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司机平白无故吃官司。当然,最对不起的还是自己那些年少轻狂的承诺和石破天惊的誓言。我必须像狗一样活下去。如果就这样撒手人寰了,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会怀念我,除了我那伤心欲绝望子没成龙恨铁不成钢的母亲之外。
我没头苍蝇般在八车道的马路上穿梭,茫然的眼睛使我根本没有时间去反应自己和车子的关系,所以即使当几个愤怒的早班出租车司机戛然而止把车急刹在离我只有一公分处并大骂我傻B时我竟没有半点知觉。
我居然走到了刘彪家的门前。刘彪是我高中时同年级的同学,我168班,他169班。刘彪托他名字的福,长成了一个彪形大汉。看来取名字还真有些学问在里头。
刘彪的四肢特发达,所以各门功课极差,尤其是数学,分数通常在一位数和两位数之间徘徊。但是语文还好,作文通常被表扬,表扬的频率差不多有我的一半,可见其文字功夫还是相当的了得。
我们168班和169班的语文老师是同一个人,我的作文通常被拿到169班还有一些别的班巡回展出,所以刘彪很有些与我惺惺相惜的意思。刘彪除了对自己的文字有些自恋之外,另有一个优点是很有一些自知之明,高三第二学期读到一半拿到一纸合格证书后,兴高采烈地回了家,从此就没有再来学校。因为他知道高考即使考了也白考,以自己那德行,八辈子也考不上大学,也就别浪费报名费了。
刘彪的明智之举在我今天看来,仍有相当重要的借鉴意义。其实现在的学校里有许多学生都不是读书的料子,他们可能在别的方面有兴趣爱好和特长,有可以挖掘的潜力,可是对现在换汤不换药的所谓素质教育就是少根筋,再怎么努力也白搭。所谓“勤奋出天才”,实在是人世间最可以鄙夷的谬论。
果不其然,没有参加过高考的刘彪经过反复考察和论证后,找家里要了五万块钱在Y城弄 了一路边摊做木材半成品生意。他那濒临枯竭简直可以忽略不计的数学头脑用在做生意上,居然大放异彩。虽然算错账的事情常有发生,却怎么也改变不了他只用了区区四年时间就在银行卡上有了六位数积蓄的事实,实在值得做许多埋头苦读一心向佛读死书死读书矢志不渝认为“自古华山一条路”的书呆子们的“教父”。
我犹豫着不敢走进刘彪商住两用的家里,虽然我曾经在他家蹭过一顿饭。那顿饭的内容很丰富,比起什么大学的食堂来,简直就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只是那顿饭有些不开心,虽然刘彪很热情,虽然刘彪的母亲一直盛赞我读大学有出息,但我分明能够听出她对现在许多毕业即意味着失业的大学生的鄙夷和对自己儿子由衷的赞赏。
在每个母亲心目中,自己的儿子都是一个英雄,哪怕他是一个狗熊。刘彪不是狗熊,所以他的母亲更是骄傲。我想到自己毕业后也还不知道何去何从,所以刘彪母亲那些对当代大学生明显的不屑一直让我耿耿于怀。从那天的饭桌上我就开始暗暗发誓,老子出人头地的那一天,一定要回到这个高中生家庭为当代大学生正名。
我还有不能进去的理由。刘彪有一堂妹叫刘浪,长得如花似玉,标准的一个美人坯子,虽然胸脯和屁股稍微丰满了一点,可是我相信没有一个男人会介意。刘浪不但是170班的班花,更是我们年级的级花和文星中学的校花。我那时候曾经深深地暗恋过刘浪,如我们学校其他所有的男生一样。
我上高中时有一非常幼稚的举动,就是通常会为了刘浪的一点微不足道的与我毫不相干的什么事情自寻烦恼吃干醋。譬如说寝室里有一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某同窗,曾经在课后随意编排了几句歪诗,其中有两句是“刘浪刘浪,好多波浪”。我当时怀疑该同窗的顺口溜里有对刘浪不敬的意思,居然因为这事与他打了一架。那时候我与刘浪一点儿都不熟,直到后来我与刘彪惺惺相惜后,也没有和刘浪发生任何关系,不,应该说是没有发展任何关系。男人,真是个奇怪的东西,通常会为自己某种潜在的欲望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我与刘彪当年的惺惺相惜其实一点都算不上是惺惺相惜,至少是单方面的惺惺相惜。我不知道单方面的惺惺相惜还能不能叫惺惺相惜,但是既然叫了,只好先凑合着。中国的语言本来就有太多的不规范,以前是谁大牌谁对,现在是谁钱多谁对。譬如鲁迅的“我家屋后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我一直立场坚定地认为这一定是鲁迅当年为了混饭吃凑字数故意装神弄鬼的。可是后来竟有许多吃饱了撑着的文字工作者把这狗不理奉为经典,真是没有办法。
现在再说说我与刘彪的惺惺相惜。在这个文人相轻老子天下第一的世界里,我之所以愿意卑躬屈膝屈尊降贵与刘彪惺惺相惜,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刘彪有个好妹妹。如果不是因为刘浪的缘故,我一定会逢人便告,刘彪算哪门子鸡屎哪根葱啊,给老子磨墨脱靴还不够格呢。
我在刘彪通过四年努力业已做大做强的路边摊前徘徊,天人交战着。进去吧,五千块可不是一小数目,如果被拒绝了怎么办?我可丢不起那人。
