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均出了酒楼,他对于酒色欲望都不算大,在军人之中是甚为少见的。因此远离了酒楼中的酒气,呼吸到室外的新鲜气息,这让他心怀一宽。
最重要的是,百姓们对他的支持,对于他战略举措失误的宽容,也让他感到轻松。虽然鲁原批评他应为彭远程的叛变负责,但百姓们却不以为然。他自己一直以来也认为自己是间接造成百姓受苦、肖林苏晌等将领战死的祸首,这种感觉多多少少让他觉得不好受。
出了门,鲁原问道:“诸位先生高姓大名?”
李均向他看了会儿,微笑道;“我便是那难辞其纠的李均。”
鲁原眼睛在一瞬间瞪得老大,他对李均闻名已久,虽然人家都对他说李均如何年轻法,但也没有料到眼前这嘴巴上留着短须但眉宇间仍有着一丝稚气的年轻人,便是已经名动天下的李均。他长揖至地,道:“方才在下言语冒犯了李统领,还望李统领不要见怪。”
李均与凤九天相视笑了笑,此次他从雷鸣城回狂澜城,谁都没有惊动,可以说是悄悄溜回来的,之所以出现在这酒楼之中,便是因为接受了凤九天的建议,要体察一下民情,了解一下百姓对此次巨变的看法。“当垆”之行让他们很满意,更为满意的是遇上了鲁原这个人,此人颇有辩才,正可以为和平军所用。
“鲁先生无需多礼,若是要责怪先生,我也不会请先生一起离开了。”李均温言道,“更何况先生所言不错,我确实难辞其纠,彭远程原本是可叛可不叛的,是我将他推上了叛乱之路,不但害得和平军损兵折将,也害得余州的百姓受苦了。”
鲁原再次施礼,他奔波四处,所见所识也不少,排场声势远胜李均者数不胜数,但象李均这般让他觉得如大海般深沉广阔者,却是绝无仅有。他与凤九天一对眼,两人会心一笑,鲁原拱手行礼,道:“井底之蛙,今日始见天地了。”
凤九天把住他的臂膀,道:“一时斗口罢了,鲁先生莫怪,是我忙于俗务,因此到今天才见到先生。”
鲁原恍然:“原来是凤先生,凤鸣九天,声动神洲,果然不同凡响。这两位是……”
“雷魂。”身材颀长的雷魂只是略拱了一下手,面色仍旧深沉如水。倒是他身旁那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向鲁原施礼道:“晚辈吕无病。”
对于雷魂,鲁原知道得并不多,他当然不晓得雷魂这个名字不过是化名罢了。而那少年吕无病,却让他怔了怔,道:“那日大破彭远程之时,追随在屠龙子云将军身侧的小将吕无病,砍下了敌人五十余首绩,原来就是你?”
吕无病憨然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摸着头。他原本是苏国人,因为机缘凑巧跟着雷魂来到狂澜城,在大破彭远程一战中立下战功,李均与凤九天已不把他当做小孩子看了,倒是他自己还觉得自己只不过是雷魂的侍卫,在人前不敢多说话。
将鲁原安顿下来后,凤九天盯着李均双眼,问道:“统领将何以安置这鲁原?”
李均下意识地抹着自己上唇,思考了片刻然后笑道:“凤先生之意呢?”
凤九天直言不讳地道:“我看这鲁原,辩才或许尚可,实际处理问题的能力则平平,做一城一地守备之主有余,独当一面则显不足,最好是以之为使,合纵连横,决胜于庙堂之内。”
李均微微点头,对于鲁原的看法,他与凤九天也几乎相同,但对于鲁原的用法,他则认为鲁原尚有大用。
“先生曾说我有招才募士之心而无礼贤下士之行。”李均慢慢地道,眼光闪了几下,盯着凤九天。
凤九天大悟,脸上绽开舒心的笑容,他站在自己作为幕僚的立场之上对李均用人提出建议,而李均却举一反三,要让用一人发挥最大的功效。
“另一个人,倒是值得注意。”凤九天道,神色之间似乎陷入深思之中。
过了片刻,他抬头道:“赵显与王尔雷负责情报,实在有心无力,他二人或者可以做些实际工作,至于统览全局,还需有另有其人。”
李均双眉轻皱,赵显与王尔雷在他流浪之时便追随他,也算立过不少功劳,他也深知二人才智有限,不可能一直用二人为情报这一关键机构的领导者,但如今把问题摆在面前,他心中仍有些不快。
“成大事者,不可过于挂念旧情。”凤九天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此事我知道了,我在想如何安置这两人,如果让他们闲着,他们定然会惹下事端。”李均略一迟疑,“而且暂时间内,似乎也无人可以替代他们。”
“有人,那个酒馆老板卓天,如果真象他自称的那样有过目不忘之能,那么他倒是个合适的人选。”
“问题是其人是否可靠,情报机构非同小可,这卓天有此过人之长,为何会安于做一酒楼老板?”
