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临摹的痕迹,然则戚萤却看得分明,这字就是自家表弟子墨临摹而成。只因表弟所写第一个字便是戚萤所教,他的临摹方式也于戚萤如出一辙,只不过比戚萤勤于研习,故而更为精专。
丝帕上内容乃是燕国王太后上表恭贺今年宁宫花朝,戚萤虽不知道因何那位大人要派人去临摹,却可以自时间推算此贴成于表弟子墨被烧死之后。然则只因戚萤临摹之技全凭自己随性而创,故而世上纵使更有临摹高手,除却子墨,也决计不会再有一个人能与戚萤临摹技法师出同门。即是说,戚萤表弟子墨经历了那场大火,如今却是尚在人间。
戚萤证实了这一点,不由得喜极而泣。想到当年哭着向自己告状的小男孩,如今却也这般有本事,不觉又笑起来。戚萤放下烛台将帕子拿在手中,心中在生疑虑,杀手行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便是烧成焦炭也要看一看灰际的。当日若非是长笙有意放走,那便是子墨的本领极高。可如若那样,以子墨对那位大人的忠心,那位大人非但不会杀死他,反而会重用。
正这样想着,忽地眼前闪过一道寒光,戚萤下意识抬起手臂用袖子遮住自己的眼睛,只觉夹杂山茶花香的微风拂过,石案上的烛火“噗”的一声灭掉。戚萤只听得长笙说道:“快走。”当下转身便跑。
戚萤来不及多想,然则腿上却似乎一下子失了力气,一个趔趄,身后寒气逼人。长笙一抖手,腰间如弦剑出,霎时斩落了射向戚萤的梅花镖。“啪”地一声,长笙将张开的纸扇做飞到,向来人丢去,右臂一展,托住戚萤的腰身。戚萤何曾见过如此阵势,只吓得魂不附体,长笙搀扶戚萤坐下,轻声说道:“看来,我们的命还算值钱,有人宁可花朝也不赏,专程来杀我们。”
忽地起了旋风,地上的花瓣被卷起,往人脸上刮。有人冷笑道:“好个痴情种,死到临头还有心护花。”戚萤循声看去,见院中多了一个黑衣人,手持细长刀。长笙站起身来,将如弦剑收回腰间,亮出承影宝剑,说道:“来着何人,受谁指使?”
黑衣人只道:“将死之人,无需多问。”话音未落,刀光又起,长笙听风辨音,冷笑道:“原来是‘快意三笑’赵青岚,想不到江湖盛名之士也沦落至此。”赵青岚道声“废话少说”,使出得意招术“快意三笑”。所谓“快意三笑”以“快”为要诀的速度连击三剑。分别攻击对手的咽喉,心脏,小腹。而这每一招都包含三剑,左;中;右三面都顾及到。致使对手完全被笼罩在剑招之中,闪无可闪,避无可避。即使对方武艺高超逃过一死,也难以免于受伤。
赵青岚行走江湖十余年,此招一出,从未逢敌手。原本赵青岚觉得没必要出此招式的,只是托他办这件事的人告诉他,虽然长笙在江湖中全无名号,但却是极为难对付。故而赵青岚不愿意多生事端,坏了自己的名声,力保速战速绝。他很清楚这一招的威力,每每使出此招,不免带有一丝笑意。
然而这一次他的笑却凝固了,这一剑刺了出去,却刺入了空气中。再寻长笙却是踪迹皆无,赵青岚的心忽的乱了,他一咬牙,使出生平绝学,一刀紧过一刀,直忙了个满头大汗却仍是不见人影。忽地,赵青岚只觉得右肩一凉,已是多了一道伤口。不及躲避,头顶闪过一道青光,赵青岚心一沉,料想此命休矣。
长笙却是用宝剑将赵青岚左肩的琵琶骨戳了个窟窿,学武之人最怕被戳此处,琵琶骨一穿等同废去武功。赵青岚又疼又羞,急火攻心,登时昏厥过去。然而长笙却忽地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手中宝剑差点就脱手。耳中只听道有人击掌三声,说道:“长笙的功夫果真极好,我倒是没有看错呢。”
