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满满将竹盖子掀开。祯娘伸手便往锅里抓,长笙道:“当心烫手。”话音未落,戚萤拿着小竹筷啪地打在祯娘手上。
这一下来的巧,三人事先都未曾想到。祯娘哎呦一声,收回手去,只嗔道:“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这个做师傅的。”长笙也朗声笑起来,然则面上却忽地闪过一丝憔悴,转瞬即逝。戚萤满满看在眼里,将小竹筷子放下,用手去推祯娘,又指了指外堂的桌子。祯娘只以为戚萤是推自己出去,便道:“好啦,这里就交给戚萤,长笙,我们去堂上等着吃就好了。”
戚萤看二人到堂中坐下,转回身微微点了点头,再拿起竹筷,将梨花卷夹在盘中,又在每一个梨花卷中心放入早就洗好的枸杞子。探鼻去闻了闻,自觉满意,才要端出去,忽地想起什么又将盘子托于左手,右手用竹筷调了调每个梨花卷的位置,复而抿着嘴唇皱着眉头盯着那梨花卷看,终究侧头笑了。
才将梨花卷放在桌案上,祯娘立时夹起一个梨花卷放在嘴里,还来不及吃完便说:“好吃。”戚萤嘴角轻轻动了下,侧目去看长笙。长笙放下茶盏,探手取竹筷去夹,这一伸手,外衫的衣缘稍稍向下移了一点,露出白色衣衫靠近左心的地方。戚萤忽地一撇,似乎看到了血迹,才要聚神细看,长笙已经将梨花卷送到嘴里,外罩的青绿衣衫又挪了回去。
戚萤只待长笙刚道出声“好”,立时低头转身回厨间去,将方才用过的盘子碟子叠摞起来就放在案台的边缘,然后站直了身子在灶前挥袖,舞了个圈。厨间本来地方就小,戚萤这样一转,那叠在案台边缘的碟子盘子立时跌落下来。祯娘和长笙听到声音连忙疾步走进厨间,见地上散落了许多碟盘碎片,戚萤则是一脸慌张,手足无措的样子。
祯娘只道是戚萤打破了盘子,忙推长笙和戚萤出去,说道:“哎呀呀,戚萤别慌,这儿就且暂交由我来打理,厨间地方小,人多了也不方便收拾,你们先到屋里去等着吧。”戚萤也不多留,低头一抹身便往内房里去。长笙耳朵里听着,只觉得这盘子碎的蹊跷,又察觉戚萤的举止与平日稍显不同,便也跟着戚萤往内房里去。
然则长笙到底是拿捏不准戚萤的意思,故而才到了内房门外,便即止步,不再往里面走。戚萤小跑到床头,将自己从云家带出来的随身包裹翻出来。从衣服中间取出一个细长颈白瓷药瓶,握在手里,又打开竹编柜子,拿出半匹白布和剪刀出来。走到长笙身边,侧头朝门外撇了一眼,见祯娘不在堂中,想来是还没收拾完。当下转回身,将白布,剪刀和白瓷药瓶一同放在书案上,稍稍磕出点声音来。
长笙此时已经猜了七八,面上一笑,也不再过分拘泥礼数,自行往戚萤的书案上取了那白瓷药瓶,举到鼻下一探,果然是疗治刀伤的白药。长笙耳中听戚萤脚步,知道戚萤已经挪步到房门边,便将白药放在怀中。再往案上摸,果然还有白布和剪刀,不禁摇了摇头,笑了起来。戚萤站在门边,左手推着门扉,右手食指抵在唇上,暗示长笙息声。
戚萤关上门一瞬看长笙表情便知他已经明白自己意思,一低头轻轻捏起下裳裙摆在堂中案前坐下,捏了个梨花卷小口去尝。许是因为梨片切的比平素自己切的更薄,味道入的更好,口感也更细腻。戚萤再品,甜香清润唇齿流连,不觉将手指轻轻按唇上,心想:长笙什么都知道。
午后的花枝像似承受不住日光,伸了几瓣香到屋檐下,在窗纸上轻拢慢捻抹复挑,长笙换好药,看着窗外的花影,依稀里彷如有琵琶弦颤,佳人叹息的声音。
、沽春'8'