凤九天听了也微一皱眉,卓天行事果然有些奇异,比如说他是老板,为何还要在大多为贩夫走卒的一楼亲自站柜台,这令人不解。
“此事暂且放上一放,让赵显调查一下卓天,但不可被他发觉了。先将鲁原安置好,我以为,以旧有体制,是无法既让鲁原有用武之地,又能最大限度地利用这事的。”李均思忖片刻,然后笑道:“这就要麻烦凤先生了,能否在三日之内有个新体制的框架出来?”
凤九天哈哈一笑,道:“这有何难,统领请看。”凤九天递过一个小折子,对于李均的这个要求,他是早有准备了。
李均迫不及待欲打开这小折子,凤九天却止住他,道:“统领请在晚间再去细看,白日里有更多事情要做,如今最重要的,莫过于要钱了。”
李均听得怔了一下,问道:“怎么,没有钱了吗?”
凤九天向帐外卫士道:“请姜堂财务官前来。”
片刻之后,姜堂夹着个算盘,拖着拖鞋走过来,见了李均也是一怔,李均回城不唯百姓们不知,便是这些将领官员中,知之者也不多。
“你回来得正好,我们的买卖没钱了!”姜堂嚷嚷道。
对于他的大惊小怪,李均颇为习惯了,每次他总是哭穷,实际上却未必如此。“没钱了正好可以先借你的钱用一用。”李均半开玩笑地道。
姜堂夹紧算盘,警惕地瞪着李均,嘟哝着“死也不借”,凤九天指着座位,插嘴道:“坐下在说,统领还不知情况。”
姜堂坐下后清了清嗓子,脸上浮出无奈的苦笑,虽然他在经济方面有过人之才,却也觉得如今经济形式难以乐观。
“彭远程围攻狂澜城近一个月,这一个月内我们买卖的收入为零,支出却足有两百六十万金币之巨,一句话,府库都空了,你得想办法弄钱来。”
听到他报出这个巨额数字,李均大吃一惊。自从将财务交给姜堂以来,他便甚少过问此事,却没料到自己一月的支出有如此之大。
“为何要支出这么多钱?”余州如陈国一样,也遭到了灾荒,李均免去农民的赋税,支撑日常开支与军费的,便是靠狂澜城等城市的商业税收与和平商号的利润,因此狂澜城被围,必然会导致收入减为零,但支出如此之巨,令李均难以理解。
“两百六十万金币,军费开支高达一百五万,包括军饷、补给、损耗等,余州官员俸禄二十万,救济百姓,安置移民八十万,其余开支十万。”姜堂略略谈了支出情况,然后双目瞪得老大,愤愤地盯着李均:“花了那么多钱,却做了赔本的买卖,你可真是个败家子!”
李均与凤九天只能苦笑,谈到钱,就好比是姜堂的性命,在这时,即便是李均他也会照骂不误。李均心中也颇觉惭愧,巨大的军费开支,全是姜堂一枚一枚的积累下来的,和平军中一百金币以上的开支,都需报经姜堂批准方能实行,他是深明节俭之道的。
“我们还有多少钱?”李均问道。
见左右没有旁人,姜堂小声道:“只有六万金币不到了,另外就是府库里还有五万匹素绢,海外经营的收入约有五十万金币,但这是要用做继续经营的资本,暂时也无法运回来。”
“六万……”李均呻吟一声,这还不如他刚刚起兵之时,实际上他已经破产了,因为即便是现在并非战时,每日里的开支,就需要两万金币以上,难怪凤九天送信要他秘密回来,刚刚渡过军事上的危机,他紧接着就面临着经济上的危机了。
经济上的窘境令李均不得不正视他一直想回避的这个问题,以前可以推给姜堂,这次姜堂也无能为力,他就不得不自己想办法了。
“能否向城中富商临时借些款项?”
李均的提议让姜堂脸上浮出苦笑:“你为何如此想?商人重利而轻国,少许地向他们借些或者可以,但我们要的是个巨大数字,如何借得到?即便借得到,也必定是高利贷,日后我们又如何偿还?这买卖很难做的。”
李均心中也微觉不妥,他目光转移,发现站在雷魂身后的吕无病脸上涨得通红,便道:“无病,你有什么好主意么?”
吕无病脸涨得通红,半晌道:“我看狂澜城的百姓,商人,都很有钱,向他们征税,或者让他们自己把钱拿出来,不就可以了?”
众人都大笑起来,因为困难而造成的烦恼被这笑声一扫而空。吕无病自知说错了话,脸上也露出有些憨然的笑容。姜堂道:“增税万万不可,我们答应商人十五税一,当初李统领还夸下海口可以三十税一,如今不减税反而增税,和平军必将信用扫地,日后再难重兴做上这笔买卖。”
“那便只有让他们自己把钱拿出来了。”凤九天皱着眉头思忖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你不是说府库存里还有五万匹素绢么?”
