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中促虫声声,却愈发寂静。长笙站于青柳之下,棉絮落于他的睫毛之上,一时间仿佛重的让人无法睁开眼睛,可长笙又不敢垂下眼帘,生怕稍微一动,那轻柔的柳絮便飘散开来。长笙只沉默的站在原地,鼻中可嗅溪水润暖连蔓楮藤之气,依稀可察练作云衾之声。戚萤听闻脚步声回头见是长笙,启唇一笑。长笙只察觉睫毛上的柳絮若春雪般消融,又听戚萤发丝间流珠窸窣好似一床明月盖人归梦,当即轻笑道:“细柔轻缀好鱼笺,数尺白云笼冷眠。披对劲风温胜酒,却问儒生直几钱。”
戚萤眼波溯洄,在纸帐间游移婉转,依约扫上长笙面容,忽而如纸帐上的淡雅香气瞬间又不知逃到哪里去了。戚萤将手指压在唇角上,偏过脸来抬眼看悬着的纸帐,纹络间浮现一袭白衣的长笙,温欺枲絮娱霜夜;洁与梅花共雪天。乃如诗中言“雾中楮皮厚一尺,岷溪秋浪如蓝碧。山僧夜抄山鬼愁,白雪千番沍墙壁。裁成素被劣缯绮,故人聊助苏门癖。'107'”
古丽夏提拉起雪航的手,赞叹一声道:“戚萤姐姐真的好似仙子一样啊!”雪航一紧古丽夏提的小手,才想要提醒她小些声音,却依然来不及。只见戚萤以绢帕覆手,挑分纸帐施施然向木踏薄阶行来。雪航倒也便就俯下身,对古丽夏提说道:“小夏提,你有没有见过贴在窗上的剪纸画儿?”古丽夏提点头道:“有的,爹爹就会剪,画中有好多漂亮的姐姐。”雪航伸手摸了摸古丽夏提的头,说道:“那你看,戚萤姐姐是不是更像那剪纸画里的俏影儿?”
庭院距木廊坐障三扇,戚萤走来,纸帐浮动,其上龟纹经日光投射到丛间细流上,似绘瑞草于沥水,卷角又带动悬之的竹网,似绘云文于顶。古丽夏提笑起来,蹦跳着走到戚萤身前,双手负在背后,歪头问道:“仙女姐姐,你看到我的大鸟了么?”戚萤笑起来点了点头,擒了袖子回身向右后侧略略一指。古丽夏提眯起眼睛,微微抬头看了看院中悬着的纸帐,吸了口气都起嘴旁的脸蛋来,紧憋着嘴,蹙着眉头,摇头晃脑。
雪航在旁边侧眼扫到古丽夏提的表情,伸出手来轻轻在古丽夏提的鼓起的脸蛋上一戳,古丽夏提没有防备,“嘟”地一声吹出含在口中的气来。雪航在旁边“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立刻跳着站起身来就往院中跑。古丽夏提拔脚就去追赶,可是古丽夏提本来就对庭院不熟,又因为层层纸帐的阻隔,不得不时不时放下脚步。而雪航却如同游鱼入水,才刚露出一个身影,又忽而滑溜不见了。古丽夏提急的直跺脚,扯了扯自己的小辫子。
戚萤捏起裙裾紧走几步上前去,轻轻拍了拍古丽夏提的肩膀,指着自己的脸,画了个鹰喙样的勾形鼻子,又屈起双臂,抬起手,做了个震动欲飞的动作。古丽夏提恍然点了点头,拍手道:“仙子姐姐你真聪明。”随即屈起食指与拇指捏在一起,含在口中,吹了个口哨。然后昂起头来,清叱道:“大鸟,快帮我拦住她。”
长笙也轻笑起来,耳中听闻廊上传来粗重的脚步声和木轮椅响动的声音,转回身来笑道:“只怕两位要再捎待片刻了,夏提小姑娘小孩子心性,一时又顾起玩闹来。”曲江春摇晃着羽扇,朗声笑道:“那雪航怕也是个大孩子不差,依照她的身形在庭上乱跑,等下弄坏了帐子,陆伯又要在我身边咬耳根了。”
乌和与呼延也跟着笑了起来,呼延又低声跟乌和嘀咕那纸帐能否用于匈奴那里防风沙。曲江春驱动轮椅稍稍靠近了长笙一些,低声问道:“顾兄,你决意要离开么?”