午间的气温愈发升的高了,腌渍在蜂蜜罐子中的桃花瓣香气也馥郁起来。戚萤俯身将案下的蜂蜜罐子抱着放到厨间的案台上去,额头上泛起一层细密的汗珠。祯娘轻轻拽了下戚萤的衣袖,说道:“可也别那么累着了,你本来身子骨就弱些。”戚萤眼睛自厨间里扫了一个遍,见那些碟盘的碎片子都被祯娘收到草编篓里去了,对祯娘抱赧一笑。兀自取了个木碗,将粉糖和温水加入碗中,缓缓搅拌起来。
此时长笙也已经将内屋的白布、白药、剪刀收拾起来,将换下来的血布条剪碎了包裹再一起,自内屋窗户跳出去,暂时先埋在屋后的干草垛里。再从正堂进来,坐于案前。案上杯盏中所余未饮完的茶稍嫌凉了些,长笙换了个杯盏,用茶水润了,再重新倒上一盏。
长笙将热茶探到鼻下细细去嗅,耳中听得几片茶叶在小盏中打着旋儿的声音,似螺、似眉,未几又闻那水旋儿散开,茶片随水纹浮沉,似珠、似眉。伸至屋檐下的琼花肆意开落,阶上苔痕随性而绿,远处更有小桥亭榭流水潺潺,自古佳茗似佳人,生于天地间自有清香,高火煎熬亦能焦香,旋于清水中复有甜香。名品常有,然应心者难得。一副清高的骨气,却更加有“不争”的气度,柳村穿窈窕,松涧度喧豗,磬音藏叶鸟,雪艳照谭梅,实乃可遇而不可求。
戚萤将糯米粉、澄粉、油依照长笙原先交代的调配好,再加到盛着糖水的木碗中搅匀。祯娘将事先制好的薄木片小方阁子取来,戚萤小心翼翼将面糊倒入其中,大气也不敢喘。待祯娘将锅中添入冷水,戚萤与祯娘一同把木片阁子轻手轻脚放入锅中,覆上盖子。这才长出一口气,二人相视而笑。
祯娘转身来到堂上,推了推长笙的胳膊,说道:“今日可是花朝,你可有准备什么礼物,不好的我可是不收。”长笙一笑,将茶盏放下,道:“好倒是足够好,但只给赢了我棋局的人。”祯娘嗔道:“长笙你几时见我赢过你,想来你送的东西都是高雅之士才能欣赏的,我也受不起。”长笙忙道:“祯娘学问自然是很大的,莫要太过自谦,倒是晚生,所学之术尽是些旁门左道,还请祯娘高抬贵手,放过晚生罢。”
戚萤用湿帕子蘸了手,才自厨间出来,见长笙镶玉青绿带束发,内衫清白无瑕,衣缘平整无皱,衣襟袖口不染微尘。全身上下一丝不苟,偏只有手肘附近的袖上被祯娘活鲜鲜印了个白面的五指印上去,不由得一边蜷缩了手指挡在唇边掩着笑,一边回身又取了湿帕子来,递给祯娘,又指了指长笙的衣袖。
长笙听风辨音也已经了解大概,接过祯娘递来的帕子,自己将衣袖掸了。祯娘说道:“戚萤可会下棋?”才说了这一句,不待戚萤回应,便自顾自叹了口气说道:“瞧我问的笨话,戚萤的棋艺定是比长笙要好,等下让他见识见识,免得他一个人威风的紧。”戚萤不禁又笑起来。长笙只道:“不过是我许久没有下棋,今日闲情花朝,有些技痒罢了,戚萤姑娘还请让下小生才好。”
戚萤见长笙说认真,不觉面上一红。然则到底戚萤也是爱棋之人,听祯娘将长笙说的那般厉害,心上也难免想对弈一番。戚萤原本在京城管府家中时候,或是与表弟子墨,或是对着棋谱研习,往往废寝忘食。现下想来,才过去不到半年的时光,却只教恍若隔世。
念及表弟子墨,不觉忆起幼时两小无猜,尚且不曾有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忌讳,自己握着子墨的手,教他写字,又叫他如何临摹。因自己堂前挂着一副临摹古人的碑帖,连爹爹都夸奖仿的像极,想来表弟便是那时起了决心,便缠着自己学临摹的。然则戚萤只是临摹消遣,子墨却是将其做为嗜好,更加之子墨极有天赋。如今算来,若是表弟尚在人世,怕是临摹之技已经登峰造极了。
