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撞,忽而撞地斜了过去,将窗格子上糊着的白绫纱撞地变了形状。莲生斜睨着眼睛看,只觉似乎有各种各样牛|鬼|蛇|神|影刻在墙壁之上。
“书喜,门上那灯笼是不忘了收,”莲生一边问着,一边用手扶着床榻腿摇晃了两下,虽然尚未钉好,但对付一晚倒勉强过得去。宫书喜搔了搔头,憨憨地说了声:“嗯……没收……”熊莲生瞥了他一眼道:“才用花朝赏下的绢帛制的,可不见风,回头让挂掉了捧着火儿烧坏了,上头又要骂人,快收了啊。”
书喜木愣愣往外走去,才将门推开,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阵夹着雨的劲风直往人鼻子里钻。书喜没防备,登时打了个喷嚏。书喜回手将身后的门掩上些,抬起袖子来在鼻子上蹭了蹭,向两旁看了看,回廊上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偶尔接着些从美人宫殿门缝露出来的光亮,见白白花的全是水,积成了许多水池,水面不断地翻滚,阴风阵阵,像是说书人讲过的阎王殿里的油锅。宫书喜只这么一想,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一缩脖儿,伸手抓着衣服的脖领子往上提。
雨片刻不敢停滞地往下砸着,四周的宫墙和树木都是模模糊糊起来,书喜眯缝着眼睛看过去,见那宫墙好似扭成了古怪的形状,雷电交杂着泛出阴森森地蓝光。风夹着雨水的腥气,像在寻找什么似的,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着。书喜不知怎么地忽然想起春头几天的时候,有个老太监跟自己说过,雨腥气跟血腥味儿一样。书喜撇了撇嘴,将双臂环抱在胸前,紧紧地夹紧胳膊,却忍不住好奇,往回廊外探头。
才刚探出头来,雨就劈劈啪啪地往他脑袋上砸下来。书喜连忙缩了脖儿,一阵风吹来。脑袋上悬着的灯笼又扑棱棱地打着旋儿折腾,中间的烛火苗儿嘶嘶,像是蛇在吐芯子。书喜抬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顿足暗自下了决心,咬了牙,伸手将灯笼往下抱。可手才碰了个灯笼的边儿,挂着灯笼的杆忽然断了,那灯笼从书喜的头上呼啦滚了出去。
书喜连忙跑去追赶,来不及从回廊上绕过去,所幸这时候庭院里也没有旁人。书喜也顾不得什么宫中规制礼仪,跨过围栏就往院子里追。才一迈脚就踩到了水洼里,和着泥没到腿肚子上,还没拔出腿来,那灯笼又往前滚去,书喜赶紧连手并脚地上去追。好不容易风稍微停了片刻,书喜将灯笼抱在怀里,举起胳膊肘抹了抹脸上的泥。借着灯笼的光,一抬头,见墙上镂空的图样似乎活了起来,恍惚间好像是一只倒挂的蝙蝠。
书喜哪敢再想,抱着灯笼拔腿就往回跑,一口气撞了门回到杂役房,他自己淋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了。熊莲生正提溜着书喜缝补的那件衣服,想说些话来调侃他,抬头见书喜面色惨白,怀里头抱着戳破了的灯笼,眼神直愣愣地盯着自己身后的墙壁。莲生将手里的衣服放下,紧走了几步,将书喜身后的门掩住,放缓和了声音,问道:“你见了啥,怎地失了魂一样?”