长笙只觉得胸口憋闷,忽地气往上涌,咳出一口血来。耳中辨这声音,却再熟悉不过,正是祯娘。
、绿橘'3'
不知何时聚起的云由白转灰,连成片遮住了月光,挂在枝头的洒金红纸花灯中的烛火也早被劲风扑灭,琼花的淡雅香气被浓厚的血腥味遮掩,整个院落一片昏暗。唯有堂中扑朔的烛火,时有时无的照过来一些亮,反倒更显得阴森鬼气。
戚萤见长笙磕出血来,又是着急又是害怕,一时间也想不到逃跑,反倒是疾步走到长笙身前,用袖子替他擦血。长笙只觉得头重脚轻,站立不稳,才想要站直起来,却俯身到戚萤肩上去。戚萤慌忙抬手去扶,奈何自己向来体弱,一个趔趄也随着长笙跌倒地上。长笙被跌坐下去的势力反震,又磕出些血来,挣扎着附到戚萤耳边说道:“快走,酒中有毒。”
可戚萤又哪里走的了,才抬起头,坐直了身子,便被祯娘一剑抵到脖颈上来。祯娘撇了一眼戚萤,转头对着长笙一笑,说道:“这药的滋味如何,想来自上回请长笙试香至今已有月余,长笙看我可有长进?”长笙苦笑道:“技艺到也罢了,只是祯娘的心思长进了不少,我倒是万没料到祯娘会下毒药来取我性命,这棋局是祯娘赢了。”
长笙话音方落,复咳出血来,戚萤又是一阵心悸,伸手想去搀扶长笙。祯娘将手上长剑一抖,冷冷说道:“别动。你我虽成师徒不久,然而你这小模样我见犹怜,便是今日要杀你的,倒也不想划伤了你的面容。”长笙这才知祯娘不但要杀了自己,还要取戚萤的性命,不由得一皱眉,道:“祯娘……”
祯娘朗声大笑起来,半晌才止住些笑意,说道:“怎么了,长笙,这世上除却你的小妹,还有别人值得你心痛么?”长笙叹了口气,说道:“祯娘,你应该知道,我一直将你当做非常重要的朋友。”祯娘又笑起来,笑的比刚才还要狂,直笑得眼泪都落了下来。祯娘长吁口气,叹道:“可你知道,那位大人交代了我一个什么任务?”
话未说完,祯娘也咳嗽一声,她抬起手来,自唇边一抹,袖口霎时被血浸红一片。长笙惊呼一声“祯娘”。祯娘摇摇头,笑道:“我不想去,可那位大人派了杀手来,硬是要绑着我去。原本一想到姐姐,我心里就恨。如今都过了这么久,我早就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感受。我不想去做什么劳什子的任务,我想为自己而活着,大不了不过一死而已。”
祯娘脚下一个踉跄,剑锋划破了戚萤领上的衣服,长笙顾不得其他,伸手去推那剑,只抬了臂膀,手上却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祯娘忽地恼怒起来,猛地将剑撤回,直将长笙的手划破。祯娘撇了眼戚萤,又看着长笙,说道:“可是,我又嫉妒,我嫉妒你们有着相当的年纪,嫉妒你们遇着对方,可以有真挚的欢喜。可即便如此,我也知道,你们,同我一样。不过都是别人手中的棋子,早晚有一天,不得不分离的时候,就会像我这样狼狈。常人总道,人生苦短,可对于我们来说,这样诚惶诚恐等着那悲惨到来的日子,不嫌太长了么?”
长笙紧锁眉头,道:“祯娘,或许你说的对,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自私地为自己选择生死。我还有小妹,她还……”
不待长笙说完,祯娘又笑起来,泪水打湿了脸颊上的红妆,将领口染成桃花色。祯娘摇了摇头,说道:“雀昔有她自己的路,早晚要自己去走。戚萤,长笙,为何我们非要被这宿命锁住。其实,我只是害怕孤独,在人世间,也孤独的太久。黄泉路上,不若,我们结伴同行?”