适才自内房出来,戚萤虽未亲眼见,却也隐约闻到些许血腥,知道长笙受伤不轻。戚萤虽然不知道长笙去做了什么,却也料想他定然有不得已的理由,否则以长笙素来的行止,对花香草新都十分珍视,又怎会不爱惜他自己的命。戚萤不止一遍想过,若是自己从来不认识长笙,或者长笙不是这样的品性,仅仅是那位大人的杀手,自己还会不会对子墨的死如此放不下。
有时候戚萤对子墨的记忆与长笙的身影常常重叠在一起。表弟曾说过要一辈子保护戚萤姐姐,然而子墨自然有他的路有他的执着,或许为了那位大人而死,对子墨来说并不是极坏的事情。戚萤甚至想过,是否冥冥之中,表弟将长笙安排在自己身边,代替表弟守护自己。但是戚萤又觉得这样的想法太荒唐,才起了一点念头,便连忙躲闪了去。
可自己又能躲到哪里去,或许换做其他人戚萤便可以无所顾忌的痛恨他杀死了表弟子墨。然则世事却恰恰残忍到连如果也没有,子墨、戚萤、长笙,三个人的宿命因为那位大人而交错,牵扯在一起,恨不能,爱不起。想去划断这些纠葛,却始终是一刀刀割在自己心上。
戚萤眼圈一红,自觉不知道如何面对长笙,又觉得在这花朝节上伤感甚不合适,起身用帕子掩面,低头疾步往院中琼花树下去。长笙不知戚萤与子墨往事,只察觉戚萤忽地伤心起来,只觉是自己惹了不该说的话题,低头对着茶盏不语。祯娘不知他两人作何感想,见气氛忽地尴尬起来,忙一边起身往厨间去,一边说道:“我去灶上看看糕蒸好了么。”
长笙点了点头,起身走到琼花下白石栏杆旁。戚萤正自依在栏边的大石头上,一粒粒去拾上面堆着的琼花瓣。
、沽春'9'
申时末的日光似饱蘸了笔墨,温和儒雅了起来。琼花时而听着风声在枝头颤巍巍的笑,时而却又在衣袂静止的时候扑簌簌的落人满身。站的久了,似乎渐渐忘却了伤感,分不清是飞花中的日光若隐若现,还是光影中的花痕若即若离,更生出些迷惘来,似老树旁的藤蔓,盘根错节,纠葛缠绕。
长笙将手抚在白石栏上,缓缓说道:“我曾听闻,有一位英雄,草莽出身,于乱世中起家,每日三餐不饱,屋不避雨。后来他做了皇帝,住亭台楼阁,用锦衣玉食,可他又感慨夏炎冬寒,花落即谢。后来他修成了神仙,天宫中四时常温,花开不败,然则他却觉得反倒不如三餐不饱的时候来的快活。”
戚萤听长笙语气温柔,眼中含着的泪不自觉落了下来。然则长笙故事讲了一半又收了话头,引的戚萤心中好奇,便又不禁转过身来去看长笙。戚萤侧过头来,只觉得自己脸上微凉,才想起自己还带着泪痕,对着长笙有些不好意思,便羞赧一笑,抬起手用手指摸了泪去。
长笙知道戚萤听得进自己的话,心下稍感安慰,面上也显出了些笑意来,继续说道:“后来他放弃神仙不做,被贬为凡间一位多病的老人。然则他却很自在,每日与小园中,春则杏花疏雨,杨柳清风;夏则竹阴漏日,桐影抉云;秋则霜红雾紫,点缀成林;冬则积雪初晴,疏林开爽。是以天地时间原本尽有许过不平之处,却也正因如此才有四时之美,否则月能常圆倒也未免索然无味了。以抱憾为美倒也未必便是悲观厌世,只不过世间事本是如此,花有落时,反倒令人倍加珍惜。”
戚萤听了长笙的话点了点头,叹了口气,笑起来,可泪珠却止不住的跌落下来。极目远眺,一隅心事随着云影波纹里的日光,一缕缕蔓延开来。湿润的眉睫轻微抖动,将花香浸染上一层雾气。屋檐下灰突突的小麻雀,不经意的穿过树枝间,擦落了几片黄灰杂绒的羽毛,粘到长笙的头上。
干脆不去用手掩,戚萤就那么笑起来,泪珠像是散落的只剩最后几颗的珍珠串子,温和地泛着日光照上来的金色,簌地一下滚到草丛间去,再也寻不到了。长笙听在耳中,心下又是怜惜又是欣慰,一瞬间想伸手去为戚萤擦泪,却到底只是拿出折扇来,点头笑笑。祯娘自屋中探出身来,向这边招手,大声说道:“糕子熟了,还要再晾一会儿,你们要不要下棋嘛?”