“蝙蝠……蝙……蝙蝠……书喜哆哆嗦嗦地蠕动嘴唇,手劲儿一松,灯笼滚落到地上,烛火碰到了绢帛,燃起了火苗儿来。莲生连忙附身,爬在地上用袖子来回抽打,所幸火苗才起,又是雨夜,不太干燥,火星子也没窜起来。莲生一边呼气,一边嘟囔道:“好险着,可这绢子怕是毁了,回头这顿骂是少不得……”话未说完,门“呼啦”一声被风刮开。莲生猛地抬了头,就听外面“啊!”地一声女人凄厉的惊呼。
莲生吓得跳起来,书喜立时瘫软下去。莲生派回桌案旁,从上面抓起青蓝布的大氅,一边往身上披,一边向外跑。才一只脚跨过门槛子,又忽地折返回来,取了烛台,用手从上头挡着风,跑去出,隔着回廊上的围栏向外探了探头。隐约见庭院中间靠近杂役房这边的枯井旁似乎发着光,影影绰绰地好像有个人。
“书喜快拿绳子,快点!”莲生一拉扯书喜的脖领子,说道:“好像是巡夜的那个小丫头掉到井里头去了,新来的,叫……叫……”书喜这会儿功夫缓过些神来,又救人心切,也顾不上害怕了,一咕噜爬起身来,从桌案下拖出扁长的木箱子来,找了根粗麻绳子,麻利缠了几道,伸手拉了莲生的袖子,问道:“是不是叫玉儿的那个?”
莲生带着书喜一边往外跑一边点头:“好……好想是……顾不得那么些,快救人!”旁边房间的杂役也推开门探出头来,看见莲生和书喜慌慌张张地,便拉住问:“出了什么事?”莲生张口就想说“有人落井”,才刚说了个“有”字,就听书喜猛然大叫起来:“有蝙蝠,蝙蝠!”众人顺着书喜手指的方向回头一看,只见回廊上方镂空的隔板间倒挂着一只血红色的蝙蝠!
、蝙蝠迷案(三)
“快,快,有人落井了!”宫书喜猫着腰将闻声赶来的小太监们聚拢在一起,一边嘴上催促,一边跟着往井边跑。雷雨仍旧肆意地下着,风声雷鸣和闪电的撕拉交杂在一起,“吱呀——”被风挂折的树枝将断未断,还剩一点树皮连着反扭过去,压在旁边的树丫上,发出晦涩的声响,听在耳中刺拉拉地不舒服。
宫书喜一脚水一脚泥地踩着,冒着暴雨眯缝着眼睛,冲着烛火的光亮跑,一个脚下不留神,险些仰面跌倒。书喜下意识地伸手捞住回廊旁的树干,前面的小太监摸了把脸,半侧回身来唤道:“书喜,快跟上……”书喜应了一声,抬起胳膊来用袖子蹭了蹭眼睛,才要直起腰来,忽地觉着手上颜色有些不对,低头再将手掌拿在眼前仔仔细细看了,却见手上一片暗红。书喜忍不住“啊”地叫了出来,只觉得腿肚子都转筋,伸手想要抓着树干,又忽地害怕起来,将手收回来,身上没有了支撑,立刻跌坐到水里。
前面的小太监听到响声折返回来,伸手拉扯书喜的衣袖,说道:“书喜,怎么了?”宫书喜直愣愣地看着小太监伸手过来,忽地又将胳膊收回去,将手在泥水里头抹了抹,蠕动着嘴唇道:“没事,没事……”那小太监不明就里,探身上前来捞宫书喜的胳膊,书喜顺势借着劲儿爬起来,点点头跟着往前跑,一边把袖子往胳膊上卷。
将快要跑到井边,见莲生蹲在前面扶着一个宫女的肩膀,又是掐人中,又是捶背地,书喜沉着嗓子试着唤了一声。莲生扭回身来,招呼书喜道:“快,拿绳子来,玉儿说井里还有个人!”宫书喜才拔腿要向井上跑,忽地迟疑起来,碎步跑到莲生身边,伸手抓了他袖子,往人群后拽。书喜压低了声音说道:“莲生,别……别过去,你就不怕井里有啥脏东西?”
