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
“他若想谋反,便直接了结他,事关皇位,亲情都是虚的。”
之后,齐轩又被打了一顿板子。
他被打得晕晕乎乎的,迷迷糊糊间听到阿姊得意的笑声:“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抢我的位置。”
齐光听得一头雾水。
她说道:“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我不曾威胁过你,我更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也不曾说过那些话。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只说听到是我说的,那你又可曾见到我?”
齐轩冷声道:“狡辩!”
齐光叹道:“阿弟,不管你信不信,总之我不曾做过。罢了,棉被你也不用给我了,传位的圣旨我早已拟好,放在御书房的第二个书架上,你自行去取。”
此时,有人疾步走来。
齐光抬眼望去,是周穆清。周穆清缓缓地看了她一眼,与齐轩说道:“陛下,夜色已深,龙体为重。”
齐轩淡淡地“嗯”了声。
周穆清送走齐轩后,又折了回来,他身后的宫人抱了一床棉被。
周穆清亲自抱着走进地牢,在齐光身边搁下。
他看着她,说:“你似乎一点意外也没有?”
齐光笑了笑,说道:“过去几年的情谊,换得这床棉被也值了。”她抖开棉被,裹住冻得颤抖的身体,吸吸鼻子,说道:“夜色已深,周郎中也请回吧。”
他沉默了会,说道:“今日陛下升了我的官职,我去了兵部。”
齐光愣了愣。
周穆清说道:“过去几年的情谊,我懂你,可你却从不懂我。比起户部,我更喜欢兵部,想来这几年你也不曾注意到我会武,喜欢耍刀弄枪。近来你表现得如此暴戾,想必你已经知道了谋反一事,也猜到了我是内应。我知你是真心为了陛下好,可没有人领你的情。”
他说得如此平静。
齐光忽然笑道:“阿清,我一直以为你之所以恨我,是因为我数年前毁了你的前程。可直到今日我总算明白,你之所以恨我,恐怕是因为这么多年了,我走入了你的心底,可你却从未进过我的心底。然而,璟衡却做到了,所以你心中不平。”
周穆清登时有几分恼怒。
可他随即又平静下来,他道:“齐光你无须得意,即便你说中了那也无妨。我是陛下的内应,你心中没有我,所以你不在意。倘若你口中的璟衡也是陛下的内应,不知你有何感受。”
齐光气定神闲地道:“璟衡如何,我再明白不过。你不必挑破离间。”
周穆清淡淡一笑。
“你这份心意,他也未必能领会。齐光呀齐光,你做了这么多,又有多少人领你的情?你怕陛下迁怒于他,将他送到了郊外的万禾山庄,对吧?”
齐光神色微变。
周穆清说道:“他已经回来了。”
他打量着齐光的神色,又说:“我也不妨告诉你,路离的确是陛下的内应,起初我也没有料到。直到后来有一回陛下在府中开了个小会,我亲眼见到他时才确认了,我与他是同一条船上的。你可知他为何也要谋反?”
齐光垂着眼。
他说道:“你可知路仁是如何死的?对,如你所想,被先帝所杀。他之所以谋反,为的便是报杀父之仇。齐光,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当真以为他会真心喜欢你?你错了,真的错了。”
齐光道:“是对是错,我自会分辨,无需劳烦你。”
顿了下,她又道:“我信他。”
、第42章
是的,齐光信路离;她从未怀疑过他。
即便是当初发现母亲留下来的圣旨被篡改后;她也不曾怀疑过他。这个男人看她的目光似火又似水;有着灼热与柔情;她肯定路离对她的心是真的。
这也是她能够放任自己去喜欢上他的原因之一。
齐光裹紧棉被;缓缓地合上眼。
地牢里潮湿而阴冷;加上又是寒冬,即便有一床棉被;齐光仍是冻得发抖。她往手心里呵了几口热气;后来实在困得不行才睡着了。
齐光做了个梦。
她梦见自己回到了小时候,与阿弟在清心阁里玩耍;两人打闹起来不小心将博古架上的奇珍异宝都砸碎了。母亲责罚了他们;责罚阿弟的时候,她挺身而出,说:“都是我的错!那一百板子便由我来替阿弟挨。”
板子落到她身上的时候,齐光醒了。
她揉揉眼睛,环望周遭,依旧是阴暗的地牢。狱卒在桌前打瞌睡,桌上有一盏暖黄的灯。
齐光哂笑一声。
齐轩丝毫不顾姐弟之情,更不顾以后的骂名,也要将她扔进地牢里,想必是恨透了她。今日听他一说,齐光原先没有想通的,但现在却也想通了。
她可以肯定的是,她从未说过这些话,她更不可能去威胁阿弟。
这个皇位,从头到尾她都不是真心想做的,说出让位的话也是真心真意的。
可是在齐轩的眼里,她却成了十恶不赦的坏人。
在她如此落魄的时候,齐轩在她面前没必要说假话,那么也就是说齐轩的话也是真的。而她自己所说的也是真的……
如此说来,以她对自己母亲的了解,母亲为了推她上位,为了她没有后顾之忧,这些事情未必做不出来。
倘若母亲寻一个声音与她相像的人,在齐轩面前演了一出戏。
母亲一定预料到自己会想让位给齐轩,于是乎便在儿时先打断齐轩的念头,以至于她登基后每次一跟齐轩提起让位两字,他都诚惶诚恐的,活脱脱像是要了他命似的。
幕后之人是母亲的话,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齐光只觉头疼。
同时的,却有几分欣慰。若是如此,她总算能想明白皇弟夺位谋反的原因,心里也总算好受了一些。换个方向想想,横竖自己也不想当皇帝的,如今齐轩只是用一种比较特殊的方式送了自己一份大礼。
齐光如此想着,随后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
次日齐光醒来的时候,一睁眼便见到了周穆清。
她先是一怔,随后方想起自己早已不是皇帝,而是沦为阶下之囚。周穆清说:“我给你带了早膳过来,有热包子和热汤,包子里没有放葱。”
齐光瞅了眼托盘上的早膳。
周穆清说:“怕有毒?”
