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自幼在宫中与太子为伴读书学艺,精通画艺,展开画作,只见画上唯有一支兰,似竹非竹,似兰非兰。上有题字:“种萧芳兰中,萧生兰亦瘁。它日秋风来,萧兰一齐败。”
、附夜'8'
宁王朝的九月里,正是古历上的二月,乍暖还寒,正是暧昧时节。北地燕国虽还是飘雪天气,京都洛阳却已经开始落雨。
管瑶在床上翻了个身,听窗外有嬉闹之声,起身来到窗棂前向外看。见帘外雨潺潺,伺候在外头的小宫女云娥将伞直立起来,举高些许,双手扶伞柄转动起来。那些刚落及伞上的雨丝这厢都横飞出去,将旁边另一个宫婢云柳身上的宫装打湿了点点。云柳一面躲闪到,一面小声笑道:“快别闹些,一会儿吵到姑娘可有你受的。”
云娥不听,更往云柳身上来。云柳一时也找不到应手的物事儿,便拿了手中的头青排茄绢扇去敲晨箫的头。云娥一面连忙将伞拉低,直贴住头发,一面跑开去。云柳淋了雨,自然要追那伞的,云娥边跑边嚷嚷道,“喂喂,那可是姑娘给你的赏头啊,你可千万别用这好赏头打坏了我的头,我都没地方诉苦去!”
“噗……”管瑶不觉走到门边,忍不住笑出声来。在这宫中的苦闷,不觉就被这细雨洗净,红袖素手,睡起杨花满绣床,胡蝶儿,还似花间见,双双对对满庭芳。
“咳咳……”
在外面伺候的宫女也不过十岁才出头的年纪,皆是没进宫多久,加上平素里管瑶也不太管教下人。本是俏皮的年纪,趁着管瑶休息,一时玩的开心闹了起来。不曾注意旁人。听闻这做作的咳嗽之声,才抬头看了,原来是管事姑姑,连忙低头垂手而立。
“宫中岂是尔等玩闹之地,如此天气不去好生服侍你家姑娘,莫不是欠管教不成?”
管瑶暗想,这打狗也要看主人,自己尚未怪罪,管事姑姑倒是先教训宫婢起来。当真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正想着说些什么,却自打身后起了泠泠声音。扇影轻回,弓痕微吐,含情似觉娇波度,“一向听闻莫掌事管教下人严谨的很,不曾想竟做到这步。这管教宫女本也是好的,只不过当门教训婢子,好歹也要给门内的主子留些颜面吧。”
掌事姑姑见是三皇*中正妻细君宁氏,忙上前施礼,口中道:“拜见宁细君,细君教训的是。”管瑶早听说三皇子的细君宁氏是三皇子母亲家亲戚,与三皇子本就是青梅竹马,感情甚好。听掌事姑姑说话,知道眼前便是宁细君,连忙上前施礼。
宁细君不理睬掌事姑姑,倒是扭身拉住管瑶,道,“听宫里人说了,三皇子这几日都在妹妹这里,由妹妹服侍照顾。正想着妹妹怕是累了,便叫人准备了些糕点送来,不想竟遇着掌事姑姑在这里教训人。原以为这合欢殿里,三皇子宠爱的佳人如何管教婢子本不需要底下人来教的,还以为是走错了地方。”
“想来是管事姑姑不比嫔妾这样的新人儿,宫里什么规矩可都是熟络的很。嫔妾方想着向管事姑姑请教一二呢。”管瑶心下不满掌事姑姑擅自教训自己手下婢子,更知若不是王妃再侧,只凭自己一人怕是面上势必不得好看。且不论这位掌事有否将自己放在眼里,但见宁细君这般与她找事,估摸往日这位管事怕也有得罪宁细君之处。因此便和了王妃言语之意,趁机挖苦。
才刚说完,宁细君便拍手称好,又向前探了几步。茜儿忙撑伞碎步跟上,宁细君一侧身,指茜儿,道,“瑶妹妹倒是说得对极,本宫想来是懒散惯的,这合欢殿怕也是少人管教,依莫管事看,本宫身边这茜儿如何,可要请姑姑指教指教?”