什么大学的那几年,其实我混得挺风光的。稿费单一笔笔从全国各地寄过来,偶尔也能代考个成人高考或者普通高考什么的挣些不义之财,还兼职做了几个政府要人千金或者公子的家教,五十块钱一个小时。我辅导这些门徒有一个最大的优势,就是互补性特强。我英语特水,其他功课顶呱呱。我的学生大多是从加拿大、澳大利亚和新西兰这些说英语的国家留学回来的“海归”,看的是英文版的《莎士比亚全集》,英语根本不需要我给他们补习,真是佳偶天成妙趣横生。如果不是后来被表哥怂恿着去炒股赔大了,我还真算得上什么大学里的款爷学生创业的楷模。
正因为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生活惬意,所以我从来都没有找人借过最伤感情的钱,所以更害怕被拒绝。我一直在徘徊。徘徊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我害怕面对刘彪母亲鄙夷当代大学生的眼神。
几回欲走还留,想想如果不先把黑狗他们这五千块的债务解决,什么大学这块地盘我是不能安安静静地待下去的了。至于学费和重修费,暂且不去管它。今朝有酒今朝醉,先把这件丑事给遮瞒住了,反正离拿毕业证和什么狗屁学位证还有四五个月,我就不信以老子天才的智慧在这么长的时间内还弄不回这些小钱。当然啦,如果刘彪手头宽裕,借个一万两万什么的,我也不会介意啦。最低五千,上不封顶多多益善,到时候相机行事。反正老子也差不多走投无路了,既然鬼使神差走到这里来了,还是先硬着头皮进去碰碰运气再说。如果风向不对,大不了老子不说借钱的事儿,再大不了老子立马拍屁股走人,从此再也不上他家门就是了。反正他们家又不会吃人,老子一厢情愿在这里瞎慌张什么啊。管不得那么多了,不是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么,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加飞机大炮坦克地雷,也只有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的份了!
虽然给了自己许多弥足珍贵的心理暗示,可我进门的那会儿多少还是有些忐忑不安,就像一个没有完成作业挨了老师批评害怕让父母亲知道的小学生在回家路上的心情。
我终于进得门来。刘彪正在刷牙。这位财神爷能在家里,这是我所欣慰的。如果他不在,那我的一切伟大构想就将全部落空了。
我从背后拍了一下刘彪的肩膀,刘彪吓了一跳,回过头看到满脸倦容的我,讶异显然多于惊喜,差一点把牙膏的泡沫全部咽进了肚子里。据说生意人都炼就了孙猴子般火眼金睛的本事,“进门休问荣枯事,观看容颜便得知”,只要稍微观察一下对方的气色,便能知道来人最近是否生活幸福爱情甜蜜。真是了不得。
为了掩饰自己当前的窘迫,在刘彪的审视下,我故意很绅士地耸了耸肩,并微笑着摊开双手以示我境况的滋润,但我知道自己当时的表现一定很牵强。
刘彪腾出一只手来,扯了一条干毛巾示意我把湿漉漉的头发和身上擦一下。他这个小小的举动,我居然都有许多的感动,看来我还真是一个善良和感性的人。
刘彪很快把刷牙的义务鼓捣完毕,手在裤子上来回擦拭了两下,一把抓住我的双手说:“稀客,稀客,我们的大才子大驾光临,我小刘家真是蓬荜生辉啊!”一边用犀利的眼神试图挖掘出我大清早造访的意图。
我当然不能让他知道我是一大早来借钱还赌债的,灵机一动撒个谎说刚才在火车站被抢劫了。刘彪脸色旋即一沉,但还是故作镇静地问我一大早去火车站干什么。我敷衍塞责说去接一个同学,但是还没接到就被几个人把手机和身上的几千块现金给抢走了。刘彪于是又问我打了110没有。我说打了,不过如果110真能起到什么作用的话,车站附近的那些地方就不会那么乱了。
我渐渐感觉到自己的气势上来了,正待抢抓机遇与时俱进开口说借钱这码子事,不知怎么就被刘彪抢在我前面诉说起“现在的生意真难做啊,做木材半成品的简直太多了,原来的暴利行业现在已成为了微利行业,生意每况愈下啊,再加上去年快过年的时候被上海一皮包公司给骗了价值八万多的木方,只收了他们三千块钱的订金,现在这个社会的人可真黑啊,除了父母,真的谁都不可以相信。这不,今年这个春节过得可真艰难。上半年是建材行业的淡季,门面的租金、税务、工商等太多乱七八糟的开销每天要五百多块,不容易啊,还是你们读书好啊,前途无量,不像我们劳心劳力累个半死,却总是捉襟见肘没个出头之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混得蛮好,做这破生意好像是在捡钱,其实远不是那么一回事,反正就是一个艰难……”
听到这里,还不算太笨的我基本上知道刘彪已察觉到我的来意了,也非常明白自己这趟多半是白来了,脑袋里“嗡”地一声,旋即故作洒脱地打断刘彪的喋喋不休,笑着对他说“大正月的说这些干什么啊,多不吉利啊,好像我是来找你借钱似的!兄弟虽然被小人打劫了,但是还不至于那么凄惨,信用卡上还有些钱,还能对付着用。我今儿个过来,是刚才坐车从这里路过,怪惦记着你的,于是就下车了,你可别误会啊!”