齐光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周大人怎么如此空闲?现在应该是上早朝的时候吧,你们周家身为新帝的心腹,尤其是你这样的后起之秀不更加应该留在新帝身边么?”
说着,齐光伸手便捧起热汤,轻轻地吹了几口,吸溜吸溜地便喝了一大半,接着又捧了个热包子在掌心,大口大口地咬着。
她的动作是如此自在,仿佛此刻她不是在地牢里,而是像往常那般在承乾殿的偏阁,饭桌前站了一群公子与美人。
周穆清眉头微皱,他冷声说:“你倒是没有不习惯。”
齐光咽下最后一口包子,说道:“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当及时行乐。”
她眯着眼又扯唇笑道:“以前当皇帝的时候,母亲总让我注意仪态,如今不是皇帝了喝汤时可以吸溜吸溜地发出声音,也不会有人说粗鄙难登大雅之堂。阿清,人生在世,有时候换个方向想想,你会过得很好。所以你要是想来看我过得不好的话,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周穆清冷笑一声,说:“做人说话不要太满,恐怕等会你便要失望了。”
齐光歪头看他。
“阿清,我一直有愧于你,以前一直想着到底要如何补偿你,总觉得即便让你封侯拜相,也不能弥补那几年。可如今见到你,我心中的愧疚家已经消散了。我误你数年,你也用谋反来与我扯平了,从今以后,你不欠我,我亦不欠你。”
周穆清抿住唇角。
齐光低低一笑:“其实……能被你这样的人真心喜欢上,我还是很自豪的。虽然不知道你究竟为何会喜欢我,但……这也足够了。”
他为何会喜欢她?
周穆清不知道,只知没由来的有一天便从心里恨着变成又恨又爱,恨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误他前程,也恨自己会对她动心,更恨多年他费劲心思讨她欢心,最终及不上一个御赐的夫婿。
就在此时,有侍卫走进,悄悄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周穆清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他对齐光说道:“路离能被你这么寡情的人喜欢上,想必他也很自豪。”说罢,他与侍卫一道离开了地牢。狱卒看了齐光一眼,神色晦明晦暗的。
。
周穆清一走,齐光便抱膝坐下。
方才喝了热汤和吃了包子,肚里暖暖的,舒服了不少。而就在此时,地牢的大门又开了,齐光听到吱呀的一声。她所在的这个地牢是极为偏僻的,里头只有她一个人。
不过估摸着齐轩以为她无法逃出,便也只派了一个狱卒看守。
她眼皮子也懒得抬了,以为又是周穆清折回来。她垂着眼,说道:“周穆清,你又有什么话想与我说?”只听周穆清说道:“倒也没什么话想说,只是想让你见一个人。”
齐光抬眼望去。
登时一怔。
路离看着她,说:“陛下,是我。”
齐光道:“……为何你会在这里?是他们抓了你回来?”
路离动动唇,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最后他却闭上了嘴。周穆清揽上路离的肩,他道:“抓之一字未免有些过了,璟衡乃是大功臣,应该用请字才对。”
路离没有反驳。
齐光的心一下子凉透了。
她站起来,一步一步地上前,双手抓住了栏杆,定定地看着他。
“只要你说没有,我便信你。”
他一个字也没有说。
周穆清以为齐光会露出失望透顶的神情,或是一时半会受不住晕倒在地,可是这些都没有。她只是怔怔地看着路离,然后说了一个字。
“滚。”
。
路离与周穆清离开了地牢。
出了地牢后,迎面扑来的便是鹅毛大雪。有宫人撑起了伞,挡住了风雪。
周穆清与路离并肩行走在路上。
周穆清说道:“当初若不是你说出一家人三个字,我也不曾悟出你与我是同一条船上。璟衡大可放心,新帝会厚待于功臣,尤其是你在她身边隐忍这么久,这半年来几乎夺走了她的所有注意力。以后你的前程必定是青云直上。”
路离沉默了会,问:“计划还是依照以前那样进行?”