掌事姑姑原本是垂手站着,听了这话连忙跪倒,嘴上又不敢说话,生怕宁细君再找她什么差错。
宁细君理也不理,由着掌事姑姑于门前跪着,命下面宫娥伺候了,往屋里去。待坐定席上,也叫管瑶做于对面,道,“妹妹新来合欢殿,倒少不得被些没眼力的人欺负了,我身边这茜儿灵气的很,这厢遇着,见这孩子愿往妹妹这里攀高枝,因想着,交由妹妹看管,自是也会比旁的多几分照看,倒是妹妹不要嫌弃。”
管瑶听完此言连忙起身施礼,面上不觉一笑。近日管瑶很是得三皇子宠幸,显见得这位宁细君有意拉拢,也是想安排个人在三皇子的新宠身边。不过既然宁细君开了口,一开以管瑶的身份不能不应,二来自己也确乎需要这样一个撑场面的丫鬟,三来还可以让三皇子看到自己能与其他妻妾交好。当下更是连连点头,笑着应下,“娘娘快别这样说,这般能得娘娘赞许的人来夙瑶宫当差,是我的福分才对。这般聪敏,我以后可是能省了不少心呢。”
才坐下身子,却见王妃又拿出一个白玉羊脂缠花玉玦,登时一惊。需知这玉玦决计不是什么寻常物件儿,许多王公贵族、文人墨客对之趋之若鹜,现下由宁细君这样身份的人物拿出来,就愈发显得珍贵非常。不及细想,见宁细君一笑,道,“妹妹可否再与我安排件小事儿?”
宁细君飞云发髻上一色宫妆千叶攒金牡丹发饰华贵夺目,一颦一笑千金重,一止一举玉琼华,不由人不应允。更何况宁细君也算有恩情与管瑶,况估量身份,管瑶也实在不好说个“不”字出来。饶幸此次宁细君来,看的出是想与管瑶交好,况且二人同是侍奉于三皇子身边,出于自保也必然处事皆为三皇子一派。便道,“娘娘请说。”
宁细君将拿白玉羊脂缠花玉玦揶在管瑶手上,派茜儿把门外的莫掌事打发走了,才笑言,“我在宫里也有些日子,眼见得一些事情,怕是妹妹也知道。然则到底不是明面儿上的,恐妹妹也拿不定主意,这才想来与妹妹聊聊。”
管瑶早听说因皇后赐酒事件忽然得宠的左宁又忽然被禁足之事,暗地里银两疏通些小婢子,也打听到些缘由。也成日里担忧三皇子若问及自己,当如何对答。正听宁细君这般说起,想必应是为这件事。便引她话头,“细君这样惦记,嫔妾斗胆揣测,应是三皇子之事。不过细君也知,嫔妾出身不高,进宫时日也短,近日的事听来却也是一头雾水。”
、附夜'9'
果然宁细君巧笑着往管瑶袖上轻拍过来,管瑶自然知道她这是做做样子,引便顺势擎了她的手,听她言道,“妹妹竟是拿本宫取笑去,令尊兰台御史管大人似乎是太子一派的,妹妹该不会不知道吧?”