“喀拉”一声厉雷劈下来,井边的榆树枝不断地抖动,发出断断续续“吱嘎吱嘎”的声响,榆钱扑啦啦不断地往人脸上打,莲生举起胳膊来将脸挡住,想书喜怀里探脑袋,问道:“你今儿是怎么了,神神叨叨地。”突然,一道闪电从空中划过,原本黑压压的天空猛得一亮,但又立刻变暗,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响雷,把书喜吓得“噔噔”向后退了几步。莲生上前拉住书喜,立刻抓了一手泥水,借着其他太监举着的灯火,莲生低头一看,见书喜的衣袖上沾着些血渍。
“咕!”水滴顺着书喜的胳膊滴落在地面的积水上,莲生脚下滑了滑,脚上的靴子滑到积水洼中,“嘎吱”一声踩断了树枝。借着晦暗的灯光,积水中倒映出自己和书喜破碎昏黄的脸。“这是……”莲生倒吸了一口气,此刻他真的感觉到有些害怕了。“我刚从树上摸来的”,书喜吞了口水,将沾染了红迹的袖子放下来,伸过去给莲生看,又说道:“莲生哥,这应该是药漆吧,听过前几日花匠栽牡丹的时候,为了防虫,给树上都涂了药。”
莲生叹了口气,略微点了点头,眯缝着眼睛环顾周围。四周都是红砖砌成的宫墙,墙上镂空出来菱形的铁珊栏发出铁腥气来,背阴处橙红的铁锈混杂在刚下过雨的积水里,借着昏黄的灯光一晃,红劣劣的,像从尸身上流出来的鲜血,寒冷而刺骨。莲生不知怎地,鬼使神差的抓起书喜的衣袖,凑到鼻下闻了闻,一股腥气扑鼻而入,莲生面上变色,道:“书喜,这不是药漆,这是血!”
雨似乎渐渐小了些,可雷声和闪电倒不见停,小太监跑到井边,借着灯笼见到井中的女人尸体,不由得惊呼一声。还不待怎么交出声来,就被身后稍微大些年纪的太监踹了一脚。这位年纪稍大的太监低声训道:“息声些,看这女人样子,都泡浮了,估计早没气儿了。深更半夜,吵醒了殿上那些来看这脏东西,要吓着哪位,回头还不活扒了你这小兔崽子!”
小太监像鸡啄米样连连点头,不断地抬手抹眼睛上的雨水,哆哆嗦嗦地说:“锦荣哥,咱……咱要不要把她……把那东西拉上来?”被称呼为锦荣哥的青年太监扭头张望了一圈,见莲生和书喜拉扯着袖子站着说话,喝道:“哎,你们两个,杵在这儿看他娘的风景呢,还不快去把人拖上来。”书喜手上一抖,低着头缩在莲生身后。
从井边上迎面跑过来的小太监伸手扯了扯莲生的衣角,偷偷给莲生递话道:“井里头那人已经不行了,样子怕人的紧。”莲生伸手挠了挠头,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硬顶着头皮,向前挪步。这并不是莲生头一回见死人了,上回也是合欢殿,有个家人子投缳自尽。大清早莲生正打扫院子,被管事抓去抬了尸体。见了那吐着长舌的样子,莲生只觉得脑袋都木了,按照管事吩咐,一路倒也不觉着有多害怕,回来后才发觉早尿了裤子,接连做了好几日的噩梦。
莲生摇了摇牙,回身对书喜摆手道:“喜呀,你别过去,在后身等着,脏东西看了不好。”莲生将心往下沉了沉,隔着井沿飞快地看了井里的尸体一眼,想准了位置探身伸手就抓住女尸的肩膀,用力往外拽。书喜从后面抱住莲生的腰,也不敢看,只将脸侧过去埋在莲生的背上,手上使劲儿。旁边锦荣看他们费力,小跑上来,搭住书喜的肩膀,嘴上嘀咕道:“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崽子,我喊了号子,一起使力啊!”
话虽这样说,到底心里头都害怕,手脚上气力都不如平常。跟着号子,反复三回才将尸体拉了上来。莲生和书喜早吓的瘫坐在地上,锦荣赶忙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迎面将尸体盖住。正这时,却听身后有人“啊!”地尖叫起来,锦荣一扭身,见一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上来,嘴里嘟囔道:“有……有人吊死在树上了!”
、蝙蝠迷案(四)
锦荣一溜小跑带着两个小太监往吊死人的地方奔,才跑到树下,只觉得顺着折断的树枝哩哩啦啦往下滴着些什么。因着在雨中,起初几个人还没有太在意。锦荣觉着脚下一滑,低头去看地上的积水洼,只觉得黏糊糊的东西顺着脖子往里滑,腻在颈子上一道。锦荣伸手去摸,觉着怪异得很,探到眼下凑近了一看,暗红色的正是血!