“五万匹素绢急切间找不到买主,即便以市价卖了出去,这五万匹素绢也不过值十五万金币,转眼间便又用完了。”
“这有何难?”一直不作声的雷魂冷冷一笑,帐内温度仿佛降了一半,他道:“这狂澜城市民殷富,爱慕虚荣,只要让他们觉得着素绢为身份地位之表征,素绢价格必然上涨且供不应求。”
“正是!”他这一语仿佛惊醒梦中人,凤九天捶掌笑道:“这让我想起一个典故。二十年前苏国都城柳州,便曾发生过一件类似之事。国中举行祭天大典,因为国王酷爱紫色,因此朝臣王公皆穿绛紫袍服以迎国君之好,一时间柳州百万人口尽皆紫衣,紫色布匹价格飞涨数十倍。”
雷魂眼中光芒闪了一下,没有作声。李均好奇地问道:“难道没有一个人不是穿紫衣的吗?”
凤九天摇头道:“有少数朝臣王亲劝谏,但都被国君一一逐退,远贬外郡。那些弄不到紫衣的官员百姓,只得临时以染料将衣衫染紫,到后来连染料都无处可买,他们不得不以紫色泥土将新衣弄脏。居上位者一时喜好,处下位者劳民伤财,统领可以谨记。”
李均沉默起来,国君私人的喜好,便可造成如此大的影响。他一直奇怪,国君也不过是一个人一张口罢了,为何全国有了什么好东西都要送给他,他的食物是珍馐美味,百姓则食草根树皮,他的衣服是绫罗绸缎,百衣则衣不敝体,他的后妃成百上千,百姓则妻离子散。这一切,无非是有人欲投其所好,欲慷他人之慨,以换取自己进身之阶罢了。
“后来呢?”吕无病听得有趣,接着问道。
“后来祭天大典之时,举国皆衣紫色,国君放眼过去,一开始时还有些高兴,后来便觉单调无味,结果他自己第一个穿上了别色衣服。”凤九天道。
除了吕无病笑出来了,旁人都觉得笑不出来,君王的一时喜好,在当时却造成多少悲欢离合,他们都能想象得到。雷魂挺得笔直的身躯也不由得向座位内压了压,这件往事,让他想起自己的身世,他的父亲,便是劝谏被放逐的王室之一,以辈份而论,他该称如今的苏国国君李构为伯父,但自从父亲被放逐之后,他便放弃了“李”这个姓氏了。
“虽然不是什么好法子,但我们如今只有利用一次了。”李均慢慢道,他知道自己才是决策者,必需将个人对这种方法的厌恶抛开,为大局计,有时侯人确实会身不由己。
“姜堂,你去城中最大的裁剪铺子,要他们在三日内赶制出两百套素绢的长袍,就说这是我要登台拜士的礼服。”
“这好办。”姜堂应声道:“这买卖倒不难。”
“至于这些日子的开销,你先想办法吧。”李均明白他意下所指难的是手中之钱只够三日花销的,但他临时也想不出办法,雷鸣城中的银矿十日内也无法恢复生产,他只有往姜堂身上赖了。
“就知道会如此……”姜堂嘀咕着,凤九天又道:“还有一事,请墨蓉姑娘为我们筑一招贤台,李统领看如何?”
听到墨蓉的名字,李均与雷魂不自然地对望了一眼,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一种异样的感情。短暂对视之后,雷魂便将脸又偏向一边。李均刚要说话,姜堂抢先道:“不成,不成,这笔买卖不能做,我绝不会将一块铜币用在那没有用处的楼台之上!”
“如今也确实不宜多动土木。”李均道,“拜士仪式,就在城中陵园广场上举行,也让战死的兄弟们热闹一下。”
当天下午,两个前后关联的消息在狂澜城中不胫而走。
第一个消息是李均与凤九天微服私访,来到码头边的“当垆酒楼”,从酒楼中将一个出言不逊的儒士带走。正当人们不知这个儒士命运将如何时,第二个消息紧接着传来,和平军的财务官姜堂紧急拜访城中三大的裁剪铺子,要他们在三日之内准备好两百套素绢长袍,并声称这些袍子前用于李均即将进行的拜士仪式之上,将是和平军主要将领与李均拜请的名士的礼服。
“拜士?”听者无不惊讶,这个词确实比较新鲜。
“正是,李均统领要拜请名士出山辅佐,大家不防想想,那时李均统领与名士皆身着绢袍,丰神俊朗,宛若天人。”传播者掉着书包,作为一个读书人,传播者心中也颇为向往那为人主所重视所拜请时的荣耀,因此传播得不遗余力之外,还略有一丝酸意。那个被李均郑重其事要拜请的名士,究竟是何许人也。
“拜什么士?”听者果然也问。
“哦,是李统领从当垆酒馆中请去的那位儒士鲁原,据说其人辩才无碍,口若悬河,胸怀珠矶,智如深海。”虽然心中有着酸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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