“嫔妾惶恐,”管瑶听了这话连忙起身,恭恭敬敬立于宁细君面前,俯身跪倒,“嫔妾自幼家中教训,不得问政不得寻商,是以自来不出闺房,也不敢过问朝堂之事。嫔妾确乎不知家父之事,绝非刻意隐瞒,望细君明察。”
宁细君左手捏了右袖,右手轻翻向外一滑,这般左手就将袖口微微捻了些许,复又双手相换,将左袖挽了。也不说话,只看了管瑶一会儿,笑盈盈道,“妹妹起身说话。”原本管瑶确实根本不懂朝堂之事,然则现下宁细君这般说了,管瑶本是聪明人,心里也有所计较。
宁帝老迈,进宫之前,管瑶一心以为太子便是新皇不二人选。入了永巷后迟迟不能得见太子,后宫中又借太子有病为由暂停选妃。管瑶那时候虽起疑心,但总归未想到这一层来。待被配到合欢殿后才知皇子中,外有二皇子燕王才华远胜于太子,内有三皇子对帝位虎视眈眈。而太子偏巧又在此时音讯不明,想来也是有人从中作梗。加之前日里左宁被禁足之事,可见三位皇子各有派系,势成水火。
管瑶站起身来,不敢说话,偷眼观瞧宁细君。宁细君本自杏眼桃腮,又画着清淡的梅花妆,虽是衣着雍容,但原本气质殊璃清丽,满腹书香,更加上褪怯了稚嫩女子青涩之气,举手投足显出了丝丝妩媚。怕是胸中早对这宫中形式看的透彻。管瑶掂量自身,为太子一派臣子家中出身,如今又被配到三皇*中,当真是不知如何自处。
宁细君见管瑶半晌不语,面色苍白,知她是害怕。宁细君原本也有意让管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故而刻意沉默半盏茶的功夫才道:“本宫没有责怪妹妹的意思,妹妹先坐,本宫自有话要说的。”
管瑶依言坐与席上,却是战战兢兢,将腰身打直,双手规规矩矩交叠与腰间。更不敢抬头,只垂眼去看自己芦席上的花纹。
宁细君自案上果盘中取了一颗桃儿放于眼前看了,见上面的细毛似乎都已经清的干净,小口咬了来品。自觉甜美,微微点了点头,又放于白瓷小碟内。茜儿见状忙自铜盆中捧起清水,绞了帕子,流水顺着葱指指尖蜿蜒而下,滴在盆缘。
宁细君略一抬手,茜儿忙将浸好的帕子承上来。宁细君接过帕子,合在手心里正反抹了,又拭了指尖。茜儿退后垂手立在一旁,手上一层水影未退。水滴顺着手背流下,滴在衣上。宁细君招了招手,茜儿才退下,将自己手去擦干了,整齐衣衫。宁细君这才对着管瑶说道:“妹妹是以家人子身份进宫的,家世背景都有卷宗,查找起来十分方便。本宫既然能知道,想必三皇子亦一早便知。”
管瑶本一心以为在这后宫之中能得宠就行了,远不曾思量什么派系之别。更不会想到皇子要宠幸谁,还要先将她的出身差个清楚。如若现在是太子于三皇子生死存亡之间,自己这样的身份怕是再怎样也不会得宠。管瑶虽聪慧,然则这种权谋却是从未见识过。听宁细君当面告知,不由得心中慨叹,轻声“啊”了出来。
宁细君见管瑶如梦初醒,面有得色,继续说道:“妹妹或想,三皇子与太子似乎势成水火。然则三皇子却不避讳身边有太子一派出身的人。如此情况,妹妹以为如何?”
管瑶心中算计了一下,但觉此话说来不妥,只低头道:“嫔妾不敢忘言。”
宁细君向茜儿递了个眼色,茜儿躬身出内阁,将在外阁服侍的两名婢子也都带出房去。将房门关严,打发两名婢子到回廊远处去伺候着,自己守在门外。宁细君只待这一切办妥后,才道:“现下只剩本宫与妹妹二人,本宫来找你说的事儿,自然不会向外人道去。只不过,妹妹若是于本宫吞吞吐吐,似乎却显得生分了。”
管瑶知自己身份瓜田李下,确乎如宁细君所言,不直言说出,更叫人怀疑,当下站起身说道:“嫔妾愚笨,嫔妾只认为是三皇子现下实力远超于太子之上,故而不必要防着嫔妾这样的小人物。况且,三皇子宠幸了嫔妾这样出身的人,也可打消些其他派系的疑虑。嫔妾斗胆揣测三皇子的意图,却只是嫔妾所想,决计没有诬陷三皇子的意思。”