周穆清说:“是。”
路离道:“毒酒便让我送去吧,同床共枕半年,便当是我送她的最后一程。”
他打量着路离,有时候他会不明白为什么齐光会喜欢上他。
论相貌,论才华,他样样都不输于他,甚至是在家世上要更甚他一瞅。
可到头来,不管是先帝还是齐光,她们的选择都是他——路离。只不过也罢,先帝已去,齐光将死,他没必要为了一个女人而与同僚闹得不愉快。
成大事者该不拘小节。
周穆清说:“这个倒是没问题,陛下不会不同意。只是……你当真不会心软?”
路离垂眼。
“筹谋多日,为了的便是今日,且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了结了她,我方能心安。”他说得毫不犹豫,声音极为低沉。
风雪怒号,几乎要掩盖掉他的声音。
、第43章
齐光躺在棉被上;她怔怔地看着灰黑的墙;两个角落都有蜘蛛网。齐光数了数,只有一只蜘蛛,半个巴掌大;兴许是天冷的缘故;爬得特别慢。
齐光在反思。
她深深觉得自己今早的脾气发得不对;那一个“滚”字委实有违她的行事风格;活了这么多年,最终让自己说出“滚”字的人竟会是自己第一次动心的男人。
她想了想;兴许这是上天对她的惩罚。
因为过去五年没有当一个好皇帝;碌碌无为了五年;忠心耿耿的秦老头一心想要辅助好她,可最后她也没做出什么大事来。不过唯一庆幸的是秦老头走得早;看不到今天这一幕。
不然以秦老头的唠叨,还有齐轩的脾性,不用两天,齐轩肯定就受不住将他砍了。
齐光轻笑了一声。
皇位被夺,众叛亲离,前天的她还坐拥天下,如今一无所有。明明是件惨事,可她没由来的竟觉得有几分轻松。
她拍拍两袖,麻溜地从地上坐起,对上了不远处的狱卒的目光。
齐光龇牙咧嘴一笑。
“这位小兄弟,你过来一下。”
狱卒自然知道关在地牢里的这位是昨天刚被夺位的皇帝,只是一时半会的他也摸不准新帝对地牢里的这位旧皇帝的态度。毕竟怎么说也是新帝的亲姐,虽然平日里不着调了些,但说不定过几天就被放出去软禁了。
狱卒犹豫了半晌,才走了过来。
“有什么事?”
齐 光在衣襟里摸了摸,老半天才摸出一锭银子,她递到狱卒的手上,和和气气地说道:“不瞒你说,我前些年在梅园的第二棵树下埋了几坛好酒,本来打算留着明年冬 至喝的,如今看来是喝不上了。我也不想便宜了其他人,如今在地牢里见到小兄弟也算有缘,你差人去挖了出来,到时候分我几口便好。那酒呀,是前几年大魏进贡 的,味儿特别烈,尤其是雪天里喝一口,心窝子暖得没话说!”
狱卒听得咽了几口唾沫。
皇帝喝的酒可不是一般的酒,兴许他这辈子也只有这次才能喝得上这么好的酒了!
狱卒登时有几分心动。
齐光见状,又说道:“外头下着大雪吧,想来巡逻的侍卫也没几个,你差几个人去梅园里,只要小心一些,肯定没有人会发现的。那酒的滋味,喝过一次只觉遍体*,恐怕榻上之欢也不及那几坛*酒。”
狱卒又咽了口唾沫,酒虫在他身子里钻呀钻,心痒难耐!
他眼神一定。
“好。”
。
狱卒很快便将梅树下的几坛酒搬了过来,一开坛,酒香扑鼻,惹得狱卒馋虫直钻。狱卒尝了一口,果真如齐光所说那般,比床上那活还要*。
齐光说道:“我说得没错吧,这酒简直只有天上有。”
狱卒猛点头。
齐光笑眯眯地说道:“来,给我喝几口,一小碗就够了。”
狱卒也不吝啬,给齐光斟满一个大碗,剩余的酒他拿去给其他兄弟分了。
“好酒!”
“果然味道烈!”
“烈得太爽了!女人的滋味也比不上这坛酒!”
……
众人喝得兴致高昂,齐光听在耳里,面上笑容不减。趁所有人不注意的时候,她将碗里的酒不动声色地倒在了稻草上。
地牢里的那只硕鼠凑上前,舔了几口,没一会就开始摇头晃脑的,看起来像是醉了。
片刻后,地牢的狱卒和守卫们都散去,又只剩下方才的狱卒小哥。狱卒小哥不敢多喝,怕酒太烈喝醉了,误了活儿,于是只喝了小半碗。
不过他偷偷藏了一坛酒,等着不用当值的时候自己独酌。
齐光拈起地上的石子,握在手心里。
她笑眯眯地问:“小兄弟,味道如何?”
“好!极好!好得不能再好,要是能天天喝这酒,老子一辈子没有娘们也愿意!”
齐光说道:“我还在几个地方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