戚萤点了点头,长笙帮着祯娘将棋盘摆出来,铺在院中的石案上。戚萤与长笙相对而坐,低头定了定心思,伸手往白棋篓子去取棋子,这时抬眼一看,却不曾想长笙已经兀自先拿了一颗白子在手。祯娘笑道:“你们两个原来都喜欢执白子啊,这个如何是好。”长笙将白子放回篓中,右手搭在左手持着的扇子上,说道:“如此便请戚萤姑娘用白子罢。”
戚萤一摆手,自取了黑子一枚落于一星上。侧头笑吟吟看着长笙,长笙先是一怔,旋即摇摇头笑道:“那么,还请戚萤姑娘当心,我可是不会相让的。”戚萤一笑,再拿棋子来,放置在另一边的棋盘角上。长笙与戚萤下的是座子制,即开局时先在棋盘角上的四颗星处分别摆上四子,黑白各两个。
故而长笙也拿了白子放好,然后略一思索,落子于棋盘之上。祯娘嗔道:“长笙你使诈啊,怎么你持白子反倒先手,就算戚萤不跟你计较,我也不同意。”长笙听祯娘如此说,微微挑了下眉,复而只笑并不言语解释。祯娘再看戚萤,见戚萤也是抿着嘴笑,忽然想起,平素自己与长笙下棋,乃是默认的饶子棋,高手执白,水平低者执黑先下。今日看戚萤和长笙的意思,他二人下的乃是敌手棋,意即旗鼓相当,执白子者先下。
想通了这一层,祯娘才明白为何方才二人都争白子,原来并非单纯出于喜好,而是都下了认真,互不相让呢。如此便也知道,长笙竟是连与戚萤一局都不曾下过,便将她看的不输自己。祯娘这样一想,心下到有些不快,只觉长笙未免看轻了自己。反而倒不愿戚萤赢了长笙。
对弈又称“手谈”,对弈双方以落子为交流,每行一步,都互递心意。祯娘平日与长笙对弈,尽是严谨的遵照“金角银边草腹”口诀之说,故而总是尽可能的优先于棋盘角和边上落子。长笙却也往往是见招拆招,后发而先制。其实祯娘现在想来,自己也并非每局都赢不了长笙,只是这孤寂的院子待得久了,想找个说话的人都难,何况下棋。
秦末大兴修筑宫殿和陵墓,对边境国家又不以谋略,只知肆意征兵收财。徭役赋税与时俱增,还制定严刑酷法,以至民不聊生。到后来,上至王侯将相,下至黎民百姓纷纷揭竿而起。宁朝平定战乱,回复农耕,废旧制立新政,整顿纲常,至今也不过区区三十余年。京都洛阳、长安等大城池,燕国那样的王侯封地,再加上新城这样的商业城镇才刚算是富足。
若非高官显贵,或是风流儒士往往更重娱乐的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