宁细君复笑道:“本宫果然没看错,妹妹当真是个聪慧伶俐的人儿,本宫才说了一点,妹妹便能明白。也难怪三皇子喜欢妹妹。三皇子素来喜欢聪敏的女子,不过,本宫要提醒妹妹,在这皇宫里,女人永远都是依附与男人存在的,可比不得那些为皇子们出谋划策的大臣。聪明的女人要懂得顺应男人的心意,千万别超越了自己的身份去谋划,到时候弄巧成拙可就不讨人喜欢了。”
管瑶忙问:“细君的意思是……”
宁细君不答话,却将茜儿唤了进来,吩咐她好好服侍管瑶。又打发茜儿将回廊里伺候着的宫婢都招呼过来,宁细君起身,由宫娥搀扶了,便要回宫去。管瑶虽想再说,但见宁细君这样的架势,知她也是顾念身份,不愿与人说的太多。也只得低头,跟在后面相送。
待送到屋门,婢子去撑伞。宁细君站下脚步,转回身对管瑶道:“本宫还有一句话要提醒妹妹,三皇子可是最重情重义之人,便是皇上也一直这样称赞呢。”
管瑶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怔,宁细君微微笑了一下,由宫娥搀扶着,上了步辇。管瑶低头立于门外。宁细君已走了一会儿,管瑶还是怔怔的站在门前。茜儿捧了一碟新洗好的桃子上来,在管瑶身侧轻声道,“这忽冷忽热的天最是难熬了,桃儿养人,姑娘请多吃些桃儿吧。”
茜儿见管瑶还痴痴的,轻轻笑了起来,道,“姑娘您看,奴婢在洗桃子的水中加了点细盐,桃子表面覆盖着一层毛茸茸的东西就很容易洗掉了。”
管瑶这次回头看盘中的桃子,不觉点了点头。
、附夜'10'
积香山上青鸟啼晨,戚萤起床梳洗,将昨夜祯娘为自己准备好的舞衣穿戴上。舞衣为改制后将腰身紧收的白玉兰色长裙,外罩藕荷色轻纱。戚萤依照祯娘的嘱咐梳简单的慵妆髻,戴了几星乳白珍珠璎珞,映衬出云丝亮泽。戚萤打扮停当,起身去拜会祯娘。
祯娘一见戚萤登时笑了起来,道:“果真是个标致的美人儿,怕是你学成之后,我都舍不得放你走了。”
祯娘说者无心,戚萤却听者有意。不由得立时想到自己便是再美貌,在那位大人眼中也不过只是计谋中的一颗棋子。纵然自己有心为那位大人卖命,可他决计不会有任何不舍之情。戚萤本自母亲死后流落异乡,本已无亲无故,又命中徒增变数,难免敏感多虑起来。想到这里,面上虽还带着笑,清澈的眸子却是暗淡了不少。
祯娘精于舞蹈,对眼神表情都观察的入微,见戚萤这样子便知她是感怀自身有所悲伤。当下拉了戚萤的手笑道:“长笙与我说是宴会之舞,原想着准备了套剑舞,不过现下看姑娘弱质芊芊,似乎也不合适。人道是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这番风情我看倒是很合适你这小姑娘。”
戚萤知祯娘待自己和善,心下也确实感激。加之时已近春,晴日渐多,倒也不如之前寒苦,戚萤也觉得胸中略有宽慰。当下对祯娘点了点头。祯娘见戚萤不在忧伤,便正色道:“舞蹈最讲是‘壶纳天地’,不必华楼丽阁,不必清泉幽径,只需一圆足之地,便可收备万景,与人远心相驰。”
戚萤听罢祯娘之言,自花下取一细枝,俯身在沙土上写到:“道理虽浅,然则身却难为。”
祯娘不答话,只低头看戚萤写的字。沉思片刻,忽而笑道:“小姑娘未免太过谦逊,既然那位大人能找我来教的人,必非等闲之辈。”戚萤抬起头,见祯娘将右手食指放在小巧的下巴上,左手托了右臂抱与胸前,微微笑着,一副自信的神色。
天下之技艺,大抵都非一朝一夕能成就。所谓舞蹈,更是要求苛刻,年纪稍长,体质有变,便学不得上乘。是以大多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