戚萤听祯娘这样说,不免低头,其实自己何曾没有过如此的想法。戚萤并不惧怕被人杀掉,却从未想过要自己去寻死,她只觉得便是被风吹落的花,又随水而流,也不过只是间自然的事。在她的心中,连所谓的反抗都不曾想过。如今听了祯娘的话,戚萤不禁笑了起来。为什么不呢,戚萤想,这段在积香山的日子,的确格外令人喜悦。那位大人交代下来的任务,戚萤也不想去做,和长笙、祯娘一起,便是下了黄泉去,兴许也没什么不好。
长笙待要挣扎起身,心口上还为愈合的剑伤崩开,血涌出来,胸前满是鲜血,脑中一阵剧痛,再也动弹不得。祯娘握着剑柄,手腕一翻,向戚萤刺去。
月华冲开阴霾倾泻下来,琼花香中一声清吒,剑尖刺穿了喉咙,祯娘倒在血泊中。
“只有最懦弱的人才会选择死,还要拉着别人陪你一起,那就是再蠢不过的想法了。”戚萤睁开眼睛,见面前站着一位妙龄少女,梳分髾髻,身着涧水蓝的衣衫,正是曾经于山中救过自己的雪航。戚萤料想不到会再见此人,又惊又喜,下意识挑了挑嘴角。
雪航见戚萤这般表情,笑道:“姑娘,你还记得我啊。”戚萤点点头,缓过些神智来,侧头去看祯娘,见她倒在地上,似乎已经没有了呼吸,不由得又是一阵惊恐,抬起手来掩住自己口鼻。雪航俯身将戚萤搀扶起来,说道:“姑娘,此地不宜久留,你还是先进屋收拾物事,随我走吧。”戚萤看了看地上的祯娘,又看了看长笙,对着雪航摇了摇头。
雪航轻轻一笑,说道:“那公子伤的很重,姑娘先进屋避忌一下,我先帮公子包扎伤口,然后带你们往山下,找个地方再好好调养。”说完,又回头看看地上的祯娘,叹了口气,对戚萤说:“旁的事,姑娘就且先别管了。对于有些人来说,或许,这样的结局对她更好。”戚萤点点头,这才落下泪来。由着雪航搀扶,到屋中去收拾包裹。
方才被长笙刺穿琵琶骨的那个赵青岚,也早被雪航一剑刺死。雪航行事干脆利落,自厨间取了杯清水,拿了颗解毒丹药给长笙,说道:“公子,你莫要记恨我杀了你得朋友。”长笙摇了摇头,哽咽道:“她中毒太深,便不死于你手,也是救不活的。”
注:如欲知更多关于祯娘的往事,请关注祯娘的相关番外篇——《命局》(将与上部完结后推出。)
、绿橘'4'
固然已是花朝,到底夜风萧寒,午间打开来透气的窗,一直没有掩上。案上写了字的纸呼啦啦的被风掀起来,扑到烛火中去。戚萤还来不及伸手去拦,那烛火已经被扑灭。屋内忽地暗下来,戚萤呆立了半晌,才隐约感到月从窗棂格子上透进来些晦暗的光。风钻到袖子中来,刺骨的寒凉。戚萤叹了口气,往案上去寻那些纸,很多都已然被烧坏了。
榻上挂着的帘帐被风吹着了,扭的慌乱,像极了被降妖道士追赶的魅影。戚萤苦笑了一下,往榻上去寻包裹。原本自己也就身无长物,包裹里也就那么几样物事,倒也没什么可收拾。戚萤摸到枕边,手触到了祯娘为自己缝制的那身舞衣,念起初到积香山的时候,祯娘手执竹簸萁,长歌葬花的场景。
在积香山这些日子,祯娘总是显得很快乐,也总是来劝慰自己。现在想来,戚萤觉得,祯娘心中一定也有很多解不开的结。只是她比自己来的更加勇敢,一直很努力的笑,努力让自己活的开心。戚萤记得祯娘曾说过,在她的故乡,女子生辰一定是要吃梨子的。或许,祯娘的生日就在这一两天内吧。