锦荣不由得觉得喉咙一紧,哑着嗓子唤道:“快,手脚麻利些,快把尸体弄下来。”莲生和书喜哪敢在原地守着从井中打捞上来的浮尸,猫着腰急匆匆跑过来。书喜不敢上前,只缩在后头。莲生伸手扯了扯锦荣的衣襟,低声问道:“锦荣哥,怎……怎么又一个?”锦荣将衣服撕下个角来,掖在脖子里使劲儿的抹蹭,往地上呸了一口,说道:“别提了,真晦气,这不知道又是哪个倒了霉的,让人给弄死了,让咱们哥几个撞上。”
“什么?”书喜紧抓着莲生背后的衣服,探了半个头出来试探着问道:“锦荣哥,你说这人不是自己投缳的?”锦荣将撕下来的衣角又翻过去摸了摸,丢在地上,说道:“要说你们这些兔崽子啥也不懂,你见过这人吊死了,还能往下淌血的?肯定是让人给先捅死再挂上去……”书喜吓得直哆嗦,打着寒颤又想说话,险些咬了舌头,只将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
莲生抬起胳膊用袖子蹭了蹭额头上的雨水,说道:“锦荣哥,这话可不敢说,那些殿上的随便递句话,够咱们死去活来。”锦荣咬了咬下唇,吞了口水,说道:“行啊,小崽子挺精,回头人问起来,都说不知道得了。上头告诉说啥咱就照样子说,不然一个摘不清,搞不好就是拿命陪的事儿。”莲生跟书喜哪里还接得上话,唯唯诺诺地不停点头。锦荣一跺脚道:“得了,不说了,都赶快收拾了罢。”
暴雨不断地在洛阳上空肆虐,雷鸣轰隆,电闪不断。管瑶忽地又从噩梦中惊醒过来,手心额头都起了一层汗水。管瑶只觉得胸口堵的慌,将锦被向下推了推,翻了个身。刻意呼吸了几口,但是还觉得喘不上起来,耳边的雨声和雷声不断的扰人,管瑶呸了一声,干脆坐起身来。雷一惊一乍地没个消停,梆子声有一搭没一搭地响着,管瑶皱起眉来,耳边总觉得时不时有厉鬼嚎哭的尖细声音,身上忽地一阵寒凉,管瑶一把抓起被子来,倒身卧在榻上,将头也蒙起来。
管瑶将脸颊掖在枕头上,隔着棉被去听,雨水冲刷窗檐的声音像极了窸窸窣窣地脚步声,偶尔传来的雷鸣,又甚是像戏文中扮作地狱中冤鬼脚上铁链子尽头拴着铁球压过地面石头的声音。管瑶恨恨咬了牙,紧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去睡。“蠢货,都是蠢货”管瑶在心里一遍遍默念着,逐渐昏昏沉沉起来。
隐约间,似乎是三皇子当上了太子,亦或是自己成了什么夫人,管瑶想不清楚。总之是宫里准她回家归省,父亲和母亲都带着笑,亲戚巴结着自己,管瑶被簇拥着喝多了酒。她觉得憋闷,觉得烦,一个人摇摇晃晃地想去自己原来住着的屋子去看看。陈设还与原来一个样子,管瑶推开门,带进夜风,熄灭前的最后一滴蜡油悬在烛台上,雕花窗棂隐隐地发出轧碎核桃的声音,白色的床榻上幔帐开始不安分地飘动,惨白的月色阴森森地渗进来,纱幔上的褶皱波浮不定。
不……不对。管瑶忽地头疼起来,她抬手用指尖按住自己眉心,费力地思索,这屋子不是自己的家中的,是合欢殿……合欢殿花朝节投缳自尽那个家人子左宁的。管瑶使劲儿摇了摇头,睁眼再看,只见那白色的帷幔上渐渐地显露出少女的形状,她的眼神凄冷,似乎要钉入骨髓。那少女“嘻嘻”笑起来,说道:“瑶表姐,你不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