到什么其他响动。
宁细君到底鼓起些勇气抬头去看,皇后脸上的表情并没因为她这一句话有任何的变化。宁细君很沮丧地将头低下来,从鼻子里叹出一口气。“请皇后娘娘恕罪,”宁细君将双手伸出去,手掌向下,交叠地放在石板上,身子向前倾,额头将近贴靠在手背上,语调却是平静地说:“家人子管瑶这般行径,若要深究起来,亦是臣妾平日管教不严所致。终究其来合欢殿上不过数月,尚不足年,而臣妾久居宫中,有甚为细君,却不曾察殿下宫妃之言行,实乃罪过。今合欢殿家人子有罪,臣妾亦不能免责。”
芮皇后在半垂的锦帐里将头向后靠了靠,脖颈贴服在绣褥上。这批绣褥乃是今年冬日新进制的,专门挑选了八十名钱塘一代名绣坊的上佳织女,从选料到缝制皆有宫内人专门督办,又经过层层筛选才送到椒房殿的。芮皇后将脖颈贴在上面,只觉得无比地熨帖。
“嗯……”芮皇后从鼻子里悠长地哼出一口气来,缓慢地睁开了眼睛,稍稍向前支起些身子。坐榻后站着的宫婢垂头碎步绕到坐榻的侧面来,一个将帐幔掀到皇后的腰部,一个塌下腰去,将脑袋钻到帐幔里去,伸手将皇后背后的绣褥整理了形状,使其能贴合皇后坐直起来的腰。
“依卿之见,如何?”皇后稍稍抬了手腕,将掌心略微翻过来向内,侧对着自己。一直在皇后坐榻下叩首地管瑶听到皇后的声音只觉得浑身一震,似乎有什么凉的带着刺的东西从自己的脊背上碾压了过去,惊地她立时收了声。
宁细君将身前伏,不敢抬头,然而心中却暗自松了口气,稍微缓了缓神,说道:“愚妾本有罪,更不敢妄言其他,一切听从皇后娘娘教诲。”芮皇后固然与三皇子的母妃息夫人有些明争暗斗的关联,然而她由始至终都并不反感这位三皇子的正室。甚至,隐约地还有些欣赏之情。或许是因为,宁细君的一些处事行径有些类似年轻时候的她自己。
芮皇后微微地抬了一下手,又缓缓搁下。一直颔首站立的长御宛平只听到皇后袖子中几乎细不可察的翠羽碧镯子和羊脂白玉镯相摩挲的声音,便已经知晓了皇后的举止。宛平立刻垂下头转过身去,绕到屏风后,端了才沏好的茶水上来。
宁细君在殿下仔细听着,待皇后缓慢地饮完那一盏茶后,才听皇后说道:“也罢,既然有宁细君讲情,便教管瑶免去死责,改罚往浣衣局半月。合欢殿宁细君治下不严,罚奉三月,赏银减半。此一事经由本宫主手,日后散碎谣言休要再提。违者一律严惩。”
众宫妃俯身跪拜,接连闹了数日的蝙蝠祸事终于了结。然而,如此结果,这其中有些人,自然是不肯信的。
、后记二·玉蜻蜓记
空白章
、玉蜻蜓计(一)
珩妤倚靠在雕刻着梅花纹络的白石栏上,斜向里侧歪着身子手缩在袖子里,又将袖子遮掩在嘴唇上,略微低着头,嘴角上挑着些笑,听堇儿连珠炮一样地跟她说话。皇后到底还是沉不住气,在送亲之日前将这事儿给急匆匆地结了。
终归这事是没出的了那合欢殿上去来,珩妤抬起了眼皮,没精打采地扫了滔滔不绝的堇儿一眼。兴许皇后对漪澜殿也起了些疑心的,可偏生急促里抓了管瑶应付。血蝙蝠并不是管瑶放的,这一点珩妤是知道的。但是芮皇后为何硬要推给她,珩妤想,兴许是管瑶还犯着其他罪过。
“合该她出事。”堇儿站在对面眉飞色舞地说着,“瞧她那副张狂劲儿,平日里还不知开罪了多少人去。旁的姑娘素里整个宠欺个新的,再怎么闹也有个数。哪有她这样心毒,生生将人往死里逼。这厢可好了,浣衣局是甚么地方,多错少歇的,眼瞧着吧,没有个把月的且回不来呢。她那些脏心眼子,正该往那里好好洗洗。”
又或者皇后是有别的心思罢,珩妤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堇儿的话,心里头暗自盘算。息夫人与芮皇后之间的利害关系,她多少看出点苗头。也许,皇后是积着什么手段,等着时机再发罢。“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