长久以来,戚萤都认为,人的命运与时事的变迁都不过是自然转变,从未想过命运不公这样一说,更不曾有过主动去争取什么的念头。戚萤抬起手拭去脸上的泪,她不知道祯娘忽然下决心违背那位大人的契机,也并不能完全体会祯娘的心情,然而却没来由的萌生出几分对祯娘的钦佩。扪心自问,自己是万万不敢如此的。
戚萤对世间许多美好之事都有所期待,有所流连,在她心中虽然也对古书中说的高洁志士身为钦佩。然则戚萤始终认为这时间千般百种,除却生死皆为闲事。戚萤现下想来,祯娘确乎是真正将生死当做了闲事。或许,在祯娘心中找寻到了比生命更为可贵的事情吧。戚萤取了白布来将舞衣仔细包好,收拾在随身包裹中。
才到堂外,雪航已经迎了进来。戚萤见她身上粘了不少血腥泥土,不由得伸出手去,抓住了雪航的胳膊。雪航笑道:“姑娘,别担心我,我这衣服上,是刚才埋尸体弄得。”戚萤这才松了口气,微微点了点头。雪航将手臂抽出来,翻下去,托出戚萤的手,轻声道:“不过,姑娘,那位长笙公子伤的不轻。应是锋刀宝器所致,想来他到这儿之前应该已经渡了一次死劫。我虽然是给他服下了解毒丹,却也只能暂时缓解,未能对症祛病。况且这山野中也无甚良药,以公子现下的情况,当速速下山去寻医,而后好生调养数月。否则,性命堪忧。”
戚萤听完雪航这番话,不由得眉头紧锁。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事到如今也只能依赖雪航,打定主意,无论如何先行下山寻方法救治长笙。雪航见戚萤虽蹙着眉,倒是一副坚定的神色,想不到这位娇滴滴的小姐遇着大事却也不慌张,不免对戚萤另眼相看起来。戚萤随着雪航来到长笙身边,见长笙虽是重新上药包扎了伤口,却已然是半昏沉状态,想来是一直悬着的心稍微放松了些,到底是伤的太重,身体承受不住了。
雪航飞身到院门上,将挂着的灯笼取了下来,递到戚萤手上,说道:“姑娘,山路崎岖,你拿着这灯笼照亮,我背长笙公子,咱们一同下山去。”戚萤暗想雪航毕竟是个姑娘,要负着长笙下山,恐是负担大了些,可眼下又无其他办法,更想起雪航三番两次搭救自己,心下感激,俯身向雪航拜了下去。
雪航连忙搀扶戚萤,又说道:“姑娘,你且莫要如此多礼。行侠仗义乃是快乐之本,举手之劳罢了。更何况,你我再次相逢,乃是天定缘分。都说救人是给自己积福报,如果姑娘定然要谢的话,那就……下辈子我做个风流的公子,姑娘以身相许吧。”戚萤听雪航这样说,不由得也笑起来,到底点了点头。
凉风吹过,满树的琼花忽地飘起,像是下了纷纷扬扬的香雪。树下埋葬祯娘的一抔黄土上霎时间覆满了落花,灯火下花瓣在风中轻轻抖动,像极了微微扇动羽翼的白蝴蝶。戚萤牵了下雪航的衣袖,颔首点了下头,转身自厨间找出一块木条和一柄小刀来。雪航将灯笼递上前去,戚萤俯身将木条放于案上,用小刀在中间刻了祯娘之墓。又于右下侧刻上一行小诗,书云:“昔年花锄葬冷魂,今朝醉卧花下身,来日笑共花争发,更胜人间一段春。”
雪航帮忙将木条安放好,戚萤躬身摆了几摆,又落下两行清泪来。雪航伸手轻轻拍了拍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