注'102':出自《蓝山集》卷三。
注'103':楮,又称毂,今通称构,桑科乔木。
注'104':关于这一部分资料可参见陆机《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卷上“其下维毂”条。
注'105':关于制造纸衣的方法可以参考《文房四谱·纸谱》
注'106':请参见《说郛》宛委常山堂本
注'107':李新《谢王司户惠纸被》
、然萝'9'
东门之枌'108',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
雪航如滑鱼般在洁白的纸帐间隙中来往游移,古丽夏提跑跑停停的追逐,衣襟下栓着的小铃铛叮铃作响。戚萤站在木廊上,也不知是紫薇树上吹来的风,还是纸帐扇动带起的波动抚乱了戚萤额角上的发丝。戚萤抬起手来指尖帖服在稍嫌乱的发髻上,颔首偏脸将脸颊依在手掌上,手指顺着发丝滑到耳后,抬起头向雪航她们望了一眼,轻轻笑了起来。一时间忽然觉得胸口一震,从嗓中向鼻息发出一阵痒痛,戚萤取出锦帕掩住口鼻略略咳嗽几声。
曲江春眉头一紧,提起手来卷屈了手指,用食指的第二关节戳在眉心,又放下手来,双手交叠握在一起。旋即自木轮椅的扶手旁绒布袋子中取出羽扇来,向长笙说道:“顾兄,许恕在下多言,依你和戚姑娘当下的情形,倒也未必一定要倚重药物,若一定要走倒也可以。首先不便长久远行,再次需要一个安稳清雅的境地来调养。眼下,实在找不到合宜之所。”
长笙面上仍旧带笑点了点头,然则眉头却已经稍有颦起,长吸一口气,颔首沉沉呼出,不肯作答。正在这时却听庭院中纸帐扑啦啦响动,曲江春循声看去,见是有许多纸帐已经被碰落下来,雪航被花毛鹰隼的半只翅膀抱着,挣扎不开,急得连连跺脚。古丽夏提在旁边紧紧拉着雪航的衣襟,戚萤早闪身到了木珊栏的后面,用帕子掩着唇,轻轻地笑着。
呼延“嚯”了一声赞叹道:“安达,你看这只鹰隼,本身的体型也仅只比咱们那里的大一点。但你看那翅膀,单看半边就已经比寻常的鹰隼整体都庞大了。”乌和也点头道:“说的是,况且看那鹰隼的喙,有似鹤一样的细长,可那勾却十分的坚硬。想来的确是能够从流沙中衔出我们的行李。”呼延看了看乌和又转过头去盯着古丽夏提的鹰隼看,连连摇头道:“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是难以置信。”
老管家从中堂后的偏门走出来,才刚一见庭中的纸帐有破损有落,或白或被草汁染绿散了一地,附身将手臂上挽着的竹篮放在地上,叹了口气,斜过眼目来看了看曲江春,故意咳嗽了几声。曲江春立刻笑了起来,抬起手揉了揉鼻子,另一只手将扇子来回的摆弄了几下。扭过脸去看了看长笙,又将手提起放到额头上搓了搓。
长笙略略清了清嗓子,向老管家身旁挪了两步,试探着说道:“老人家,这也非曲兄的过失,况复鹰隼本不能似人那边通灵,稍有闪失也难免。”老管家略沉着脸,一撇嘴说道:“顾公子,您和戚姑娘为何铁了心的要走,二位找好可去之所了么?”长笙因对着曲宅中藏有宫中的细作而不敢放心,自然无法当面道出原委,更加之曲江春所言也确有道理,而长笙心中一时也寻不到一个合宜之所。对着老管家这样一问,立时尴尬起来。