刘彪听我如此一说,眼角边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打听到我还没有吃早餐,连忙风风火火无比热情地朝厨房里大喊:
“妈,多下一碗面条,加两个荷包蛋,我们的大才子张一一来了,把您的手艺拿点出来!”
这顿早餐吃得相当艰难。刘彪的老妈比刘彪还喋喋不休地一再追问我被打劫的经过。我只好极不情愿地即兴发挥聪明才智导演出一个被抢劫的剧情出来。由于张一一大导演兼男主角对故事情节过分投入,以致囫囵吞枣地把我平时最不喜欢吃的一大碗面条吃得一根不剩。这真是我早餐史上一个不可多得的奇迹。
刘彪的老妈一边狐疑我故事的真实性,一边大骂这伙人真是无法无天。她有一次在东站等车时,亲眼看见一孕妇挂在胸前的手机被一个小孩子给拽走了,孕妇也被带倒了,流了一地的血。真是作孽啊。
我虚与委蛇心不在焉地与刘彪他老妈在餐桌上周旋了平时可以吃上五顿早餐的时间,因为一个通宵没有睡觉,眼皮竟慢慢有些打架。在刘彪的提议下,我脱了衣服在他的床上睡下,好不容易快进入睡眠状态了,半梦半醒之间,听得刘彪和他妈在一个什么角落窃窃私语:
……
“他没有找你借钱吧?”
“没有呢,你儿子是那么笨的人吗?这年头,哪有把钱往外面借的!”
“那就好!瞧这小子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一大早往火车站跑干什么,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事。你千万不能借钱给他,借给他多半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这年头挣点钱多不容易啊!你年纪也不小了,今年得把房子装修好,准备结婚了。我还等着带孙子呢!”
“妈,我知道。您就别操这份心了!”
“记住,张一一这小子一定是犯什么事了,你千万不要招惹他。如果他找你借钱,你就说钱都买房子了,没钱。等下他醒来,最多留他吃个中饭。如果他不吃,也不要勉强。这种人最好以后少来往,我好像听你们原来的哪个同学说他一共有十多门考试不及格,几千块重修费一分都没有交,毕业证还不晓得能不能拿得到。这样的人,也算是大学生呢!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毕业了还不是照样给人打工,你没看到现在还有好多大学生找不到事做呢……”
后面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但是我已不需要再听下去了。我拼命地想要强迫自己睡一会儿,可怎么也睡不着,虽然很明白今晚上不知道会要露宿何方。我在刘彪温软肥大的床上翻来覆去又斗争了五六分钟,结论是再待下去也无益,不如到别的地方去想想办法碰碰运气。
刘彪果然没怎么留我吃中饭再走,也没有怎么送我。可能是担心如果送我的时候我向他提出什么非分的要求,会伤了彼此和气。
我走出大门后,听得刘彪他妈一个很远的声音在喊:
“张一一,好孩子,你吃完中饭再走啦!走这么急干什么啊,是不是我家刘彪招待不周啊?”真是个虚伪的女人。
我飞步向前逃离他家,回过头也虚伪地喊道:
“阿姨,不用了,谢谢您!您真是太客气了!下午我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办呢,下次有时间再来玩吧!”我口里这样不负责任地喊,心里却告诉自己,这狗日的地方老子以后再来就是最长寿的那只什么笨笨的在地上和水里爬的长跑冠军!
“那你下次一定要来啊,最好带衣服来多住几天。不过没有带衣服也不要紧了,我们家刘彪的衣服你凑合着也还能穿……”
中国勤劳妇女的胸襟和气度实在是太值得赞美了,心里巴不得永远都不要看见你来,嘴里却一个劲儿地要你多住几天。什么人啊。
雨已经停了,风还是挺大,刮得耳根子生痛生痛的。我有种被肆虐的快感,只希望这风能刮得再大些,最好能让肉体上的疼痛麻痹我的思维,让我不再痛苦着内心的恐惧和头脑的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