呼延听到谈话,走上前来,出口询问道:“这位公子……”长笙听到呼延的声音,侧身过来,对着呼延略微施了一礼,说道:“在下顾长笙。”呼延连连点头,说道:“哦,顾公子,你和那位面色不太好的姑娘是被人追杀,还是私奔出来的一对情人?”长笙虽然走惯各处,见过许多民俗,现在立时听到呼延说出此类言语,少不得沉吟一下,轻笑道:“在下与戚姑娘因之前被人追杀,身上都带着些伤病。然则决非私奔而出,事关戚姑娘的清白声誉,在下万不敢妄言。”
乌和见此情形赶了几步上前,拉车了呼延的袖子,将他拽到自己身后,向长笙说道:“顾公子,请恕我这个弟兄自小只生活在我们匈奴人中,也不曾知晓中土的礼节,说话口无遮拦。免不得常有说错话的时候,请顾公子和戚姑娘谅解。”长笙连忙欠身说道:“尊客不必如此,其实两位能对长笙直言,以在下看来,两位已将长笙以朋友相待,在下铭感于心。两位本为匈奴族人,也大不必太过拘泥于中土的礼数。”
呼延抬手到头顶上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两声,说道:“顾公子是好人,嘿嘿。刚才听恩公说,顾公子需要去一个安稳世外的地方养病,那为何不去然萝州呢?”曲江春提着羽扇,略一沉吟道:“哦,然萝州,可是在匈奴境地之中,又是相距此处约有多远?”呼延拍了拍自己的脸,说道:“不不,不是匈奴的地方,但应该也不是中原的州城,我也说不上是哪里的地方,听说跟南疆有些关系。”
“不是南疆。”古丽夏提早已经命鹰隼收起了翅膀,蹦跳着跑过来,反剪双手,站在曲江春的身前,挺胸歪着头说道:“爹爹,我来告诉你罢。然萝有一大部分的人曾经在我们南疆生活过的,可是然萝本来是很久以前苗疆的一个小部族,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离开了苗疆,走了很遥远的路,去到了一个小山谷中,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就把那个地方叫做然萝州,就在中原和匈奴的边境外,距离咱们这里大约二百里的样子吧。不过这个地方从来也不归我们南疆管的,现在似乎也不归苗疆了。不过爷爷告诉我,他们那里的人都很好的,有一些人还算得上是我的亲戚呢。”
曲江春听罢缓缓点了点头,扭头与老管家交换了一下眼神,才开口说道:“如此说来,倒也算合适。依照顾兄伤势恢复的情况,骑马行二百里倒不成问题,只是戚姑娘怕是身不带武艺,而若是乘坐马车,一来不免嫌太过颠簸,再者又要平添路途上的时间,这到万万是不可行的。况且,他二人从未到过然萝,只恐亦未必能被当地人接受啊。”
注'108':枌,木名。白色树皮之榆。
、然萝'10'
古丽夏提伸出双掌拍了拍自己两边的脸颊,眼睛滴溜溜转了几转,又用手捧着脸左右摇晃了头,嘟起嘴说道:“爹爹你忘了我的大鸟,大鸟可厉害了,能驮着我和仙子姐姐飞很远呢,二百里根本不在话下。而且有我陪着他们,毕竟然萝那里很多原来都是我们南疆人,语言想来也是通的。”
乌和也在旁边笑道:“恩公亦不必太过担心,我家中的长辈曾经到过然萝,那里的人大多都说的是中原话,当时我们还曾一度误会那里算是中原的地方。”曲江春颔首思索了片刻,扭过头去用眼神询问老管家。老管家抬手捋了捋自己的胡子,抬头仔细观察了一下长笙的面色,又低下头去点了点头,对曲江春说道:“少爷,依我看来,长笙公子身怀绝技,而送到咱们这里也够及时,病情倒也的确恢复的甚好。何况,依照夏提小姑娘所说,然萝州的居民曾是苗疆或南疆人,想来也会种植一些草药。戚姑娘和长笙公子也是博闻广识之人,为人亦好,再有夏提小姑娘陪伴,想来应算是个修养的好去处。”
古丽夏提笑着拍起手掌来,说道:“看,我说的对吧。仙子姐姐,你觉得怎么样?”众人听着古丽夏提这话都扭脸去看戚萤。戚萤手上捏着的帕子半摺半散,池塘水畔为长成的稚嫩芦苇杆随风摇曳,戚萤略微仰头枕着掩住脖颈的长发,神情萧散。自佳人肩头疏离的青丝有些帖服在木廊柱子上,似乎被简笔刻了些泉石和古木,佳人脚边的白襟被风轻抚,似涌起的烟岚。
长笙虽然眼看不见,却不由得微微低下了头。曲江春蹙起眉头来,用手指揉了揉眉心,略加沉吟,复尔才点了点头,扭脸对长笙说道:“顾兄,想来此法倒也可行,既然两位本有难言之隐,在下也不过多挽留。然在下与顾兄一见如故,这几日也算有些交情,唯有一物相赠,望顾兄笑纳。”
老管家听罢一笑,忙从长袖中掏出一双漆木长条小盒,盒上无有花纹,亦无有画样,更显平整光滑。两个模样相同,唯长短不一。曲江春先双双接过,将较短的那盒放置于腿上。捧起较长的那盒交给长笙,说道:“此乃早年间偶的之小物,聊以相赠。”长笙接在手上略一沉吟,呼延从旁笑道:“这样小的盒子会是甚么样精巧的物事,倒真想开开眼界。”
长笙轻笑,将盒盖开启,探手略抚,随即笑起来,原来是一柄摺叠扇。长笙将扇取出,反手将外盒纳入袖中,轻将扇骨排开,俨然可察一缕清风优雅,细辨之下只觉是洲外之香料气息。长笙点了点头,笑道:“次扇乃琴漆柄,以鸦青纸厚如饼,揲'109'为旋风扇,淡粉画平远山水,薄傅以五彩,近岸为寒芦衰蓼,鸥鹭伫立,景物如八九月间,舣小舟,渔人披蓑钓其上,天末隐隐有微云飞鸟之状,意思深远,笔势精妙,中土之善画者,或不能也。市上不能常有,若偶然得之,索价亦极高。”
呼延于乌和直将这段话听得半点也不能理解,只瞪着眼睛相互看,又愣愣地瞧着长笙。戚萤指尖提着帕子走上来几步,抬手背抵在下颌上,略略隔了一段距离,偏头仔细看了看长笙手上的扇面,眉头稍有颦蹙,忆起当日曾在家中曾见过的摺叠扇,以蒸竹为骨,夹以绫罗,饰以金玉,扇上之画技十分精微高妙,正与此扇上风格相近,乃是由扶桑进贡而来摺叠扇,面上为扶桑“大和绘”。
戚萤细思之下微微察觉扇上清奇香味,能盈一捧秀气,更添几分深幽,自鼻腔中缓缓而上,绕于思梁颇有醒脑之效。戚萤提了手,用帕子垫着手指,轻压在脸颊上,略略体谅了一下,又觉此香颇为异样,似乎并非中土所造。又想起方才长笙随口说起这香产于洲外,许是曾有所知,不由得心头起了好奇,将下颌搁在弯曲手指的关节上,抬眼扫了长笙一眼,旋即立时将眼波流到扇面之上。
长笙用拇指缓缓推着最旁的扇骨向内一节节推收了扇面,将扇子擎在手中,轻笑道:“此香名曰‘振灵’,《十洲记》载,此香产于西海中聚窟洲,树大如枫,叶香可闻数百里,称为返魂树。砍其树根,放入炊器中,取汁如糖稀,称为惊精香,又称振灵香,乃灵物。有传闻说,死者不满三日,闻香即活。如此乃为书中之言,自有杜撰,当不可全信。先朝延和中,有月氏国派遣使者进贡此香四两,大如雀鸟蛋,黑如桑葚。虽无有起死返生之效,然决计甚为稀有,贵胜千足金。”
曲江春抚掌笑道:“顾兄果然博闻广识,横可知外洲稀物,纵可知先朝琐记。在下自偶的此物,一直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今得闻顾兄一席话,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